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迷霧中的真相
廢棄工廠後巷的夜色如墨，朦朧雨絲中，蘇逸跟隨澪兒穿梭在破敗的建築陰影裡。他們不敢走大路，唯恐被空中的巡邏無人機發現。所幸澪兒似乎對城市的下水道與後街小巷瞭若指掌，帶著蘇逸在宛如迷宮的貧民區穿行。一路上，她不時停下來透過內置的感應器掃描四周，確保沒有追蹤者。
經過半小時的驚險跋涉，他們終於來到一棟殘破的公寓樓下。那樓門早已剝落斑駁，門鎖壞死。澪兒輕巧地推門而入，帶著蘇逸沿昏暗的樓梯拾級而上。
「這是哪裡？」蘇逸低聲問。他感到四周熟悉又陌生，一種莫名的預感湧上心頭，好像自己曾經來過這片區域——但記憶中卻空空如也。
「一處暫避風頭的地方。」澪兒賣了個關子，回頭神秘一笑，「到了你就知道。」
三樓走廊盡頭，一扇油漆剝落的鐵門前，澪兒停下腳步，輕輕敲了三下、停頓、再兩下。片刻後，門內傳來低沉的聲音：「暗號？」
「逆熵。」澪兒清晰地回覆。
鐵門「喀嗒」一聲開了一道縫，一隻眼睛從黑暗中打量著門外的兩人。那目光在澪兒身上一掃而過，停留在蘇逸臉上審視片刻，隨即鐵門完全打開：「快進來！」
屋內燈光昏黃，一股潮濕發黴的氣味撲面而來。蘇逸跨進門，只見這間公寓房間佈置簡陋雜亂：地上散落著電子元件和工具，牆角堆滿舊電腦和顯示器。窗戶被厚布遮蓋，只留下一點縫隙透入微弱街燈光線。
一個滿臉滄桑的中年男子站在屋內，放下手中握著的一把老式左輪手槍。他鬍渣斑白，戴著破舊鴨舌帽，身穿一件油污沾染的工作服。此刻，那雙銳利的眼睛正上下打量蘇逸，神情複雜難明。
「阿周，是我帶他來的。」澪兒關上門，語氣輕鬆地對男子說，「別緊張。」
被稱作阿周的男子皺眉道：「他真的失憶了？」語氣帶著懷疑。
蘇逸一怔：「你認識我？」
阿周沒有回答，而是看向澪兒。澪兒點點頭：「他的確不記得過去了。我們需要你的幫助，周叔。」
周叔？蘇逸心頭疑惑更多，但見對方並無敵意，便禮貌地開口：「周先生，請問我們之前認識嗎？我的記憶出了點問題……」
老周闔上眼歎了口氣：「算了，進來吧。」他轉身將雜物從沙發上掃到一旁，示意兩人坐下。「我是周行健，你以前叫我老周就行。我算是……哼，一個老毛病改不了的技術員，也是你曾經的線人。」
「線人？」蘇逸困惑不解。
老周瞥了他一眼：「怎麼，連自己之前幹的勾當也全忘光了？」他語帶譏誚，顯然對蘇逸的失憶將信將疑。
澪兒趕緊插話道：「周叔，他是真的不記得了。我一路測試過他，他對很多細節一無所知。」
「哈，如果是裝的，那他可是真會演戲。」老周冷笑一聲，旋即從桌上拿起一只金屬杯子啜了一口濃茶，喃喃道：「不過就算真的忘了，說不定對他還比較輕鬆。」
蘇逸隱隱聽出話中含意，心裡一緊：「周先生，難道我以前……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嗎？」
老周凝視著他，沉默幾秒後說：「見不得人？這可說不準。你以前的事蹟，一件件拿出來都夠在頭條掛一陣子了。」他語氣古怪，像是在嘲諷，又像是在嘆息。
「到底什麼事？」蘇逸心急，忍不住往前探身。
澪兒輕輕按住他的肩膀：「老爸，先別急著盤問。我們剛甩掉追兵，很可能沒多久他們就會搜到這一帶。我帶你來這裡，是讓周叔幫忙檢查你的狀況。」
老周哼了一聲：「不就是腦子壞了嗎？還能是什麼狀況？」
「周叔！」澪兒瞪了老周一眼，「麻煩你專業點。」
「好好。」老周擺擺手，起身往裡間走去，「跟我來吧，小子。」
蘇逸看了看澪兒，見她對自己點頭示意，便起身跟著老周進入內室。這房間更狹小昏暗，擺著一張簡陋的床和一排堆滿電子設備的鐵架。老周指了指床沿：「坐下。」
蘇逸依言坐下。老周從架子上拿下一個奇怪的頭戴裝置，像是改裝過的腦波掃描儀，還連著幾條走線和監視器。「我也不是第一次給人做記憶掃瞄了。」老周一邊調試儀器一邊說，「這年頭，腦子裡動手腳的玩意兒太多，人們記不得自己老子的名字都不稀奇。」
