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泽吞了吞口水，他没有立刻回答少女的问题。他望着少女金色的眸子，为伊莱尔的这份近似关切的问候感到有些不适应。
“就是感到有些迷茫而已，没什么值得你在意的。”
卡泽顿了顿，他最后如此回答道：
“即将回到自己并不怀念的故乡，心情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复杂，对吧？这种感觉...就连我自己都有些说不出口。”
他边说着，一边攥紧了自己胸间的衣料。在自己的话语落下后，他又不免低下头喃喃：
“会出现这种想法，很奇怪吧。”
“没有。”伊莱尔只是搬起摆放在卡泽身边的一筐木箱，淡淡地说道：
“我好像同样有些你心中的感受...自从我在雷恩镇和我的笨蛋姐姐重逢后，这种感受愈发在心中沉淀。”
伊莱尔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心底斟酌该用怎样的话语把心中所想描述出来：
“和格罗在一起，试图杀死他的这段时间里.......我学到了很多，同样也失去了很多。即便我的姐姐是个开朗且表里如一的人，但当我在相隔八年后再次与姐姐相遇时，她望向我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愕，那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的表情——直到现在我都仍无法为此感到释怀。”
卡泽抬起头，他看着伊莱尔那带着困惑的侧脸，少女蠕动着嘴唇，话语里带着一丝苦涩：
“.......在姐姐眼中，我成为女性这件事对她而言还算不上什么大事。真正令她无法接受的，或许还是自己的亲弟弟就成为这样一个情感淡漠的刽子手吧。”
“我依循格罗的命令，为了接近他而顺从他的心意而不分对象地干掉了很多人。我曾向自己的父母承诺过要成为一名光明磊落的战士...但为了复仇，我却将那份承诺抛之脑后。如果要我现在立刻回家去见自己母亲的话，恐怕我也会陷入和你一样的烦恼。”
“......”
卡泽略微睁大了眼睛，他琢磨着伊莱尔这番话中的含义，在过了好一会儿后，才有些犹豫开口道：
“谢...谢你，伊莱尔。我可以理解成你在安慰我吗？”
这放在之前的伊莱尔的身上，她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的。似乎自从伊莱尔在战胜‘血斧’雷格纳后，少女身上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没有。”伊莱尔说话又回到了平常清冷疏离的语气，“我只是单纯在陈述自己的感想罢了。”
“谢啦，伊莱尔。虽然我这边的情况和你完全不同，但不管怎么说，我多少是有点底气去走过这个坎了。”
伊莱尔没有问起他有关艾吉莉的事，也没有追问‘乌尔赫津夫’这个名字的来历，这让卡泽不由得舒了口长气。
“明白了动作麻利点开始干活，要收拾的东西还有很多。”
“是，我不会再搁着发呆了。干完手上的活后，我中午一定要去酒馆干点好的，早餐我都没怎么吃。”
伊莱尔没再回应，只是抱起另一捆物资，转身走向堆放点。少女银色的发丝在离去时带起的微风中轻轻晃动，她的背影依旧挺直，在卡泽眼中又仿佛少了些往日那种绷紧到极致的尖锐。
卡泽甩了甩自己的头，手上重新开始动作，将一袋谷物扛上肩头，心底却再次泛起波澜。
他忍不住又一次感慨——自那天格罗对伊莱尔坦诚了杀死她父亲伊森德的全部真相与背后牵扯的北境旧怨后，这个被仇恨浸染了八年的少女，身上确实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她依然沉默，依然锋利，但那种仿佛要将自身也燃尽的决绝恨意，似乎沉淀了下去，转化成了更为复杂、也更为沉重的东西。
想到这里，卡泽的思绪不由得回到自己身上。伊莱尔她坦然接受了过去残酷的真相，并重新确立了前行的目标，反观那个丢下昔日的名号，妄图逃脱过去的自己...
.......
“伊莱尔的变化很大，不是吗？”
一个带着些许慵懒和了然的女声突然在卡泽身后响起，吓得他手一抖，差点把肩上的袋子滑下去。
卡泽猛地回头，只见艾丽莎不知何时靠在了旁边的马车辕上，双手抱胸，茶色的长发随意披散。
“艾丽莎，原来是你。”卡泽松了口气，随即有些窘迫，“你...你什么时候来的？”他完全没察觉到她的靠近。
“就在你盯着那小子的背影发呆，感慨万千的时候。”艾丽莎挑了挑眉，语气平淡，“我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就顺便观察了一下到底是怎么个事。”
卡泽脸上有些挂不住，清了清嗓子，试图转移话题：“我只是觉得伊莱尔她...确实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格罗告诉她真相后，她好像...没那么恨了？”
“恨？”艾丽莎轻轻哼了一声，目光也投向远处忙碌的伊莱尔，
“那孩子本性里就没多少真正阴暗的东西。只是格罗认为，纯粹的仇恨是让她在最短时间内变强、活下去的最有效燃料。所以他才选择成为那个她可以毫无负担去憎恨的靶子，把所有的黑暗都引向自己。至于结果你也看到了，她成长是成长了，但轨迹也确实偏得有点厉害。”
卡泽闻言，眉头皱了起来，“所以在这件事上，我有些不理解格罗的做法。这和平常理智的他不一样。”
“没辙...这是格罗必然会做出的选择。”艾丽莎打断他，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看向卡泽，“难道你还想看格罗温柔地教导伊莱尔，耐心地抚平她的创伤吗？你似乎并不了解真正的格罗，也不了解他背负的是什么。”
卡泽对艾丽莎这个结论感到些许不满。他放下肩上的袋子，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一些：
“哈？我还不了解格罗？艾丽莎，是格罗给了我一个归宿！在我走投无路，像条野狗一样在边境挣扎的时候，是他给了我位置，给了我信任！我们多少次一起在酒馆里喝到天亮，谈天说地，他.......”
话至此处，卡泽的发言戛然而止。卡泽迎着艾丽莎的眼神，他猛地意识到了——自己在提及格罗时，语气里竟然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维护的敬佩与尊重。
艾丽莎当然注意到了卡泽脸上表情细微的变化。她没有继续反驳卡泽的发言，语气缓和了些许：“对于格罗而言，你确实是他信任的人之一，卡泽。这点我从不怀疑。但你现在应该或多或少意识到了吧，卡泽——”
她话锋随即一转，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那么，这位他信任的、可以一起喝酒谈天的老部下，他可有向你谈起过任何一件，关于他来到阿瑞斯托之前，关于他的故乡，关于他为何会成为‘黑锋’的往事吗？”
卡泽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要反驳，脑海中飞快地搜索着记忆的片段。一起畅饮的夜晚，格罗谈过北境的风雪，谈过各地见闻，甚至调侃过某些贵族的糗事...但关于他自己，关于他的过去，那些真正核心的、构成他如今模样的根源。卡泽愕然地发现，竟是一片空白。
格罗永远都只是担任一个故事的编制者，展现给他们的永远是那一面，却将真正的内核封锁在无人能触及的深处。
看着卡泽语塞、眉头紧锁陷入思索的窘迫模样，艾丽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她平静地说：
“好了，别发呆了。接着干活吧，明天就要出发，时间不等人。”
卡泽从怔忡中回过神，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带着一丝抱怨的语气问道：“所以你过来到底是干嘛的？就为了说这些？”
艾丽莎站直身体，理直气壮地指了指他脚边和车上尚未整理完毕的大量物资，嘴角勾起一抹没什么诚意的笑：
“当然是来当监工，督促某个看起来快要被心事压垮的大块头不要偷懒。赶紧的，卡泽，把这些都搬完，我们可没时间浪费在你的多愁善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