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余波(2)

作者:从前有座山上有座庙里 更新时间:2025/8/13 16:22:23 字数:4427

叶知秋蹲在草棚门口,用草茎逗弄脚边打旋的蝴蝶。那只翅膀泛着淡蓝的蝴蝶刚停在他指节上,远处就传来墨鱼的嚷嚷:

“大人!粮商到了!”

他手忙脚乱起身,草茎上的蝴蝶扑棱棱飞走,撞在晾着甜草干的竹匾上。

竹匾里堆着新采的甜草,叶片上还沾着晨露,在阳光下亮得像撒了把碎玉——这是老木匠教孩子们编草席剩下的边角料,叶知秋想着等晒干了能给流民们当铺盖芯子。

“大人!”

墨鱼举着块破布跑过来,

“粮商说他的粟米只卖给‘地域之王’,您快把那身粗布换上!”

叶知秋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粗麻短打,袖口磨得发亮,倒真有几分“王”的寒酸。

“搞不懂,这年头出门吃饭还看脸。”

他扯过墨鱼手里的布——是块靛蓝色的土布,边角绣着歪歪扭扭的甜草纹,是前天老李家用织机赶出来的。

“行吧。”

他系上布腰带,又把那柄刻着“非人之主”的铁剑往腰间一插,

“走,见见这位粮商。”

营地的泥路被踩得瓷实,路边的甜草田里,几个妇人正弯腰拔草,嘴里哼着跑调的小曲。

叶知秋听见她们闲聊:

“听说这粮商是从南边来的,带的粟米能熬出蜜来!”

“我家那口子昨儿还念叨,要是能吃上顿热乎的粟米粥……”

话音未落,泥路尽头扬起一阵尘烟。

一辆牛拉的木车缓缓驶来,车身上用红漆刷着“百谷丰”三个大字,车辕上坐着个戴斗笠的中年男人,斗笠边缘垂着草绳编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

“叶大人!”

车夫跳下车,冲叶知秋拱手,

“我家东家说,听说您这儿缺粮,特送了二十车粟米来。”

叶知秋打量了一下那个斗笠男人。

对方裹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袖口沾着泥点,腰间别着个铜葫芦,倒像个走南闯北的货郎,哪有半分“粮商”的阔绰模样?

“有劳。”

他伸手掀开粮车的篷布,粟米的香气混着阳光涌出来,金黄的颗粒在竹篾里闪着光,

“这粟米……怎么卖?”

“不卖。”

斗笠男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过石板,

“我要见叶大人。”

叶知秋挑眉:

“我就是。”

男人摘下斗笠,露出张饱经风霜的脸。

他眉骨很高,眼窝凹陷,左眼下有道旧疤,伤口一直延伸至脸颊倒让原本普通的五官多了几分凌厉。

最让叶知秋在意的是他的眼睛——瞳孔泛着浅褐色,像浸了水的琥珀,望过来时带着股说不出的穿透力。

他只用手一拂,竟变成了一个英俊青年模样,蓝色的双眼一时间极具魅力,淡黑色的头发在风中飞扬,令人瞠目结舌。

“在下苛泽,北国调水师。”

男人抱拳,

“特来投奔叶大人。”

“调水师?”

叶知秋重复了一遍,

“北国有这官职?”

墨鱼在旁小声解释:

“大人,调水师是北国专门管河道的,能引泉凿渠、镇水驱旱,地位跟穗国道士差不多的。”

叶知秋更糊涂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穗国的?”

“女皇大人跟我讲过了,放心我不会往外说的。”

苛泽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抹了把脸上的灰:

“看大人这窘迫的样子,想必是女皇大人临时委托的吧。这一身打扮,真让人怀念啊,三年前,我还是北国最年轻的调水师统领,穿的是绣着水纹的银色的色官服。后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的残垣。

“后来西部的魔术师们闹了起来,河道全干了,水脉断了,我就成了个什么也不会的丧家犬。”

“这人是不是有点过度怀古伤今啊?”

