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
克莱恩缓缓地走向医院,双脚沉重地就像灌了铅一样,当她看到修女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倒了下去。
恍惚间,感觉被人抬了起来,摆到了床上,随后便睡了过去。
耳边徘徊着那家人的过往的讥讽声,不过那里只剩火焰和灰烬了。
口里默念着安娜的名字,望向无际的黑暗,找寻不到任何一个人,不知是黑暗的压迫,还是身躯的过载,克莱恩感到的只有无穷的苦痛,因为魔力过载而滚烫的身躯让她感觉身处火海,随之呼吸也变得紧促无比。
耳边有玻璃瓶摩擦的声响,是在调配药液吗?
几分钟后,克莱恩便感觉好受了许多,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
恍惚睁开了眼,眼前不再是病房的天花板,而是充满硝烟的城市,凡尔赛军队正在对国民自卫军展开“神圣”的围剿——正是她幼时见到的场景。
无人在意的她静静地站着,观察着过往的一切
带着她来这座城市的父母就在那些英勇的社员的死躯之中,唯一能做的只有逃亡,躲避着追捕和屠戮,直到一名男子带她去了维也纳暂住片刻。
当男子将她带回塞洛尼卡时,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还会继续目睹变革吗?”
她点了点头,并且加了一句:
“我要做的不仅仅是目睹,就像我的父母一样。”
男子笑了笑,给了她一个盒子,便离开了。
几年后,她带着这个盒子,再次动身前往维也纳,遇到了三个人,一个便是名为安东尼奥尔德的男子和安娜,男子告知她父母的术士身份,安娜传授其魔力光纤的用法和结界术式的场景在眼前浮现。
而另一个,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两人在维也纳医学院当过一阵子校友。
一次,她在走廊上偶遇弗洛伊德,寒暄几句后,眼前那个高大的男人的面庞开始破碎,各种各样的场景在眼前闪烁着。
凡尔赛宫嗜血的政客,伦敦城中旧友的辞世,铁塔下侵略的恶魔,各个讲演的学者,城镇里游击的战士,还有战俘营的那个不可忘记的哲人……
像是做了个悠长的梦。
醒来时,她已处于巴黎的街道之上,挥舞着旗帜,高举着伟人们的头像的青年们,哲人们,市民们纷纷在她身旁走过。
可偏偏那位哲人不在场。
她想寻觅,穿过一个个身躯,无法在阵列中找到那熟悉的背影,却目睹杀死了自己的妻子的他,被众人的指责缠绕。
同年,归乡战争之后,东罗马当局大肆清剿游击队员,同盟分裂,战友若不化作敌人,便在眼前化作死躯。
而她,还是只得看着这一切,看着她观测这一切,捕捉着一丝丝裂断,见证着哲人与战友的辞世。
漏洞百出的一切啊……
目光,又回到了那白色的天花板。
身旁站着的是显得有几分疲惫的卡尔维诺,而时间已经到了早上7点。
眨了眨眼,眼前的几道黑色裂缝便消失了,或许是幻觉吧。
“卡尔维诺……”克莱恩以一种询问的语气轻声回应道,缓缓坐起身子,刚站起身,便差点因为无力的双腿跌在地上,好在卡尔维诺扶了一把。
“身体好轻!教授……别勉强自己,要我送你去大学吗?我自行车后面还有个座位。”
克莱恩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在卡尔维诺的搀扶下坐上了车。
侧坐在后面,看向变幻的楼阁,克莱恩微微低下头,开口说道:
“卡尔维诺……”
“怎么了?”
“真是抱歉,大晚上让你过来,昨天把谈话完全当成哲学讨论会了……估计你们听得云里雾里的。”
“哈,这吗,已经习惯了。”卡尔维诺轻笑一声。
“并不止这个……我,感觉啊,更多都仅仅是在看,没能真正做出点什么东西呢,”克莱恩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忧伤,“一百多年了,还是没能打破这层薄薄的区隔啊……”
一阵阵微风吹拂,克莱恩的发梢在静默中飘扬。
“对了,你昨天见到克维尼斯了吗?”
卡尔维诺身体微微一颤,随后回应道:“这家伙直接进便利店了,好在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是叙旧……还说羡慕我之类的。”
克莱恩轻叹一声,没过多久就到了大学门口。
◇
克维尼斯很是喜欢他的新能力,我回家时不见安娜的人影,所以我打算去找安娜。
夜晚的街道流淌着清冷与衰败,昏黄的路灯光时不时闪烁着,欧洲侧与亚洲侧繁华地段的灯光无法照至此处。
总是能看到几个流浪汉,偶尔还有买醉的酒鬼和几个混混。
绕过和混混起冲突的醉鬼,面前突然出现一个拿着华丽长剑的贵族装扮男子。
“你是在找安娜吗……”男人的语气温和到匪夷所思。
“嗯……是的,不过你是谁?”
“我现在只是告诉你,如果不想看到她吃人的话,就赶紧去伯特利克邸吧……可能她已经到附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会成为敌人的……呵呵呵呵。”
男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但我的心脏,已经感觉被那把剑穿过,低下头,却没有任何血迹。
不管了,赶紧找到安娜要紧,但这里到欧洲侧的伯特利克邸少说也有几十千米,何况我已经把自行车停到家楼下来,而且又不经常锻炼,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
但别无他法,只能朝着那个方向前进了。
暴露在闹市区里骄纵的纨绔子弟们的眼前,呼吸愈加紧促,胸腔的刺痛感愈加强烈,跨海大桥的轮廓在眼前缓缓浮现。
耳边传来几声不怀好意的指点,前方引擎轰鸣的残响仍未散去,但我也只能走上桥去找安娜了。
仍能感知身旁有汽车呼啸而过,在桥的另一头,一个身着黑袍的身影缓缓走向我。
“安娜!”
