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和一个还算干净的洗手间,墙面是厚实的混凝土,一旁的沙发上摞着几个箱子,墙上的君士坦丁堡市区地图的裂缝中,几个字母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地方?”
“束棒时期修的地堡,这是没被拆的部分,”安娜走到一块木板前,将其挪开,是几个透光的墙洞,“过来看看。”
克维尼斯凑近墙洞看去,对面是几个正在吃饭的环卫工。
“怪不得在街上看不到他们的休息处啊,”克维尼斯转过头,看向安娜,“哈,他们真是想进办法隔离那些‘失败者’,但所谓的‘失败’者往往托起这个世界。”
“的确如此,所以必须设法,让这样被隔离的人们被感知,更确切地说,是我们同他们一同为被感知斗争,”安娜的右眼再度发出紫光,“那么,让我知晓你的理由和决心吧。”
随即,克维尼斯便被安娜扑倒在一张床上。
“喂……等等!你要干什么……”
◇
华丽的宅邸侵入了破旧的出租屋,真皮座椅的扶手是掉漆的朽木。
左侧的房间里,浑身腐臭的神职人员在断头台面前宣讲着努力的收获,勾勒出的成功者们正在吞食血肉,窗外是无尽的黑夜,哀嚎与鲜血让渗入屋内月光变得如此可怖。
右侧的房间里,教室的课桌前是行刑用的电椅,眼前是被永恒的阳光照耀着的国际学院,城堡般的教学楼和巴西琉斯的居所构成了威严的宫殿,喷泉里的血水浇灌着钙质的白花。
在交界处,戴着锁链的教徒诵读着经文,在这个因行称义的世界表明忠诚,获得许诺的收获。
克维尼斯望向身后,是安娜,还有身上满是煤灰或汗水的舞者们,歌声点燃了火焰,背后奇异的世界在火中焚毁。
“我的梦很奇怪吧。”克维尼斯坐在椅子上,仅一刹那,身后就从西西里岛流转到巴黎的五月。
“阅历大部分都还是在校生活吗,不过决心已经足够了,看来克莱恩的眼光没错,不过是方式的问题。”
这时,眼前突然闪烁出一面魔力屏:
“哇呜……这是在哪?好怪异的地方……”
“你是……西维斯?”
在那些舞者中闪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躲在安娜的后面。
“你为什么在这?”克维尼斯望向西维斯,和气地问道。
“我可是使魔……尽管是只能存在于人类意识里的使魔嘛,结界就是术士意识的具象化嘛。”这次魔力屏离克维尼斯只有十几公分。
克维尼斯伸手触碰魔力屏,指尖荡开涟漪般的紫纹:"所以这是我的意识?那些舞者..."
"是你的愤怒具象化的盟友,"安娜周身突然燃起火焰,火舌舔舐着教室里的电椅,焦糊味中传来锁链崩裂的脆响。被吓到的西维斯不知钻到了哪里,屏幕闪烁出乱码。
"但还不够,"安娜打了个响指,三重梦境骤然压缩成混凝土墙上的裂缝——正是现实中透光的墙洞。
“咔!”周边回到地堡内部。
◇
安娜撑起身子,从克维尼斯身上离开了,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看到了箱子上微微发黄的纸条。
“2015年4月16日 克里夫格斯·维奥兰特赠。”
安娜打开了箱子,是一些罐头和衣物
“原来里面是生活物资吗?”克维尼斯扭过头,看向安娜。
“这里一直都是同盟的藏身地,有个人一直供给这里资源,可惜他……唉……”安娜低下头,手里攥着一件衬衫,愣了好一会,随后继续开口道,“正好愁没有衣服换,这有现成的,罐头这类东西放几年应该不成问题。”
安娜丢给克维尼斯一个羊肉罐头,随后拿上几件衣物进了浴室,合上了门。
◇
温水哒哒地淋在安娜的背上,坐在一只木凳上,安娜低下了头,发出微弱的哭泣声。
“呜……笨蛋……为什么不活着回来……”
泪水伴随花洒的水珠打在安娜的腿上,柔顺的水滴打到的每一处却如同针扎。
“为什么会死啊……为什么?克里夫格斯?不是说话活到同盟重组吗?不……怪不了你,被那种家伙包围……啊……”安娜上半身贴在了大腿上,抱住腿部,抽泣声大了几分。
几十秒后,安娜蜷缩在冰冷的浴室地砖上,温热的花洒水流砸在背上,如同冰雹一样刺骨。昏黄的灯光下,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皮肤,仿佛想撕开这具承载痛苦的躯壳——直到一阵陌生的战栗突然席卷而来,像触电般,烧断了对于他死相的想象。
下一秒,巨大的羞耻感混着未干的泪水吞没了她,她颤颤巍巍地对着马桶干呕,恨自己竟在这一刻背叛了悲伤。
尽管如此,身体还是脱离意志的掌控,一种原始的冲动蛮横地挤占了所有思维,仍止不住地想要产生这种战栗——仿佛只有透过这种尖锐的感官刺激,才能短暂地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有更多的事情可做。