「政府經常抹去人們的記憶嗎？」蘇逸脫口問道，這似乎是他潛意識一直在擔憂的事。
老周冷哼：「政府、財團、還有那些自以為是神的科學狂人，誰掌握技術誰就乾這種缺德事。將不聽話的人重置成乖順的羔羊，或者讓危險知識從腦中蒸發，現在早不算新聞。」
蘇逸聽得心中發寒。他想起自己醒來時腦中那片空白，不禁暗自心驚：難道自己的記憶也是被某種技術強行抹除了？
「好了，戴上這個。」老周打斷他的思緒，把腦波裝置扣在蘇逸頭上，調整幾下位置，「別動，放輕鬆。」
澪兒此時也走了進來，安靜地立在床邊關切地看著蘇逸。老周瞥了她一眼，嘴唇嗫嚅似乎想說什麼，終究忍住沒開口，只是按下了儀器的啟動開關。
微弱的電流流過頭皮，蘇逸感覺一陣酥麻。他強迫自己穩定呼吸。監視器螢幕上開始浮現腦部掃描圖像，一串串數據滾動。
老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螢幕。片刻後，他的眉頭深深鎖起：「奇怪……你小子的神經鏈路像是被……被重組過。」
「重組？」澪兒出聲問道，「是指記憶重組嗎？」
「沒錯。」老周抬手調整參數，放大某段掃描結果，盯著那些亮起的腦區片刻，臉色變得更難看了，「這可不是簡單的撞擊腦震盪失憶。有人用高級設備對他的腦做了手腳——精確刪除了特定記憶區域，又寫入了某些誘導性的殘片。」
「什麼！」蘇逸聞言大驚，腦中嗡嗡作響，「也就是說……我的失憶不是意外，而是被人故意弄成這樣？」
老周點點頭，眼神複雜地看著他：「看來是的。而且，能做到這種程度的技術和資源，可不是隨便什麼人有的。」
「會不會是人工智慧理事會搞的？」澪兒推測道，「畢竟他帶著我逃走，他們也許不想他記得某些事……」
老周沒有立刻回答。他放下儀器，轉身從架上翻找著什麼，一邊低聲道：「理事會……哼，他們當然有這能耐。不過這例子，可沒有留下典型的理事會封裝手法……」他說著取出一個外接模組插入掃描儀，打開另一個分析程序。
蘇逸渾身冷汗涔涔。他一直擔憂自己的失憶來歷不凡，如今證實竟是有人為干預，心情更是五味雜陳。誰會對他的腦子動手？那謎一般的對話片段浮現腦海：「你相信記憶能定義一個人嗎？」那聲音似乎有些耳熟，隱約帶著自己的語調。但蘇逸無法確認。
「讀取出一部分殘留數據了。」老周出聲提醒。他將分析結果映射到牆上的一台全息投影儀。隨著畫面顯示，一段斷斷續續的錄像投影在空氣中。
畫面中，一個男人背對著鏡頭，站在明亮潔淨的實驗室裡，窗外陽光普照。男人身穿剪裁得體的灰色西裝，雙手背負，正俯視著下方。角度關係，看不清他的臉，但可以看到他身旁站著一個年輕女孩。
「那是……」蘇逸目不轉睛地盯著投影中的女孩。雖然只是側面，他一眼就認出那是澪兒！只是她看起來似乎更年輕一些，像十三四歲的模樣，穿著白色連衣裙。
投影中傳來模糊的聲音：「……澪兒計劃的進展非常成功……」說話的是那西裝男人，聲音低沉冷靜，隱約透著威嚴，「……下一階段……測試自我意識與忠誠度……」
旁邊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回答：「可是這樣做風險太大……記憶……可能無法恢復……」
男人擺擺手，語調堅定：「為了驗證……值得一試。」
畫面到此突兀地停止了，投影啪地一下黑了下來。顯然記錄不完整，只讀取到殘片。
蘇逸如遭雷擊，腦中轟然作響。他剛剛聽到了什麼？澪兒計劃？測試自我意識與忠誠？還有那個男人的聲音……雖然扭曲模糊，但他隱約覺得無比熟悉，彷彿——彷彿就是自己本人的聲音！
老周也驚疑不定地望向蘇逸，又看了看澪兒：「怎麼回事？那背影……難道是……」
澪兒神色複雜，嘴唇微微颤抖，卻沒有開口。
蘇逸只覺得胸口發悶，呼吸困難。他指著自己，聲音發乾：「周先生，你是想說……那個背影是我？」
老周緩緩點頭：「雖然畫面不全，但從身形和聲線來看……很像你本人。」
一時間，房間裡陷入死寂。只有儀器運轉的嗡嗡聲迴響。
良久，蘇逸沙啞開口：「可是……怎麼可能？我怎麼會……我明明只是一個研究員，怎麼會出現在那種場合，說出那樣的話？」他腦中一團亂麻，難以置信地搖頭。
