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餐后，两人简单地打扫了地堡，随后从保洁员经常进出的地下水道到了地面。
“现在……该干什么？”克维尼斯问道，“所以，等着我的是什么？”
安娜没有立刻回答，两人走在早晨的街道上。
穿梭在忙碌的街道中，安娜挽着克维尼斯的手，走到了一栋不再陌生的公寓楼。
在楼下的门前，安娜终于开了口：
“在死亡之后学会用爱来重生……”
◇
卡尔维诺已经等了安娜两天了。她甚至连手机都没拿，这两天偶像经纪人都快把安娜电话打烂了。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尽管今天是周四，他还要去大学，但对安娜的担忧让他拿出手机，向导师以身体不适的理由请了个假。
就在卡尔维诺穿好衣服，准备开门时，门前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谁啊……”卡尔维诺打开门，随后便怔在了门前。
眼前是安娜，还有在她身后有点扭捏的克维尼斯。
“卡尔维诺……嗯……唔……抱歉……”克维尼斯首先开了口，而卡尔维诺完全说不出话，他曾经的朋友，一度成为杀人鬼的朋友，却以一种害羞的神情出现在眼前。
愣了好一会，卡尔维诺才开了口：
“请……请进吧。”
克维尼斯从卡尔维诺身边走过时，一阵温热的空气席卷了他。
“克维尼斯……”
“卡尔维诺……对不起，我杀了人，我现在已经连人都算不上了……我是来告别的。”
卡尔维诺的公寓内，时间仿佛凝固了。
克维尼斯的话语像一块巨石投入死寂的潭水，“告别”二字在空气中沉重地回荡。卡尔维诺脸上的血色褪去，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朋友。
那个志趣相投，互相理解的少年，如今却裹挟着血腥的气息，站在他的客厅里宣告自己的“非人”与离去。
安娜轻轻关上了自己的房门，隔绝了外界，也将三人笼罩在沉默之中。她没有插话，只是靠在门边的墙上，紫眸静静观察着。
“告……别？”卡尔维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颤抖，“克维尼斯，你……你杀了人，这没错，这很可怕……但你说‘告别’是什么意思？安娜带你回来，难道不是……” 他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但当克维尼斯亲口说出来时，冲击力依旧巨大。他原以为安娜找到了他，是带来了转机，是治疗的开始，而非……终结。
克维尼斯避开了卡尔维诺的目光，低着头，盯着脚下干净的地板革，仿佛那上面还沾着他无法洗去的血污。“就是字面意思。我犯下的罪，必须偿还。结构什么的，需要一个仪式，一个对公众的交代。我……我同意成为那个……不，我也是牺牲者” 他的声音里没有波澜，只有死寂的认命，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仪式？什么仪式？安娜！”卡尔维诺猛地转向安娜，眼中充满了困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娜拿着一些衣物，叹了口气，站直身体。“一个宣告终结的仪式，卡尔维诺。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象征。为了告诉所有人，这段疯狂的暴力循环结束了，复仇结束了，结构会重归完满……呵。”
“结束？用他的死来结束吗？”卡尔维诺的情绪激动起来，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克维尼斯的肩膀摇晃，“这就是你想要的？这就是你赎罪的方式？一死了之？你忘了我们以前说过什么吗？你说过不管怎么样，也要活下去，看着这个世界变好！现在呢？你成了这幅样子，杀了人……还……”
卡尔维诺哽住了。
克维尼斯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燃起了激烈的情绪，不再是死水一潭：“那我能怎么办？！卡尔维诺！我这副样子！我控制不住那些火焰和欲望！我靠近你都会让你觉得烫！我已经‘死’过了！但我并未终结！我必须画上一个句号！” 他周身的气息变得不稳定，空气中那股温热的波动再次加剧，客厅里的温度明显升高了少许。
“句号？对你来说是句号，对活着的人呢？”卡尔维诺的声音也提高了，他指着窗外，“那些死去的人的家人们呢？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凶手伏法的消息吗？他们可能需要答案，可能需要为什么！而你，你甚至不愿意活下去面对这些！还有我……我……”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头的哽咽，“我失去了很多，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以为……你可能还有救……”
“我没救了！”克维尼斯低吼道，黑色的火焰纹路在他皮肤下若隐若现，“卡尔维诺，别天真了！看看我！靠近我你都能感受到危险！安娜能暂时压制我，但她能一辈子看着我吗？我不是变革者，我不会被需要……”
“那就想办法啊！”卡尔维诺几乎是吼了出来，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想办法控制它！弥补它！而不是选择最容易的那条路！死很容易，活着才难！你以前不是最讨厌逃避的人吗？”