“呜嗯……呀啊……卡尔维诺,还有你……呜呜呜呜呜,我可不想,有人再离开我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十几分钟后,穿好衣服的安娜微微发抖地走出了浴室,直接倒在了床上。
“安娜……看上去状态不太好啊……”克维尼斯凑近了她,蹲了下来。
“跟你没关系……呜,赶紧去洗澡吧,可以的话把衣服洗一下……就晾在那根竿子上吧。”
克维尼斯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随后走进了浴室。
◇
3月5日 地堡房间 5:30
从黄昏睡到黎明的克维尼斯从床上坐起身子,脚踩到了昨天吃剩的罐头盒,发出一声闷响,换了个位置后起身,看到了一动不动的安娜。
发着银光的柔顺白发如同丝帛一般,随着轻微的呼吸声摇动的身体只被盖住了一部分,单薄的衬衫下锁骨线条分明。
“安娜?”他试探着低声呼唤,声音在混凝土墙壁间撞出轻微的回响。
没有回应。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离得近了,那层笼罩在白发上的银光似乎更清晰了些,并非反射的光线,更像是从发丝内部透出来的微弱辉芒。这景象诡异而美丽,却让克维尼斯的心沉得更深。
他想起了昨夜她周身燃起的火焰,想起了她右眼发出的紫光,想起了她轻易闯入并操控他梦境的力量。
她使用能力过度了?还是昨夜的事情?某个事情对她的打击远超想象,甚至可能动摇了她力量的根基?
克维尼斯在她床边蹲下,犹豫着是否该伸手触碰她冰冷的指尖。那层银光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流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静谧。
他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着她苍白的脸庞。即使在昏睡中,她的眉头似乎也微微蹙着,残留着一丝未散的痛苦痕迹。
地堡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他自己压抑的心跳和安娜轻柔的呼吸声。时间仿佛也在这片银白与寂静中凝固了。克维尼斯知道,他不能就这样干等下去。安娜的状态太不对劲了,这银光,这死寂,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他不想再看到有人在他面前无声无息地消逝。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起身去寻找是否有水或者能唤醒她的东西——
安娜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我呀……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呢……”
“安娜?你醒了?”
安娜完全睁开了眼,看向站在一旁的克维尼斯。
“到床上来……可以吗?”
“等……等等,什么?那怎么行——”
“别那么拘谨嘛,只需要贴紧我就是了”
克维尼斯有些颤抖地上了床。
“来……抱紧我。”
“安娜……你这是?”克维尼斯畏缩不前,脸颊微红,“我……我再怎么说可是个疯狂的犯人啊……”
“我……感觉有点冷而已,”安娜扭过头去,“只是希望,你能帮我暖暖身子。”
“好吧……”克维尼斯把身体贴近了安娜,她的身子的确凉得出奇。
“很暖和呢,在这一点你和卡尔维诺很像呢。”安娜脸上浮现出一丝满足的笑容
克维尼斯也笑出了声,笑着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泪珠便一滴滴地往下掉,而笑声也成为了抽泣声。
“这种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呜,虽然你的身子这么冰凉,但我感觉……好暖和啊。”克维尼斯擦了擦眼泪,将安娜揽进怀里。
“是啊……你从坠楼的时候就开始走弯路了,不要放弃享受美好啊。”安娜只是微微一笑。
“可是啊……可是,我已经被各种家伙——”
“别那么想啊,卡尔维诺跟我讲过高中的事情,除开那两个枉为人师的家伙……你的历史老师和语文老师对你关照又加,而且对你有不小的期望,你这两科也相当不错啊。”
“到头来还是没考上……又有什么用?”
