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精灵和魔女的孩子，她们都叫我“烂泥巴”。
妈妈说我出生在一个很冷很冷的冬天，窗沿上满是冰锥，卧室的冷气混着铁锈与血的味道。她独自一个人生下我，当她剪下脐带把我举起来的时候，一切都有了咬牙坚持的理由。
我没见过父亲，她说他很快就会回来，一年，两年，三年，直到头发枯黄，她还是这样认为。
傲慢美貌的精灵们，她们住在高高的大树上——高耸繁华的精灵城，她们簪花佩玉，追风引叶。可每当我靠近她们，她们就会拿泥巴扔我。
“呸，滚远点，烂泥巴！”
接着便是熟悉的哄笑，没有精灵会接受一个来自魔女的混血儿，我的尖耳朵和金发碧眼不是荣耀，而是耻辱。
所以我和妈妈只能在沼泽边上，搭起矮小的木屋。每当我独自一人盯着沸腾的泥面“咕噜咕噜”地冒泡。
妈妈就会“噗”得一下，让水里的泡泡“噗噗”地升起来，“哗”得开出一朵朵洁白的茉莉。
我就会绕着她打转。
“妈妈！妈妈！”
我也想学魔法！
她常常会把我抱在怀里，她身上总是带着茉莉的花香，温暖柔和。
她说，我不仅会学会魔法，还会拉弓射箭。就像爸爸一样，一个骄傲勇敢的精灵。
那时候我才四岁。
等我长得有门口的小树高的时候，妈妈已经生出几根白发。
可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她说魔女是不会老的，她会一直陪我长大。
那个时候已经没人敢叫我“烂泥巴”了。谁要是敢出言不逊，我就让泥巴飞进她的嘴里。她们说，我是“小魔女”。
后来我们的房子终于搬进了城里——遮天蔽日的生命之树。深木色的街道蜿蜒直通树梢，绿叶和花瓣铺满木屋，硕大的萤火虫一到夜晚就会四处游荡，大大小小的树洞里灯火辉煌。
我们终于可以买到蜜花露，莹石宝珠，青叶草，百花冠还有花卉衣。
那个时候，妈妈每天都很高兴，她一遍一遍擦拭着父亲的相框，仿佛他马上就会回来。
她更喜欢茉莉，给我买了好多好多茉莉编制的裙子和花冠，可她从来不敢穿。
有一天，房门外突然传来了陌生的敲门声。我头一次见到妈妈脸上的那种红晕，她几乎惊慌地拉开木门。
可门外只是站着一个俊俏的精灵，他并不父亲。他板着一张脸，眼睛厌恶地看着妈妈：“女士，最近城中发生魔法师恶性作案事件，我希望你能配合调查。”
我生气极了，他怎么可以怀疑妈妈！他们把我们赶到沼泽，朝我们的房子扔泥巴，对着我们哄笑。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现在的生活，现在又要找由头把我们赶走吗？
我抬起我的魔杖几乎愤怒地大叫。可迎来得却是一记耳光和严厉的呵斥。
“莉莉，你要干什么？！”
我懵了，妈妈为什么要打我？这明明都是他们的错！
那卫兵的面容近乎扭曲，他一脚将母亲踹倒在地。
“女士，我要提醒你，你是以精灵抚养人的身份才有资格住在贝尔丽都。你没有资格殴打精灵！”
“还有，你怎么可以教她魔法！她和你可不一样！”
“对，对不起！卫兵先生，是我无礼。”妈妈起身颤巍巍地道歉，她的小腿似乎被踹得很疼。
“莉莉，乖乖在家等妈妈回来。”隔着木门的隙光，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的脸。湿漉漉的眼眶，嘴唇颤抖，像是失落、委屈和绝望杂糅在一起要把我们一同击垮。
过了整整三天，她终于回来了。她头发杂乱，面色苍白，她回到家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疯狂地大笑。
一切都完了。
随后她开始大吵大闹，到处打砸，她把父亲的相框摔在地上！屋子里的杯子碗筷到处都是。她把我的茉莉花裙和花冠撕扯碎片，撒在我的头上，把冰冷的花蜜树汁倒在我的头上。
“哭，你快哭，你快哭！”
我没有哭！我摸着自己粘腻的脸，我在笑。
我一把抱住妈妈，她开始大哭起来，像个没有依靠的孩子。
她死死地抱住我。
“对不起，对不起！”
一夜过去，她似乎又恢复了平常，她又买了一堆茉莉衣裙和花冠，买了一瓶瓶花蜜和树汁。但她把父亲的相框扔了，就扔在家门外。
半夜，我跑出去一把火烧了它，真好！
“莉莉，等你上完学，就和妈妈回家吧？”
“回家，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吗？”
“不，妈妈的家。”
……
等我可以接受精灵们的教育的时候，妈妈已经满头白发了，可她看起来还是这么年轻，这么美丽。
终于再也没有人称我们是魔女了。
她们接受了妈妈，也很高兴我能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精灵。
妈妈会被邀请去参加精灵的晚宴，出席她们的礼赞。可她通通拒绝了，她说她没有兴趣。
大家都说她是位骄傲称职的母亲。
可妈妈骗了我。
她病了。
我请来了最好的医生，找来了最好的树汁，可她却像她那老朽的魔杖一样再也支撑不起来。
“妈妈，妈妈，我还没有长大！”
我把她的手捂进怀里，就像小时候她对我一样。
她的皮，她的肉，她的每一根骨头，我都知道，就像她那满头的白发从我的耳边划过。
“莉莉，别哭，我们总有这么一天，不是吗？”妈妈手擦过我的泪滴。
“噗”得一声，泪水“噗噗”得升了起来，“哗”得开出一朵朵洁白的茉莉。
“莉莉，妈妈永远爱你。”
耳朵忽然听不见了，我像是在哭，我扑倒在母亲的怀里，她像是在笑，像是回到了好多好多年前的梦里。
“妈妈，我们回家。”
……
“妈妈！”莉莉忽得从床上惊醒，满脸是泪。
她已经一百多年没有梦到妈妈了。
“咚咚咚”得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女仆米娅的声音：“莉莉女士，睡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