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灰光透过低矮的屋顶缝隙,缓缓洒落在简陋的地面上,照出了两条静静的身影。贞德和让·卢梅尔一夜都没怎么合眼,只是在迷迷糊糊的短暂睡眠里反复游离。天色尚未大亮,屋外的空气像笼罩着一层薄雾似的,微冷却带着些许湿润,让整个沃库勒尔都显得像在等待一场不知何时会爆发的暴风雨。
在狭窄的木床旁,贞德用手背轻轻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胸口仍不时闷痛。她自那场噩梦般的多姆雷米之夜后,仿佛每一次闭眼都能看见火光冲天、血流成河,父亲与兄长的面孔在烟尘里时隐时现,未曾有过一刻真正放松。她把所有的焦虑与伤痛都收纳进那纤细而紧绷的身体里,迫使自己去思考更多战争的策略与政治算计。可内心深处,她也依旧是个曾来自另外一个时空、年轻而迷茫的灵魂,在血与火的炼狱中迅速成长,却无处可诉。
让端来一杯热水,递到她面前:“你还好吧?一晚上都没怎么睡。”
贞德稍稍平复了呼吸,接过水杯抿了一口,热水驱散了些寒意,她低声道:“多谢你。我没事,只是有点紧张……毕竟今天傍晚我们就要集结,明天凌晨就是关键行动。”
让微微点头,他也没睡好,但没有再劝她多休息,只是坐在她对面,默默地与她共享这沉默又紧绷的片刻时光。外头巷道空无一人,偶尔远处传来一阵夜巡士兵换岗的脚步声,夹杂在隐隐的风声里,让人心里更加不安。
“大致计划都清楚了吧?”让轻声问,“博德里库勒会让伯诺瓦带十几名士兵,在那片林地里设伏,等费尔南·拉穆尔的货车出现就悄悄跟上,等对方与武装队伍碰面,就可以当场抓人。”
贞德将水杯放下,缓缓答道:“是。但能不能成功,还得看对方戒备多么周密。如果那伙人也在林里设了暗哨,我们很容易被发现。到时候,能否留活口、能否撤退,都是未知数。”
让同样忧虑:“不过,这是唯一的机会。若再抓不到证据,沃库勒尔恐怕也不会再派兵。我们就彻底完了。”
两人都明白,这场伏击关乎多姆雷米乃至周边地区数不清的性命,也关乎他们对光头首领的抓捕是否能够实现。贞德能否亲手了断那血海深仇的始作俑者,部分也要看这一次能不能把对方逼到绝境。
沉默片刻后,贞德站起身,把桌上那副破旧的地图仔细收好,然后把短剑系在腰侧,动作利落:“我们再去一趟城里打探,看能不能找到费尔南的动向。之后到兵营集合,应该就可以最后行动了。”
让没有异议,收拾好铁锤,也准备随贞德出门。
清晨的沃库勒尔街头,比夜晚稍稍热闹些,零星的商贩和往来行人让石板路出现一些生机,但人人脸上依然带着低调和警惕,仿佛谁都知道最近局势不稳,不愿多生事端。贞德与让穿过集市,依旧关注各处的小巷,试图再度遇到那神秘的情报贩子,或许能拿到更精准的信息。
可一番找寻下来,依旧不见那人的踪影。集市里有卖酒的、卖面包的、卖粗布的,但对他们所关心的“勃艮第暗中活动”大多只是含糊的传闻,没有确凿的内容。偶尔也有少数人低声议论,似乎觉察到这几天镇里卫兵比以往更紧张,怕不是要打仗了。贞德对此无从解释,也不想让更多人卷进危险里。
他们找到一间不起眼的酒馆,在柜台边坐下,要了两块面包和一杯稀薄的麦酒。一边吃一边竖起耳朵留心周围人的谈话,可惜酒馆里今天并不算热闹,只有几个醉醺醺的醉汉,还有一个看似粗鲁的中年男子跟老板起了争执,大多无关紧要。
“看来今天也没什么收获。”让略带失望地咬着面包,“那费尔南似乎比我们还谨慎。”
贞德只是轻轻颔首,没有过多言语。她心里明白,费尔南若真跟勃艮第人密谋,自然不会再露形迹,尤其在行动前夕更会小心谨慎。与其浪费时间在城里游荡,不如保存体力,等待最终那一刻的到来。
吃过简易的午餐,他们略作休整,便回到住处继续收拾行囊与武器。贞德反复检查了短剑、绷带和少量的药草,甚至连衣服的袖口都重新系紧,以免在战斗或潜伏中妨碍行动。让则把铁锤重新包裹了一层布,以防在林中行走时反射光线暴露位置。
这一切像极了某种“决战”前的谨慎准备。两人都意识到,此去若无收获,博德里库勒不会再给他们第二次机会;若真与敌人遭遇激战,他们也可能再也回不到这座城墙内。想到这些,贞德仿佛又看到了多姆雷米夜色下的血淋淋一幕,但她没有退缩,而是在心底暗暗许下承诺:无论结局如何,她都会用尽全力。
时至黄昏,街道的光线再度变得金黄而朦胧,昏暗的阴影在石墙下拉得很长。两人踏出住处,巷口已经有士兵在来回巡查,路上行人更少了。一抹冷风拂来,让贞德裹紧斗篷,她隐约感觉今晚或许又是不眠之夜,而明晨就要真正决胜负。
“博德里库勒让我等夜色深些再去兵营会合,怕在白天大规模行动会被人盯上。”让轻声说,“咱们先去吗?还是再等会儿?”