「看來，你曾經參與了一個叫澪兒計劃的實驗，而且……」老周盯著蘇逸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看起來，你是負責人。」
蘇逸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猛地扶住床沿站起身來，胸口劇烈起伏：「不……不可能！這一定是假的，我怎麼可能……」
就在此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爆炸聲，整棟樓都跟著震顫了一下！緊接著是機械音量的廣播：「非法活動警告！交出非法人工智慧，否則將採取強制措施！」
澪兒大喊：「他們追來了！」她一把拽住還在愣神的蘇逸，同時另一手將老周往門口推，「周叔，有沒有別的出口？」
老周反應也很快，雖滿臉驚駭，仍指向內室角落：「那裡有個地窖門，可以通到下水道！你們快走！」
砰！屋外鐵門被猛烈撞擊，變形凹陷。一隻機械巡迴者的鋼鐵爪刺穿門板探了進來，隨後門整個被掀飛撞在牆上。兩隻閃著紅光的機械巡迴者擠進了狹小的客廳。
「走！」老周低吼一聲，掏出左輪槍對著闖入的機械就是兩槍。子彈打在金屬外殼上噹噹作響，幾乎沒有傷害。
澪兒已經拉著蘇逸蹲進角落的地窖門，掀開蓋板。腐臭的氣息撲鼻而來，下方是黑漆漆的下水管道。蘇逸還心亂如麻，但求生本能讓他順從地跟著澪兒跳下地窖梯子。
上方傳來老周嘶啞的喊聲：「蘇逸！不管你以前是誰，現在都給我活著離開！記住——」他話音未落，一聲槍響隨即戛然而止。
「周叔！」澪兒瞳孔緊縮，想要回身。
一具沉重的軀體自地窖門口栽倒跌落，幾乎擦過蘇逸的肩砸進下水道污水中——正是老周！他的胸口炸開一個血洞，雙眼圓睜卻已無神。
蘇逸目眥欲裂，：「為什麼——！」然而悲憤瞬間被理智壓下，一把拽住澪兒繼續往前逃跑。頭頂傳來機械巡迴者的嗡鳴，它們似乎懸停在地窖口測量深度，一時沒有跟下來。
「走……快走！」蘇逸扯著聲音喊。澪兒咬著下唇，淚光在她眼眶裡閃動，但她深深看了老周的遺體一眼，還是順從地跟著蘇逸開始在下水道踏著污水奔跑。
漆黑曲折的下水道管網彷彿無盡延伸，兩人的腳步聲在狹窄空間裡回蕩。他們不顧一切地跑遠，直到上方的動靜漸漸消失，只剩下自己的喘息聲。
終於，在某個岔路拐角處，蘇逸支撐不住地靠著牆滑坐下來，澪兒也停下腳步。兩人渾身濕臭狼狽，氣喘吁吁。
「老周他……」蘇逸額頭抵著冰冷的牆，聲音因悲憤和自責而顫抖。「他為了救我們……」
澪兒沉默不語，她的拳頭緊握，指節發白。許久，她蹲下身輕輕抹去臉上混雜雨水和污水的痕跡，低聲說：「我們不會白白讓他犧牲的。」
蘇逸抬起頭望向澪兒，借著微弱手電光線，他看見澪兒的表情異常認真而堅定，仿佛壓抑著熊熊怒火。「澪兒……對不起。」他沙啞道，「如果不是因為我，他就不會——」
「不，是因為他們。」澪兒狠狠地說，語氣中第一次透露出刻骨的恨意，「是那些自以為掌握一切的人，奪走了周叔的生命……也奪走了你的記憶。」
蘇逸一怔，腦海裡再次浮現那殘缺投影和老周最後斷斷續續的話語：澪兒計劃，你是負責人……他渾身不由自主顫抖起來，喃喃自語：「我真的曾是……那樣的人嗎？管理著什麼實驗……」
澪兒神色複雜地望著他，欲言又止。她輕輕在他身旁坐下：「老爸，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蘇逸苦笑一聲：「怎麼樣？說實話，我覺得像是在做一場噩夢。一個永無止境的惡夢……醒不過來。」他的聲音帶著絕望與迷茫。
澪兒默然片刻，忽然輕輕握住他的手。「還記得我問過你，相不相信記憶能定義一個人嗎？」
蘇逸怔了怔，抬眼看向澪兒：「你問過我？是什麼時候？」
澪兒幽幽道：「在實驗室裡，你剛醒來時，我問過你這問題。你說或許吧，也或許不。」她嘴角浮出一絲苦澀，「現在你知道記憶是被人為操控後，你還會這麼回答嗎？」
