晨雾还没散,村口的小路像一条被露水浸透的绳子,安静地蜿蜒向远方。贞德背着小小的行囊站在那条路的起点,回头望去——多姆雷米被烧黑的屋顶与新竖起的木桩并排着,像一道道未愈的伤口。她知道,再往前一步,身后这一切就会在她的脚印里越走越远。
村民们围在路旁,没有人出声。伊莎贝尔站在人群最前面,手里攥着一块折了又折的手帕,眼眶红肿,却努力挺直了背。贞德走过去,抱了抱她:“妈妈,我会回来的。我会带着援军回来。”
“你要活着。”伊莎贝尔低声说,像是在恳求,又像是在命令,“无论路上遇见什么,你都要活着。”
“我答应你。”她点头。
伊莲挤上前来,眼里都是没说出口的话。她只是抓住贞德的手,捏了捏,又松开:“我会照顾阿姨,也会看着露西。你……小心。”
“等我。”贞德冲她笑了一下,笑意很浅,却很真。
让·卢梅尔在一旁把皮带系得更紧,检查了第三遍水囊和干粮。他背上多了一柄从战场上捡来的旧剑,剑鞘磨得发白。他扬了扬下巴:“准备好了?”
“走吧。”贞德说。
两人向众人挥手,转身踏进晨雾。脚下是被马车车辙碾出的浅沟,边上长着被霜压伏的小草。风从树林里吹出来,带着潮湿的土腥气。身后的脚步声与叹息渐渐远了,最后只剩下鸟叫和自己的呼吸。
第一段路并不好走。雨后的小道泥泞,鞋底很快被厚厚一层湿泥黏住。让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望一眼,确认贞德没落得太远。她没抱怨,只在每次停步时,悄悄捶两下发酸的小腿。
“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让问。
“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走路。”她说,忍不住自嘲,“以前出门都坐‘车’。”
“什么车?”
“……一种会自己跑的马车。”她含糊过去,换了话题,“路口往哪边?”
让指向溪谷:“走低地,水多,能补给。翻丘陵近一点,但要露天过夜,我怕晚上起雾。”
“听你的。”她说。她知道,这里让比她熟。
到了近午,他们在一处小溪边停下。溪水清而冷,鹅卵石被阳光晒得发亮。让把水囊灌满,又掰了半块硬面包递来。面包很硬,牙齿咬上去会疼。贞德还是一口一口嚼下去,配着冷水,像在咽一段难听却必须背熟的咒文。
“昨晚我想了一路。”让看着水面,“他们为什么袭击我们。若只是抢粮,不必杀那么多人。”
“他们不是强盗。”贞德说,“他们在操练。他们的足音有节奏,队列有间距。强盗不会那样走路。”
让沉默片刻,低声道:“你看的……比我多。”
“我只是比以前更会看了。”她把水囊塞回腰间,站起身,“走吧。”
下午的路穿过一片榛树林。风一吹,干叶子落下来,像无数只轻手在衣袖上掸灰。走到一处狭窄的林间坡,贞德后颈忽然一紧,那种细到几乎错觉的刺痛又出现了。她下意识伸手拽住让的肩膀:“等等。”
“怎么了?”
她盯着前面斜坡下的一丛灌木,不快不慢地退了一步。下一息,灌木里蓦地蹿出一头野猪,浑身泥水,獠牙泛白,直冲他们刚才站的位置。野猪擦着他们身边扑下坡去,拱倒一片枯枝,吓得山雀乱飞。
让的脸都白了:“我刚才要是再走一步——”
“你会飞下去。”贞德的心跳还在耳边敲,她勉强笑了笑,“算我们运气好。”
让盯了她一眼,低声道:“不止是运气。你总能早我半步。”他想说“你和我们不一样”,终究没说出口,只把旧剑握得更稳。
傍晚前,他们终于走出榛树林,前面是一段开阔的草坡。远处能看见一条车路在田埂间蜿蜒,像一根被拋在大地上的绳子。两人商量后,决定在坡下的矮杨树旁过夜:靠河不至于没水,有树挡风,还能看见远处来路。
火是让生的。他从包里掏出一点火绒,用燧石打了几下,火星落在干草上,呼吸一送,温暖的光跳了起来。火光一亮,暮色便不再那么冷。贞德解下斗篷,把鞋拿近火边烤一烤,脚趾被热气烘得发麻,酸痛这才慢慢散开。
“你睡一会儿,我先守第一半夜。”让说。
“我不困。”她盯着火,想起村口那夜的火。两束火并在一起,看久了,眼前就开始重影。她把头偏开,压住那股往上冒的窒息感,“我们到了沃库勒尔,要怎么开口?一个小村的女孩,敲军营的门,找城堡的指挥官?”
“讲清楚就行。”让说,“你把昨晚做的,再做一遍——让人相信。”
“昨晚只是把该做的做了。”她把斗篷拉紧一点,笑意很淡,“要是能靠讲清楚说服所有人,这个世界早就太平了。”
火焰劈啪,树脂爆成小小的火星,溅在土上又熄灭。夜色一寸寸压下来,远处林子里有猫头鹰叫。贞德把行囊垫在头下,仰面看天。星星很亮,亮到让她忽然想起课堂上贴在黑板上的那张欧洲地图——那些线曾让她昏昏欲睡,如今每一条都像刀。
她没睡沉。半夜风向一变,草坡那头有细微的脚步声。她先醒的,伸手把让推醒,示意他莫出声。两人把火压暗,彼此对视。片刻后,一支驿队从远路上缓缓经过:三匹驮着皮袋的骡子,两名披斗篷的男人。男人看了他们营火一眼,没有停,像是早习惯了夜路。驮袋松动时露出的一角铁皮在星光下反了光,像徽片的边——太远,看不真切。
等脚步声完全消失,让才轻轻吐了口气:“你比猫睡得还浅。”
“这次真是醒了。”她说。心口那团绷紧的弦不知何时又拉回去了——不是放松,而是习惯了紧。
天将破晓时,她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梦短得像眨眼,她在梦里跑在一条白石铺成的大路上,身边有无数陌生的旗,风声里有人喊她的名字——不是“贞”,而是另一个她听不太清的名字。她猛地醒来,发现天已经泛灰。让把火添旺,递来一块烤得温热的面包。
“再走两天,运气好的话,能看到沃库勒尔的城墙。”他说。
“运气好的话。”她重复了一遍,把面包咬下去。嚼劲把她从梦里彻底拽回来。
出发前,她到溪边洗了把脸。水冷得像刀,额头一阵清醒。她盯着水中的倒影看了一瞬——还是那张十五岁女孩的脸,眉眼却比来时更锐利。她忽然轻声对着水面说:“我不会被烧死。”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审判发誓,又像是在安慰一个半夜会惊醒的自己。
回到火堆旁,让把剑背好,把剩下的干粮分成两包:“今天走河道边,虽然绕一点,但少过两道敞坡。我不喜欢空地。”
“我也是。”她说。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见了同一种东西——不是无畏,是把怕收进心里后仍往前走的那点倔强。
他们没有再回头。太阳从薄雾里往上爬,把草叶上的水珠一点点照亮。脚印顺着车辙延长,延长,再延长。前面会遇见什么,谁也说不准——城门会不会为两个泥脚旅人打开,队长会不会听一个乡村女孩把夜火与血谈成一封求援书,勃艮第的徽记会不会再一次从林子里闪出来——都不知道。
但路只有这一条,他们已经在上面了。贞德把行囊提到更稳的角上,吸了一口带草味的风,跟着让的脚步,踏进新一天的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