但随即叶知秋心头一动。

活咒爆发前,听说北国的地下水曾受到了污染,护城河的水一夜之间变成了黑色,宫墙外的柳树全枯死了,城里使用的都是外面运来的。

恐怕当时凌璇玑忙着干什么大事,根本没心思管这些民生小事,也便草草了事。

毕竟是个满脑子想的都是干大事的人。

不过兴许只是个传闻。

“那你现在……”

“逃出来的。”

苛泽解下腰间的长笛,长笛中塞了一个由黑布包裹着的东西,打开后是几根绿油油的茎状物质。

“可没想到路上活咒沾了我一身,北国的地方官说我活不过三个月,将我轰了出去。我只能往南边逃,可南边的村子也怕活咒,见我就赶。直到不久前路过漆黑之地,闻见一股草香……”

他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这味儿真神奇,活咒在这很稳定,我想着,或许能在这儿落脚。”

叶知秋盯着他腰间的长笛。

长笛表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和他腕间的绿镯颜色有些相似,只是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笛子,泛着青绿。

“你会引水?”他问。

“会。”

苛泽点头。

“北国境内的大川小河,没有我不认得的。就算河道干了,我也能找到地下暗河。”

“这可是我们调水师的必备知识。”

他有些自豪地说道。

叶知秋不禁摸着下巴。

漆黑之地的甜草长得旺,可再旺也得浇水。

最近半个月,有些孩子们已经开始舔草叶上的露水喝了,他愁了好几天。

如果不是自己是活咒的主控者,过量活咒使自己身体仿佛已经失去了对水和食物的必要需求,恐怕自己早没命了。

“跟我来。”

他转身往营地深处走,

“我带你去看水井。”

所谓的水井,不过是营地里挖的几个土坑,坑底铺着石板,存着半坑浑浊的雨水。

叶知秋蹲在坑边,用树枝戳了戳坑底的淤泥:

“这水喝着发苦,人们都不爱喝。”

苛泽蹲下来,伸手摸了摸泥土。他的指尖刚碰到泥土,瞳孔突然泛起浅金色的光,像有团火在皮肤下烧。叶知秋看见他的睫毛颤了颤,喉结动了动,轻声道:

“地下三丈,有暗河。”

“真的?”

墨鱼凑过来,“你怎么知道?”

“我能听见水的声音。”

苛泽抬头,“每条河都有自己的脉,活着的河会唱歌,死了的河……”

他顿了顿,

“只会沉默。”

他继续补充道,

“这是幻像·笠远所给予我的。”

叶知秋盯着他的眼睛。

那浅褐色的瞳孔里,仿佛有一个白色的奇异生物,正不断

“挖。”他对墨鱼说,“从这儿往下挖,找水脉。”

墨鱼应了一声,转身去叫人。叶知秋却留住了苛泽:“你还没吃饭吧?先吃点东西。”

他们走到草棚前的空地,老李家的媳妇正支着陶锅熬粟米粥。粥香混着甜草的气味,飘得老远。叶知秋舀了碗粥,递给苛泽:“尝尝。”

苛泽接过碗,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口。他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抬头时眼睛发亮:“这粥……加了什么?”

“那个…甜草。”叶知秋点头,“我们这儿就这点儿好东西。”

苛泽突然放下碗,半跪在地上:“叶大人,求您收留我。”

叶知秋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我会引水,会修渠,能让甜草田喝饱水。”苛泽的声音发颤,“我不要工钱,只要口饭吃。等活咒彻底平息了,我……我就回北国。”

叶知秋看着他发红的眼眶,突然想起穗城老家的老木匠。那老头也是这样,明明自己都快饿肚子了,还惦记着给孙女刻木鸟。

“起来吧。”他伸手把苛泽拉起来,“先吃饭,吃饱了再说。”

那天夜里,叶知秋躺在草垫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听着帐篷外挖土的声音,还有孩子们唱的童谣,突然想起苛泽说的话——“活的河会唱歌,死了的河会哭”。

他摸出那根青鸾尾羽,借着月光看。

羽毛上的粉色光痕像星星在跳,恍惚间,他听见了风的声音,混着流水声,还有个清冷的女声:“小叶同志,别睡太晚,明天也要努力工作。”

“凌璇玑?”他嘀咕了一句,翻身把尾羽塞进枕头底下。

第二天清晨,叶知秋是被欢呼声吵醒的。他掀开草帘走出去,只见营地中央的土坑里,泉水正“咕嘟咕嘟”往上冒。

清澈的水流漫过坑沿,顺着挖好的沟渠流向甜草田,所过之处,干枯的草叶立刻挺得笔直,叶片上的露珠闪着光。

“甜草喝水了!”

“能喝饱啦!”

孩子们举着草叶跑跳,大人们捧着陶碗接水,连老木匠都拄着拐杖站在沟渠边,眼角泛着泪。

苛泽站在沟渠旁,裤脚沾着泥,手里还攥着把挖土的铲子。他的脸色比昨天好了些,左眼下旧疤泛着淡粉,倒像添了道淡色的花钿。

“成了。”他对叶知秋笑,“暗河的水够甜草田喝三个月。”

叶知秋拍拍他的肩:“好样的。”

这时,墨鱼慌慌张张跑过来:“大人!北边山坳里有动静!”