对面的身影愣了一小阵,随后加快速度走向我。
但,她只是擦过我的肩,留下一句:
“对不起……不要……不要靠近我,德米特里在处理事情……让我,自己缓一缓……”
站在原地,转过头,看向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有逐渐远去的呻吟,我,帮不了她。
但我不能看着她这样,这样痛苦。
她跪倒在地上,抓着半边脸,嘴角抽搐地看向我:“今晚不要……让我……看到你……对不起……”
但我还是扶起了她
“你……不怕被我,吸血吞食吗?”
“因为我相信你不会这样做。”
她只是别过头去,拼尽全力给了我一个笑容,随后留下一句话:
“我们还会再见,但我现在,不能让你……为我的血契献身……好好,等着我……”
她把黑袍披在我身上,后仰着身体,从桥上跳进了水中。
没有什么,比那个夜晚更加哀伤和痛苦了。
咸涩的风裹着水沫扑在脸上时,我才惊觉自己正死死攥着桥栏。黑袍吸饱了夜露,沉甸甸地坠在肩头,领口残留着铁锈与葡萄汁混合的气息。
但我的眼睛只盯着黑沉沉的水面,幻想着紫光和鲜花从河底绽放,和克维尼斯在天际做出的抉择相反。
“相信我不会这样做?” 我对着夜空呢喃,喉间的唾液也带有一些苦味。她跳下前那个抽搐的笑容在视网膜上灼烧,比烈焰焚身更痛。
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赛特琳娜的黑发在风中扬起。她急刹时轮胎擦出刺耳鸣叫,目光扫过我披着的黑袍骤然凝固:“卡尔维诺?你怎么穿着这个?”
“别……别管这个,玩cosplay搞晚了。”我现场编了个理由,试图蒙混过关。
“真不像话,这个点整个君堡的公交车都没了,你先坐上来吧,我送你回去。”
“话说你为什么在这?”我问道。
“别管这个,搂住我,我可不想被那些花花公子评头论足。”
轰鸣声又大了几分,赛特琳娜带着我飞驰过闹市区,随后减缓车速,送我到了家底下。
“克莱恩说她不舒服,我还打算去你家找你,结果在桥上就见到了,如果可以的话就去医院照顾她……我先走了。”
望着赛特琳娜远去的背影,我骑上自行车,朝医院进发。
◇
我再次打开房门的时候,安娜已经不见踪影。
小伯特利克的残躯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房间里也是一片狼藉。
安抚小伯特利克女儿的过程,像在清理一块沾满陈旧血迹的破布。孩子的眼睛空洞得只剩下两个干涸的泉眼,泪水早已流尽,只剩喉咙里断续的、不成调的呜咽。
解释?在她叔叔的残躯面前,任何语言都苍白得可笑,更像是对残酷的亵渎。我只得笨拙地抱起她,用那件沾满灰尘的罩衫裹住她颤抖的小身体,承诺带她去安全的地方——那是我的警署,不过连我自己都敢不确定那里是否“安全”。
收集证据……呵。伯特利克奢华的客厅此刻是屠宰场的遗骸。我用颤抖的手举起手机,闪光灯刺破血腥的昏暗,将撕裂的织物、飞溅的深色污渍、以及……那些无法再称之为肢体的部分,凝固成一张张骇人的影像。
每一次拍摄都像在啃噬自己的神经。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无形的铁钳扼住。这“合理一点的理由”该如何编织?入室抢劫的疯子?仇杀?任何一种解释在眼前这幅地狱绘卷前都显得单薄而虚伪。安娜留下的力量痕迹?那只会引来更麻烦的调查。
推开沉重的雕花大门,夜风裹挟着地中海特有的咸腥和远处闹市的喧嚣涌来,却吹不散身后浓稠的死亡气息。同大伯特利克抱着孩子走向警署的每一步都像踏在棉花上,虚浮而沉重无比。尽管怀中的重量轻得惊人,却又压得灵魂喘不过气。
把两人安置在警署的宿舍后,我又向大伯特利克的妻子通了电话,那是一个稳重且能把持大局的女人,我让她想办法把剩下的人迁离宅邸,并调出警卫驻守,观察动态。
暂时解决完这一切之后,我走上天台,在夜空中俯瞰着君士坦丁堡,远望着遭遇过洗劫的伯特利克邸,还有已经成为废墟的萨莫斯特邸,再望向仍灯红酒绿的闹市区,宁静的夜幕之下已是这般动荡。
“那些家伙做的事情,现在恐怕要偿还了。”我点燃一根烟,火星再空中消散,吐出一个于空中消弭的烟圈。
“长官,怎么样了?”一个警员上来问道。
“还是很难搞,犯人来无影去无踪的……对了,你有见到一个白发黑袍的女人吗?”
“没印象。”
“好吧,你把这个箱子寄到这就行。”我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是卡尔维诺家的住址,在饭店里,我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他在空闲时间打电话让我把补好的衣服送过来,不过我还塞了五支抑止药物给安娜。
警员点了点头,随后转身下楼,我掐灭了烟头,身后传来一阵声响。
“安娜……现在不吃人就不错了,呵呵呵呵呵……”
“食腐公,你又来干什么?”
“这只是对她踌躇和掩饰的惩罚罢了,我的先知压根不可能成这样。”
“又在说胡话了……”我的手握住了枪。
“不过现在我不想打架,那个少年跳下去的时候,也享受着这样的风景呢……”
我转过头去,空无一人。
“德穆革的报应已经来了……”仍有一阵声音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