激烈的争吵在小小的客厅里回荡。安娜终于走上前，站到两人中间，她的声音冷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都冷静点。”
她先看向克维尼斯：“克维尼斯，死真正的赎罪在于背负着罪孽去做正确的事，直到最后一刻。仪式是必要的，但它不是你的终点，而是你作为‘旧克维尼斯’的终点，和一个……或许能有所不同‘新可能’的起点。别忘了地堡里我和你说的话。”
接着，她转向卡尔维诺，眼神柔和了些：“卡尔维诺，你的愤怒和悲伤都很合理。但把他推向绝望边缘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我带他来这里，不是让你来指责他或告别他的，是让你们见面，是让你知道情况，也是……或许，是希望你能成为拉住他的那一根绳索之一。他需要记住那些‘美好’的联系，而不是只有仇恨和绝望。”
卡尔维诺喘着气，看着安娜，又看着痛苦不堪的克维尼斯，混乱的情绪在他眼里盘旋。
就在这时，克维尼斯周身的异常热量忽然开始不稳定地波动，他闷哼一声，捂住了额头，脸上露出挣扎的神情。“呃……罗伯……特……他还在……” 碎片化的低语从他齿缝间漏出。
安娜眼神一凛，右眼瞬间泛起紫光，她迅速抬手，几个微小的紫色符文在她指尖一闪而逝，印向克维尼斯的额头。一股清凉的气息暂时压制了那躁动的热浪。
克维尼斯喘着粗气，慢慢平静下来，但脸色更加苍白，眼神中的疲惫几乎要满溢出来。
看到这一幕，卡尔维诺所有的愤怒和指责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发自内心的怜悯。克维尼斯并不是单纯的加害者，在坠楼后，他的欲望不由自主地被加大了，到了一种极其危险的程度，然后酿成惨案。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充满对抗，而是弥漫着一种无力的悲伤和沉重的现实感。
良久，卡尔维诺沙哑地开口，声音轻了许多：“……什么时候？”
“修女会给他抑制魔力的药物，德米特里也会分析证据，想办法让一切看上去合理，然后就是结构的仪式……不出这个星期。”
卡尔维诺低下头，双手紧紧握成拳。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抬起头，看向克维尼斯，眼神复杂，但之前的激烈反对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苦的接受和深藏的关切。
“好吧……”他艰难地说，“我……我知道了。”他走到克维尼斯面前，保持着一点距离，但不再带有恐惧，“在这之前……克维尼斯，好好活着。至少……把这几天活完。”
克维尼斯看着卡尔维诺，看着他眼中的泪光和强忍的悲痛，那死寂的心湖终于被投入了一颗真正的石子，漾开痛苦的涟漪。他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再让他独自静一会吧，”安娜说道，“你也没必要因为我……急得连澡都不洗吧，阳台上都没几件晾着的衣服……正好，我也一起洗吧，身上脏死了……”
“好……等等，一起洗，这……不行吧……”卡尔维诺微微后退一步。
“这有什么，一起泡个澡而已，自然点嘛。”
“呃……好吧。”
3月5日 8:40 浴室
浴室里水汽氤氲，微微泛黄的浴缸里，热水正哗哗地流淌，蒸腾起一片白雾，带着廉价柠檬味沐浴露的清新气味，试图驱散两人身上的尘埃，以及那更深层的、无形的沉重。
卡尔维诺背对着安娜，有些手忙脚乱地调试着水温，脖颈微微发红。尽管安娜说得轻松自然，但共处一室，尤其还是浴室这样的私密空间，依旧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他能感觉到安娜就在身后，正脱下那件沾满泥灰的衬衫。
“水温刚好。”卡尔维诺的声音有些干巴巴的，他始终不敢回头。
“嗯。”安娜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衣物窸窣落地的声音停止，接着是踏入水中的轻微响动。“你也进来吧，站着发呆吗？”
卡尔维诺深吸一口气，僵硬地转过身。安娜已经滑入浴缸，热水漫过她的肩膀，只露出锁骨和一截纤细的脖颈。她银白色的长发被打湿了，几缕黏在脸颊和颈侧，更衬得皮肤苍白。她闭着眼睛，头微微后仰，靠在冰凉的浴缸边缘，似乎想借由热水驱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连日的疲惫。
卡尔维诺挪到浴缸另一边，小心翼翼地跨了进去，尽量缩起身体，避免碰到安娜。热水包裹上来，确实驱散了一些寒意，但心里的紧绷感却丝毫未减。两人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蒸腾的水汽像一道朦胧的屏障。
沉默持续着，只有水流轻轻晃动的声音。
“你……”卡尔维诺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水汽里显得有些闷，“你真的觉得……那样做是对的吗？那什么仪式。”他终究还是绕回了这个话题，即使知道可能徒劳，即使知道安娜的决定或许难以改变。
