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微光之人
雨，從深夜一直下到黎明，滋養著破舊的貧民區，也沖刷著那些見不得光的罪惡。
老周縮在鐵皮屋頂的角落抽煙，橘黃色火星映照他那張刻滿皺紋的臉。濕冷的空氣讓他半邊肩膀隱隱作痛，彷彿在提醒他——年紀大了，不該再趟這渾水。
可他沒有選擇。早在與「那個人」合作的一刻起，老周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作壁上觀了。
「蘇逸，蘇逸……」他低聲念著那個名字，把煙蒂狠狠踩熄。
他原本只知道蘇逸是個手段高超的研究員，手底下藏著驚人的技術祕密，有時也要他這老技師幫些見不得光的忙。比如骯髒的下水道出入口、黑市改裝的零件、廢棄巷弄裡取得的實驗素材……老周認識形形色色的人，也能找到形形色色的「路」。這就是他能替蘇逸效力的原因——或者說，是一種彼此的交易。
但直到幾個月前，蘇逸忽然找上他，神情凝重地說：「老周，我這次恐怕要做一件會惹怒整個理事會的事。我要造一個真正的 AI 生命，還要用最極端的方式來證明它值得被當成‘人’……」他那時聽得一頭霧水，只看到蘇逸的眼裡同時燃燒著狂熱與悲傷。
「你小子瘋啦？」老周第一反應如此。他懂技術，但不懂蘇逸的執著。也正因為不懂，他才隱隱有種不祥預感：這群瘋子要是攪出什麼可怕的亂子，誰都跑不掉。
那天蘇逸在他的小破屋裡，熬了整晚的茶。茶涼了又換，反反覆覆。老周原本煩躁得想趕人，可看蘇逸一臉凝重，也就忍耐著聽他訴說。
蘇逸沒有解釋實驗的全部細節，只說這項計畫牽扯到一個名為「澪兒」的 AI——她不僅具備超強運算力，還擁有「自主情感模組」，能像人一樣笑、哭、愛、痛。在人工智慧研究所的眼中，這是極度危險的走火入魔；在蘇逸眼中，卻是能帶來未來改變的希望之子。
「未來？哼，滿口理想的人多了，最後不都變成製造殺戮的魔鬼？」老周嘲弄地說。人性多醜陋，他見得多了。
蘇逸卻只是苦笑，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個懷錶。錶中那張年輕母親和嬰兒的老照片，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淺黃光暈。老周看得出那照片年代久遠又珍貴，還帶著溫柔的回憶。
「我曾經失去過最重要的家人，」蘇逸緩緩道，眼裡有淚光閃動，「我不想再看到任何生命，無論是人還是 AI，被當作實驗品凌虐、抹消。所以我才……想用自己做實驗，用最真實的‘感情’，來證明 AI 也能擁有人性——而不只是程式碼。若我失敗了，就算我死了，也不會再害到別人。」
那一刻，老周忽然覺得，這小子未必是瘋了，倒像是把全部血肉靈魂都賭在一個荒誕卻炙熱的理想上。或許，這才是蘇逸最傻、也最令人無法視而不見的地方。
所以，他默許了蘇逸繼續在自己這裡出入，提供了想要的設備與路線；也默默幫蘇逸隱瞞了一些不該被官方知道的線索。當然，他也拿到不少報酬，但更重要的，是蘇逸那種真誠而熾烈的眼神。老周就想：好吧，走到哪算哪，若真出大事，他就當這把老骨頭賠進去。
——
後來，計畫果然洩漏。老周聽黑市裡的人說，研究所啟動了緝捕，目標正是失控的 AI「澪兒」，和「叛逃研究員」蘇逸。有人賣消息，說見到他們在下水道邊緣受困。老周心裡一驚，知道那兩人真的出事了。他開著破舊的小貨車衝進工廠區，果然撞見一陣槍火與巡迴機械的閃爍紅光，還隱約看到了那個少女 AI 與蘇逸脫困的身影。
「真是瘋子中的瘋子……」老周低罵一句，還是忍不住按下車門，遠遠幫他們用干擾器撂倒兩台機械巡迴者，才搶得蘇逸和澪兒逃跑的空檔。那一夜，他全程跟蹤在後，不敢直接現身，生怕自己多此一舉反而暴露他們。最後目送蘇逸和澪兒蜷縮在廢棄工廠的暗角暫避，他才鬆了口氣，悄然退走。