贞德略微思考:“等夜深人静时再去吧。这半个时辰,我们就先在城里随意走走,避免让人起疑。我还想再看看那北门附近情况,万一那边也有什么异动。”
让点头表示同意。两人于是沿着一条小巷,绕过几家关门的店铺,朝北门方向走去。路过一段偏僻的城墙时,他们发现墙头多了好几名弓箭手,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也许这几天镇里一直有传闻,怕勃艮第人或那伙不明武装从北面突袭。
在接近北门时,却见那里甚至连傍晚时分都会开放的集市摊位也早早收拾完毕,城门仍半开,但来往者被严格检查。几名士兵在门内巡逻,脸色紧绷。贞德与让远远看了一会儿,并未发现“疑似强盗”或“可疑商人”,只好转身往回走。
“风声鹤唳。”让低声评价,“镇里的人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看来博德里库勒已经在暗中做布局。”
贞德轻轻“嗯”了一声:“正好可以配合我们的行动,但也可能激起敌人的防范。总之小心为上。”
走回城主府附近时,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巷道里的火把发出黄澄澄的光,映在石墙上影影绰绰。伯诺瓦正在那儿等着他们,一看见两人便招手让他们过去:“正好,博德里库勒要我带你们先去兵营集合。我们的人分批出发,以免惊动城中眼线。”
让听此话,心里微微有些紧张:“果然要趁夜里行动……”
伯诺瓦简单解释:“对。今晚我们先隐蔽撤出城门,在林中潜伏。等到费尔南的车队明早或后天凌晨离开,再尾随他们到交货地点。如果对方有戒备,我们也不想给他们太多反应时间。”
贞德对此没有异议:“好,我们随你去。”
进入兵营时,这里比白日里更加繁忙,火光与油灯交织,几十名士兵分散在各处整理装备或打包干粮。贞德和让在伯诺瓦的引领下,来到一间偏僻的侧厅,见到仅有的十来个人在等候,包括几名经验丰富的老兵,也有几个面孔年轻却神色坚定的战士。伯诺瓦向众人简要说明这次夜行的基本纪律与侦查要点,又让贞德提供对林中可能的地形描述。
“你们两人最了解那伙强盗的凶狠手段,刚好负责带我们找到最适合埋伏的地点。”伯诺瓦边说边用手指敲了敲地图上的一角,“大概在这附近,能俯视主道,也离灌木丛够近。”
贞德凝神看过地图,确认那处地势确实利于埋伏,但也必须留意若敌方援军从侧翼出现,退路是否畅通。她提出一些疑问,伯诺瓦与士兵们讨论后,都觉得可行性还算高。
既然一切安排妥当,众人便分成两拨,先后悄悄出城。贞德与让被分到第一拨行动里,由伯诺瓦带二十名士兵同行,先走西门暗道绕出,另二十名士兵稍后再过半刻钟才出发,以减少目标。等大家在城外的树林汇合后,就立刻进更深的林子潜伏,一直到次日或后天凌晨费尔南的车队出现。
贞德与让心里都清楚,这一夜恐怕会很漫长。他们一面做好随时苦熬的准备,一面也留心可能的暗哨或敌人。光头首领及其武装势力,很可能也知道沃库勒尔最近在加紧戒备,万一敌人在更远处等待,只怕他们还要在林中度过两三天的时光。
“都准备好。”伯诺瓦招呼大家,“出发。”
当城门悄然在夜色中打开,一行人不动声色地融入外头的黑暗里。远方的风里带着湿冷的气息,草木在星光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隐隐像无数诡谲的阴影。脚踩在略带泥泞的土地上,发出稀薄的拍打声,仿佛给人提醒: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
贞德走在队伍中靠前位置,提着短剑,努力让视线适应黑暗。让紧随其后,手里攥着铁锤与短刀。若真遇到敌人,他们可能会在第一时间发生短暂但激烈的交锋,然后必须迅速控制局面。伯诺瓦的神情也很凝重,他一边带路,一边示意大家保持安静与队形。
没走多远,林子的阴影已将他们吞没,空气里只有彼此压低的呼吸声与树叶间的沙沙作响。贞德暗自鼓励自己:无论如何,这一次必须成功。若真能当场逮到勃艮第势力派来的接头人,博德里库勒再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光头首领等人的血腥扩张就能被终止在这片土地里。那对多姆雷米而言,也是一场救赎。
她想到伊莲与露西,内心微微刺痛,却又生出一股强烈的动力——不能再让更多像她们这样的年轻生命被毁灭,也不能再让母亲承受失去儿子与丈夫的痛苦。
队伍继续在夜色中前行,脚步踏过潮湿的草地与暗褐色的落叶。有几只不知名的夜行鸟在树枝间发出短促的啼鸣,仿佛对人类的闯入保持警戒。贞德与让互相依靠着,多少能分享一些勇气。
星光稀薄,月亮被乌云遮去大半。处处显现着“风雨欲来”的意味,这一场伏击或许也将在风雨交加之时达到高潮。她在暗中回想之前无数次演练的战术:如何先让马车进入包围圈,如何同时阻挡敌人的斥候,如何迅速夺取证物,乃至如何在短时间内审问出关键信息。这一切,都将在明日夜里甚至更长的蹲守后,迎来现实的考验。
没有谁会再给他们后悔的机会。成与败,取决于能否在电光火石间做出最有效的决断。
风中带着林间的湿冷草腥,夜色深处似有无形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贞德握着短剑,与让对视一眼,无声地交换一个鼓励的眼神:只要还没失败,他们就必须坚持走下去,为了多姆雷米,也为了更多无辜者的生存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