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罗常把别人的故事当作酒桌上的谈资,却将自己的往事锁进连自己也嫌脏的铁匣。今晚,他第一次把匣子掀开一条缝,让炉火把里面的血腥味烘出来。
门在身后合上,房里只点一盏壁灯,略显昏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像两把对峙的剑。
“坐。”
格罗指了指房间里的那张绒毛沙发,用简短的语言示意她坐下。不过格罗自己却没有坐下的意思,他踱步到窗边,望向窗外被云层遮挡的夜空。
“该从哪里说起呢。算了,省去过去那些无聊的苦难,就从我第一次握剑这里开始吧。”
“等下,格罗。”
借着昏暗的灯光,伊莱尔凝视着格罗莫名落寞的背影,她打断道:
“你说你的母亲是被卖到卡斯缇特的奴隶。那她之前是怎样的身份?”
“这不重要,小子。”格罗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有些干涩,他深吸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
“你就把我的母亲当作一个不幸的普通女人吧。别忘了,今天我想讲述的,是一个有关复仇的故事。”
格罗边说着,边抬手解下了护臂,向伊莱尔露出了左腕内侧一道被烧伤的烙痕——铁链形状的焦疤,宛如一圈无法摆脱的镣铐。
“就在我八岁那年,母亲去世的那个冬天。”
“我被领主的管家拖去马厩,给‘黑锋’霍尔德当剑童。霍尔德是卡斯缇特的一位声名显赫的将士,也是我的生父,有关他的故事我也不像再过多赘述。就在那天,他用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亲手在我身上烙下军奴的标记——就像你现在看到的那样。”
伊莱尔注视着格罗手臂上的烙印,没有作声。
“我不想用语言去形容那时我脑子里的想法了。你应该懂我吧,伊莱尔。”
格罗唤出了少女的名字,声音颤抖:
“那种无能为力、因恨意几乎要失去思考能力的感受。”
听着格罗的这些话,伊莱尔的心仿佛抽搐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想要说出一些安慰格罗的话,但这些话还没出口,又被伊莱尔活生生地吞了回去。理智告诉她,像格罗这样的坏种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怜悯。
“不过,这段时间也不全是痛苦的回忆吧。”
伊莱尔脸上的表情变化都被格罗看在眼里,他在说完这句话后,嘴角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容:
“在成为剑童的这段时光里,我认识了你的父亲。”
“什么?”格罗一提到‘伊森德’伊莱尔可就不困了,
“我父亲他也是军奴?怎么会...”
“错误结论。你这小子,文化课的进修在我这里评定为不合格。”
“啧,那你倒是好好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些恼羞成怒伊莱尔本想多嘴格罗几句的,但伊莱尔一想到这可是格罗难得的向自己袒露过去有关父亲过去的机会,她也不得不把嘴放乖点。
“在卡斯缇特,对那些氏族首领而言——有种从小培养优秀战士的方式就是将后代送至另一个关系融洽氏族去当剑童。而能成为的剑童的男孩女孩们——他们的出身通常都不会太低。就算是我这样的奴隶,身上好歹也留着领主的血吧?我这样讲能理解吗?”
“......我知道了。”
伊莱尔难得顺从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那些剑童都知道我是个军奴,他们在知道我的故事后,都纷纷开始排挤霸凌当时瘦小的我。他们当时都骂我什么来着...噢,想起了来了——叫我‘拿不起剑的野种’。”
格罗是带着笑说出这些话的,伊莱尔听他的语气,格罗似乎并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除了你的父亲,他始终都很尊重我。”
“但伊森德的善意并非只针对我一人。伊森德几乎对所有人都这样,只有他愿意成为我的朋友,成为我唯一能和我说上话的人。”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话越说越远,格罗没有再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我身为剑童的这段时光并不长。在我十二岁那年,霍尔德就直接让我上战场。第一次冲锋,我被安排到最前方当充数的炮灰。矮个子的我压根就被对面当人,直接被他们踩在了脚下,好在我最后捡回来一条小命。我忘不了霍尔德那老东西看着我归队的表情,他只是不屑地留下一句‘狗运不错’。不过在那之后,霍尔德也没再让我冲在最前面。”
格罗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他说:
“转折点在我十三岁那天,我在卡斯缇特的军队基层苟活了一年。霍尔德的亲卫队里有个整天看乐子不嫌事大的,叫马库斯——对,就是现在整天在营地门口打盹的。他偷偷教我真正的剑术,说:‘想活,就得比疯子更疯。’我信了那家伙的话。十五岁,我在一次战役中亲手宰了个邻国的将领,把他的首级带回营地时,霍尔德才第一次正眼看我。”
........
壁灯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格罗伸手拨了拨灯芯,火光映入他的眼帘,
“十六岁成年之后,我成了霍尔德的影子。替他杀人,替他挡箭,替他摊上一些恶名。我学会在酒里下毒,无声地置人死地。霍尔德很满意我的蜕变,他以为自己驯服了我,笑着对我说:‘格罗,你天生就是条咬人的狗。’就在他对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是第一次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让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放松警惕,这是复仇成功的第一步。”
这下伊莱尔是明白为何格罗总是会看透自己刺杀他的想法了。
“所以...你是怎么杀掉那位霍尔德的?就这样取得他的信任,然后得手了?”
伊莱尔不由得问。
“哪儿有那么简单。”格罗摇头,“霍尔德身边永远围着几名精兵。我又花了五年,把自己磨成他最锋利的匕首——让他离不开我,让他自以为磨平我的心智。”
“就在我二十一岁那年,霍尔德在一场远征中负伤归来。我端着药汤进帐,亲卫们识趣地退了出去。然后,我亲眼看着他把那碗下毒的汤剂喝下去。”
伊莱尔屏住呼吸。她看见格罗眼底浮起一层雾,像雪原上凝结的霜雪。
“当药剂毒性发作的时候,霍尔德眼睛瞪得很大——他眼里的情绪不是恐惧,是惊讶。霍尔德大概没想到,他自认为驯服的狗居然真有勇气对他下毒。当毒性发作的时候,霍尔德已经失声了,而毒杀的罪名也被我转移到了另一个替罪羊身上。”
“后来的事...我也不想再讲述了。霍尔德是个优秀的将士,但他是个糟糕的父亲。他真正的后代们都是毫无威胁的纨绔子弟,最后——我这个最为低贱的军奴继承了‘黑锋’的位置。”
屋里陷入漫长的沉默。壁灯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像两尊对峙的雕像。
良久,伊莱尔开口:“你像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意义是什么?你是想说...你比我更懂复仇?”
“不。”格罗抬头,眼底那层雾散了,露出一种近乎疲惫的清明,“我想告诉你,仇恨这玩意是双向的。我用它杀了霍尔德,却也把自己永远钉在了一个名作‘黑锋’霍尔德的影子里。”
格罗缓缓走到伊莱尔面前,俯身与少女对视。她看见格罗深蓝的眼睛里,没有算计,没有嘲讽,只有一片荒凉的坦诚。
“我不想对你说教什么,你的意志已经足够强大。我只是在讲述自己的故事,向身边的那个值得托付我信任说出这个故事。”
“是吗?既然你的复仇已经结束了,那你为何还要去计划打倒卡斯缇特的蛮王呢?”
伊莱尔能听请出来格罗的这番自述是真情实感的,但她却敏锐的意识到格罗身上一丝违和的地方。
“理由?那当然是替你的父亲复仇,伊森德对我而言,也同样是重要的人。”
格罗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答道。
“.......”伊莱尔盯着格罗的眼睛,这一次,她并没有信服格罗的说法。
他在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