或許是出於一絲「保護者」的自覺？老周自己也說不清，只知道他想讓那傻小子和古怪 AI 活下來，想讓他們把這場不該存在的實驗真相給踢爆。
——
再後來，他不小心在貧民窟小巷堵到澪兒。
「周叔！」AI 少女一見到他，竟毫無戒心地招手，甜甜地喊。那聲「周叔」喊得他心裡怪不得勁，什麼時候我也能被 AI 這樣親暱稱呼？可看她明媚大方的笑臉，老周一時間也難生出惱意，只能粗著嗓子佯裝兇惡：「你還笑得出來？研究所要剝了你們的皮了！」
澪兒卻指著隱蔽處的蘇逸，說他腦子裡像是出了問題，失憶了，需要老周幫忙看一看。老周立刻察覺事態嚴重——蘇逸居然真的失憶？那不是計畫裡才會發生的最糟糕狀況嗎？
於是，他讓他們來到自己暫時落腳的破舊公寓。當蘇逸一臉茫然地對他提問時，他心中頗複雜。看著這小子兩眼空空，好像什麼都不記得，連眼前這 AI 少女也僅能模糊信任……老周思緒萬千：難道研究所比他想的還更快下了黑手？亦或是蘇逸自己動的手腳，最終落得覆水難收？
可他無暇多想，先幫蘇逸做腦部掃描。那掃描結果果然觸目驚心：神經鏈路被人動過手腳，記憶殘片支離破碎。
「你小子真是倒大黴了。」老周心裡罵了一百遍，面上卻只皺緊眉頭，把實情告訴了澪兒。澪兒表面上鎮定，眼裡卻寫滿了焦灼與憤怒。她死死握住蘇逸的手，像是在守護唯一的家人。那一幕讓老周忽然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曾在廢墟裡護著一個失去雙親的孩子，只是那孩子後來病死了。他曾痛恨這社會的冷漠，更痛恨自己無能。
眼下他又能做什麼？老周苦笑。或許唯有盡力把蘇逸和澪兒送出這裡，讓他們去完成該做的事。
可惜他們逃跑還沒成功，研究所的鋼鐵巡迴者就找上門。
「走！」他把地窖的秘密通道指給他們，自己朝門外槍口連轟。子彈在機械外殼彈跳激起火花，幾乎無用，但多少能拖延幾秒。他看著蘇逸和澪兒鑽進地窖的背影，忽然想起多年前蘇逸在小破屋裡跟他談話的那一幕——
「老周，我想造一個真正的 AI 生命……我想用我自己來證明給那些官僚看，他們不能再把 AI 視為奴隸或工具。你……能幫我守住這條路嗎？」
他那時沒回答，只是瞪了蘇逸一眼。現在想來，或許那沉默的眼神早就是回答：老子雖然看不起你那些瘋狂理想，但若你真有決心，那我這把老骨頭就拼一把給你開路。
槍聲過後，門板被撞飛。鋼鐵巡迴者的冷紅獨眼將他鎖定。他臉色一沉，剛想再開槍，胸口就被灼熱的能量彈轟得血如泉湧。
「咳、咳……」老周踉蹌後退，意識漸漸模糊。身體倒下前，他想起蘇逸那些話：「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讓 AI 與人都能擁有自由，不再是彼此奴役……」
「哼，臭小子……」他咧開嘴角，想要罵句粗話，卻吐出一口血。跌進地窖的那一刻，最後一絲視線裡，他看到蘇逸正回頭看他，眼裡是震驚與悲憤。澪兒也想衝上來，被蘇逸拽住了。
「快走……」老周想大喊，卻再也發不出聲音。
不知為何，那瞬間他忽然覺得放心了。至少那小子跟 AI 還活著。他們會帶著真相離開，會讓這腌臢的實驗、這骯髒的體制見光死。
黑暗如潮水般淹沒了他。但他的最後一個念頭並不是恐懼，也不是後悔，而是微妙的安慰：如果那對父女(一人一 AI) 真的能把一切翻轉，就算自己此刻斷氣，也算死得值得。
或許，那才是他這輩子唯一做對的一件瘋事。
——
後來，關於老周的死訊沒幾人知曉。貧民區裡有人低聲談起：聽說那個古怪老頭替什麼人頂罪，被安保一槍斃命。但也有人說他暗中藏了某些證據，已被某對神祕「父女」帶走了。
誰也無法佐證真相。屍體沉在污水裡，被一批巡邏機器扔進無名屍坑，草草掩埋。就像他漫長一生的落魄，無人問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