叶知秋的心猛地一沉。最近半个月,每到半夜,西边山坳就会传来“咔啦咔啦”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在啃石头。他让墨鱼去探过两次,回来都说只看见一堆碎石头,没别的。

“走,去看看。”他抄起铁剑,带着墨鱼和几个壮实的流民往山坳走。

山坳里雾气弥漫,月光透过雾气洒下来,照见满地的碎石。那些石头表面泛着青黑色,像是被火烧过,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叶知秋蹲下来,捡起块石头,指尖刚碰到,就觉得掌心发烫。

“这是……”

“褐石。”苛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叶知秋转头,看见苛泽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举着一青色的葫芦,葫芦表面的符文泛着青光,照在碎石上,石头表面的裂纹里渗出黑雾,像有生命似的往葫芦里钻。

“褐石是活咒的第二具现。”苛泽解释道,“它们会吸收地脉里的怨气,慢慢变成活物。要是不管它们,三个月后,这儿会爬出一群怪物。”

“那怎么办?”叶知秋攥紧铁剑。

“用活咒镇。”苛泽打开葫芦,里面飘出股更浓的苦药香,“我调了药水,能暂时压制活咒。但……”他顿了顿,“这药水需要引子,最好是活咒源的气息。”

“什么都需要引子简直烦死了。”

叶知秋摸了摸腰间的绿镯。绿镯上的纹路突然发烫,像是在回应他的动作。

“用这个。”他把绿镯摘下来,递给苛泽,“试试。”

苛泽接过绿镯,瞳孔里的浅金光芒突然暴涨。

绿镯上的纹路和水晶般流转,和铜葫芦的符文共鸣,渗出缕缕绿光。那些碎石表面的黑雾遇到绿光,立刻像被火烧了似的蜷缩起来,“滋滋”作响。

“好了。”墨鱼喊。

叶知秋却盯着苛泽的手。他的指尖泛着青紫色,手背上的血管突起,像有无数条小蛇在爬。

“你没事吧?”他问。

苛泽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有点累。”

叶知秋却想起凌璇玑说过的话——活咒会让主控者的身体逐渐异化。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绿镯还在发烫,可他没觉得疼,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踏实。

“明天你多休息一下。”他对苛泽说,“墨鱼,把绿镯拿回来。”

苛泽却攥紧了绿镯:“不用。这镯子对我有用。”

叶知秋皱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苛泽抬头看他,眼睛里的光像星星,“我在救自己,也在救你们,我认为这是一种救赎。”

山风卷起碎石,吹得两人的衣袂猎猎作响。

远处,甜草田里的孩子们还在跑跳,笑声像银铃似的。叶知秋突然觉得,这个自称“北国第一调水师”的男人,或许比他想象中更可靠。

夜里,叶知秋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站在北国皇都的城楼上,一头银发的凌璇玑站在他身边,手里举着块褐石。石头里渗出黑雾,缠上他的脚踝。

“这是你的命。”凌璇玑说,“你和半个北国的人,被活咒缠住了。”

“那我该怎么办?”他问。

“要么被活咒吞噬,要么……”凌璇玑的笑容变得温柔,“代替其的存在。”

他惊醒时,额头全是汗。月光透过草棚的缝隙洒进来,照见苛泽正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块褐石。

石头的裂纹里渗出绿光,和绿镯的颜色一模一样。

“你醒了?”苛泽抬头,“我刚才做了个实验。”

“什么实验?”

“用绿镯的力量压制活咒石。”苛泽把石头递给他,“你看,它现在不会动了。”

叶知秋接过石头,果然摸不到之前的灼热。他抬头看向苛泽,发现对方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像浸了水的羊脂玉。

“你……”他愣住。

“活咒在帮我。”苛泽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听它说,只要我帮它找到更多的‘家’,就让我变得更强大。真是一件奇怪的交易。”

叶知秋心里一沉。他想起凌璇玑说过,活咒是活的,会不断寻找宿主,不断扩散。

“你不能再用了。”他说,“可能会伤了你自己。”

苛泽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

可叶知秋知道,他不会听。没人会在无尽的力量面前停滞不前。

远处,甜草田里的孩子们还在唱着童谣。叶知秋摸了摸腰间的铁剑,又看了看手里的褐石,突然笑了。

管他呢,反正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有苛泽,有墨鱼,有老木匠,相当多的北国人,还有一大群喊他“王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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