克维尼斯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安娜肩头单薄的衣料。失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将怀抱中的那点暖意也挤压得稀薄。
安娜没有立刻反驳。她只是更紧地回抱了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梳理着他后脑有些凌乱的头发。她的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清晰:
“考学,只是一条被铺好的、看似光鲜的路。它衡量标准单一,像一把生锈的尺子,量不出人心的韧性和灵魂的重量。”她顿了顿,感受着怀中身躯细微的颤抖。“你的历史老师,记得吗?那个总爱用粉笔头敲讲台的老先生。毕业典礼亲自找到你,送给你一句话:‘你的眼睛能看到历史夹缝里的灰尘,这很难得,别让灰尘蒙了你的眼。’”
克维尼斯身体一僵,埋在安娜颈窝的脸微微抬起,沾满泪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那段记忆早已被后来的痛苦覆盖,此刻却被安娜清晰地翻了出来。
“还有你的语文老师,”安娜的声音柔和下来,“那个总让你头疼的作文。她说你的字里行间有种‘不合时宜的悲悯’。她说这很危险,但也……很珍贵。她担心的是你这份心性会被现实磨平棱角,不是担心你考不上某个地方。”
克维尼斯彻底怔住了。那些被他视为失败证明的过去,那些老师隐晦的期许和担忧,此刻被安娜以一种近乎残忍的精准剖开,露出了他从未正视的内核——他并非一无是处,也并非只能通过屠戮来表现作为,他的“不同”曾被某些人看见并试图保护,只是这“不同”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是那样想的?”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脆弱。
“是的,”安娜肯定道,指尖拂过他脸颊未干的泪痕,冰凉的触感却奇异地带着安抚的力量。“他们看到了你身上更重要的东西,那是比一纸文凭更难熄灭的火种。考不上,是那条路不适合你,或者那条路本身就有问题,绝不是你这个人‘没用’。”
她微微拉开一点距离,直视着他通红的、迷茫的眼睛,白发上的银光似乎也随着她的话语流转得更快了些:“卡尔维诺闲聊时告诉我这些,不是要你沉湎过去,而是要你明白,你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也从来都不是被所有人抛弃的‘垃圾’。有人曾在你身上投注过期待,不是期待你成为流水线上的标准品,而是期待你成为那个能看到‘灰尘’、心怀‘悲悯’的克维尼斯。”
克维尼斯喉头滚动,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迟来的、被理解的委屈汹涌而上,几乎让他再次哽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但是……”安娜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那点银芒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寒意,“那两个枉为人师的渣滓,他们对你,乃至你的同学做的,是彻底的背叛和践踏。你后来的路,你的愤怒,你的‘疯狂’……很大一部分,是被他们逼出来的,是被那个只认分数、不认人性的系统逼出来的。这不该成为你否定自己全部价值的理由!”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克维尼斯混乱的心上。
“可我……我杀了人,好多人,安娜。”克维尼斯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深重的罪恶感和自我厌弃,“很多……很多……那可是最疯狂,实际上,也是最低效的。”
“理解很快嘛,不过我当然知道,”安娜没有回避,眼神复杂,包含了痛惜、理解,甚至一丝克维尼斯看不懂的决然。“我知道你手上沾的血。但告诉我,克维尼斯,你杀的那些,是像你历史老师那样的人吗?是像那个担心你‘悲悯’之心的语文老师吗?还是……那些把你推下深渊、视你如蝼蚁、本身就是这扭曲世界一部分的‘他们’?”
克维尼斯猛地一震,瞳孔收缩。过往那些染血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不是教室和书本,是虚伪的嘴脸、冰冷的嘲讽、刻意的构陷、将他尊严踩在脚下的狞笑……他复仇的利刃,指向的从来都是后者。
“我……”他想辩解,想诉说那无法抑制的恨意与绝望。
“嘘——”安娜的食指轻轻按在他的唇上,冰凉的触感带着奇异的镇定效果。她重新靠近,将额头抵上他的额头,银色的发丝垂落,几乎将两人笼罩在一个微光的小小世界里。她的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再怎么说,你不会对那些给予你力量的人动手。但卡尔维诺找到你,我此刻在这里抱着你,不是因为我们需要一个‘干净’的圣人。我们需要的是那个看到了‘灰尘’、心藏‘悲悯’,哪怕被污泥淹没也未曾真正熄灭内心火焰的克维尼斯。”
她的紫眸深深望进他混乱的眼底:“你的价值,不在于你曾跌落得多深,而在于你此刻是否愿意,带着你的愤怒、你的悲伤、你的能力——以及你内心深处从未真正消失的那点对‘美好’的感知——和我们一起,用那些得当的方式,去掀翻那些制造深渊、制造垃圾、制造‘失败者’的根源。让这世界,容得下灰尘,也护得住悲悯。这才是你‘有用’的地方,克维尼斯。远比考上一个地方,有用得多。”
克维尼斯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安娜,看着她白发流转的微光,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悲伤、坚毅和某种近乎神性期许的光芒。巨大的冲击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唯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仿佛在消化这过于沉重也过于……奇异的救赎。
他眼中的迷茫并未完全散去,那深重的负罪感也不会一夜消失。但有什么东西,在安娜的话语和这冰冷的拥抱中,悄然松动了一下。他不再哭泣,只是更紧地、几乎是本能地回抱住了安娜冰凉的身体,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时间在地堡的寂静中再次流淌。冰冷的混凝土墙壁外,新的一天开始了,环卫工人们或许正走向他们的岗位,继续托起这个忽视他们的世界。
而在这狭小、破旧的地堡内,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紧紧相拥,白发上的银光与尚未散尽的泪痕交织,仿佛在绝望的废墟中,悄然点亮了一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
过了许久,克维尼斯才极其沙哑地、几乎是从灵魂深处挤出一句:
“我……该怎么做?”
安娜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更紧地拥抱了他一下,然后缓缓松开。她坐起身,指了指墙角那几个箱子,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带着苦涩的弧度:
“先活下去,克维尼斯。把昨天的罐头热一热,我们吃早餐。然后……还有很多箱子要整理,很多灰尘需要打扫,在仪式中洗掉血迹与污泥,然后,携手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