安娜没有立刻睁眼，只是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正确？谁知道呢。卡尔维诺，你知道这世上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的。有时候，我们只是在几个糟糕的选项里，选择一个相对不那么糟糕的，或者……一个更能被‘结构’所接受的。”
她缓缓睁开眼，紫色的眸子在水汽中显得有些迷离，望向天花板上那盏昏黄的浴霸灯。
“他需要一场‘死亡’，一场被所有人见证的、符合规则的‘终结’，来平息众怒，给一个‘交代’，也让那些利用他的恐惧和愤怒的‘东西’失去锚点。而我们需要……需要借此机会，做一些事情。”
“做什么事情？需要牺牲他？”卡尔维诺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解和痛苦。
“牺牲？”安娜转过头，看向卡尔维诺，眼神锐利了些，“你觉得对他而言，是作为一个无法控制自身力量、被追捕、被利用、时刻濒临彻底疯狂的怪物永远躲藏下去更痛苦，还是用一场戏剧性的‘死亡’换来某种形式的‘安宁’？”
她顿了顿，语气低沉下去：“况且，谁说仪式就一定是真正的终结？魔法、结界，甚至认知操纵……有很多方法可以让‘死亡’变得不那么绝对。但这需要时间、准备，以及……他自身的意志。他现在被罗伯特的影响和自身的负罪感折磨得太深，几乎看不到别的可能性。我们需要先完成‘仪式’，满足结构的胃口，才能争取到时间和空间，去尝试那些……更复杂的可能。”
卡尔维诺愣住了，他消化着安娜话语里隐含的信息：“你的意思是……仪式可能不是真的……？”
“我没那么说。”安娜立刻打断他，眼神警告地瞥了他一眼，“任何计划都有风险，都可能失败。而且，欺骗整个世界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只是告诉你，事情或许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绝望。但首先，他必须真正地‘死’一次。这是目前唯一的路径。”
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一点，又被谨慎地压了下去，卡尔维诺的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他低下头，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和对面安娜苍白的脚踝。
“我……我还是无法接受。”他低声说，“看着朋友去……即使是假死……”
“没人要求你轻易接受，卡尔维诺。”安娜的声音柔和下来，她轻轻拨动了一下热水，水流漾开，短暂地触碰到了卡尔维诺的小腿，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痛苦、愤怒、不理解，这些都是正常的。但我们需要的是你的力量，而不是被情绪淹没。”
“我的力量？”卡尔维诺自嘲地笑了笑，“我有什么力量？我连债都没还完呢。”
“你活着。”安娜打断他，语气坚定，“你经历了失去，但你依然保持着清醒和善良。你愿意去理解，甚至去试图拉住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朋友。这就是力量。提醒他曾经身为‘人’，而不是彻底沉溺于怪物般的欲望和绝望中。”
卡尔维诺沉默了。热水持续温暖着他的身体，也似乎稍微融化了一些他内心的冰封。他慢慢放松下来，不再那么刻意地保持距离。
安娜也重新闭上了眼睛，似乎享受着这片刻的温暖与宁静。卡尔维诺注意到，即使泡在热水里，她的嘴唇依然缺乏血色，眼底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哀伤。她独自背负的东西，似乎远比他能想象的还要多。
“安娜，”他忽然轻声问，“你还好吗？”
安娜眼睫颤动了一下，没有睁开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看起很累。”卡尔维诺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关切。
这次，安娜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是啊……有点累。总是这样……收拾残局，在夹缝里寻找可能性……有时候也会想，到底值不值得……”
“毕竟这也是在一定程度的隐藏真相吧。”
“的确……不过现在没有必要关心，也许几百年后……反正是个不好预测的时候，真相就自己跑出来了。”
卡尔维诺没有应答，只是侧头通过百叶窗的缝隙凝视着窗外。
安娜不知道什么时候侧靠在了卡尔维诺的身侧，微笑着看着他，贴着半边身子，轻抚着他的脸颊。
“至少我不会失去你……”
卡尔维诺的脸庞传来一阵柔和的触感，随后是一丝甜蜜的滋味。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安娜已经开始换衣服了。
“吻吗……唉，泡到现在……也差不多了。”卡尔维诺也起身，擦干身上的水分，换上衣服，走出了浴室。
出来时，克维尼斯已经不在屋内了。
卡尔维诺将要走进房门的时候 安娜叫住了他：
“我不会让你完全失去他……想要留下他的不止一个人呢。”
“我还是不能看着他就这样，被动地成为众矢之的……恐怖的手段和外部的扭曲，让他连死都没有好名声……没有人希望这样。”卡尔维诺低下头，双手握成了拳头。
“耐心一点，这场判决……一定会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