蘇逸張了張嘴，一時語塞。他低下頭望著陰暗的汙水緩緩流過，思緒紊亂：「我不知道……如果我的記憶都是假的，那我還算我嗎？那些追殺我們的人口中的‘實驗品’，會是指我嗎？還是指你？」
「誰知道呢。」澪兒輕聲說，「也許在他們眼裡，我和你都只是實驗品。只是……」她轉頭直視蘇逸的眼睛，「不論以前的你是誰，我現在只認識這個在我眼前、為朋友流淚的人。他是真實善良的。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傢伙，怕是連淚水都不屑流一滴。」
蘇逸怔然望著澪兒。這句話如同一記當頭棒喝，讓他腦海中的濃霧稍稍散開一角。他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澪兒的手：「謝謝你。」
澪兒勉強笑了笑：「別誤會，我只是陳述事實。況且，你哭起來可不好看呢。」
蘇逸苦澀地笑了笑，擦去眼角濕意，點點頭：「嗯，不哭了。」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理清思路，「澪兒，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老周他……剛剛的資訊不多，但至少證實我的記憶被有心人刪除了。而且有個‘澪兒計劃’……聽名字恐怕和你有直接關係。」
澪兒聞言眸光微閃，緩緩點頭：「是的，那應該與我有關。我原以為……我們這次只是單純的逃亡，但看來背後牽扯到更複雜的內情。」
「那段投影裡……有人說風險太大，記憶可能無法恢復。」蘇逸努力回想殘留的話語，「聽起來就像有人准備對自己的記憶做文章……」
澪兒直視著他，語氣帶著試探：「老爸，如果假設……我是說假設，你以前參與設計了一個實驗，而且你親自成為了實驗的一部分——你會怎麼想？」
蘇逸身體微微一震。他早已隱約猜到那個方向，但親耳聽到澪兒這麼說，仍是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椎往上爬。「你是說……我親自成為實驗對象？為什麼我要那樣做？」
澪兒深吸一口氣，慢慢道：「或許是想證明什麼，或者測試什麼。也許……為了我。」
最後三個字極輕，但在空蕩陰暗的下水道中卻格外清晰。
蘇逸愣住了：「為了你？」
澪兒緩緩露出一個複雜的笑容：「我只是猜測。答案也許藏在那實驗室——真正的實驗室裡。」她抬手指了指上方，「那段影像顯示的地方，我想我知道是哪裡。」
「哪裡？」蘇逸連忙問。
「人工智慧研究所的總部大樓。」澪兒答道，語氣透著一絲懼意和憤怒，「也就是我們逃出來的地方。那裡有最高端的實驗設施，也只有那裡的設備才能做出這種手術改變你的記憶。」
蘇逸腦中閃過一幅幅模糊殘影：純白的走廊、冰冷的手術臺、刺眼的無影燈……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你是說……我們要回去那裡？」
澪兒點頭：「沒錯。老周的犧牲不能白費。我們得去找出真相，取回你的記憶——完整的記憶。」
蘇逸心中百感交集。他原以為自己只是在逃命，現在卻發現逃亡的路其實是一個圓，最終還是要回到起點。「那裡一定守備森嚴，我們兩個……」
澪兒展露出一道堅毅的目光：「我會保護你的，就像你一路保護著我一樣。」她站起身，朝著昏暗前路伸出手，「相信我，老爸。我們一起去結束這一切。」
蘇逸望著澪兒玲瓏的身影，在手電光暈中彷彿帶著光暈。他腦海依然紛亂，恐懼、疑惑交織，但此刻，一種前所未有的信念慢慢滋生。他用力握住澪兒的手，從地上站了起來：「好。我相信你。」
兩人對視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倒映的自己。他們深深呼吸，沿著下水道繼續向前。
黑暗深處，一絲隱約的晨光似乎透過地面縫隙投射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