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维尼斯把半个头缩进了领口,低着头在街道上走着。
这几天他感受到了完全能被称**的东西,依其程度而言,已经不在工具化和象征化的范围内了。
在家道中落后迅速被旧交鄙夷排挤中,在工具理性支配的教育下,再加上父母早已承受牢狱之灾,“爱”这种东西弥足珍贵。
“卡尔维诺真是遇到了个好家伙啊……”
可惜这无价的几天已经结束了,哪怕父母不希望他死,他也会因为骇人听闻的“罪孽”,面临那场宣告“死亡”的仪式,成为众矢之的,坐上电椅,结束一生。
在这之前,按照安娜的计划,先是去医院找“修女”,随后便是被德米特里“逮捕”。
而现在,他已经走到了医院门口。
大厅除了几个老人和小孩外,就是等候多时的“修女”。
“咦……面熟的家伙,没想到是你?”
穿着黑袍,头戴瓜皮帽的“修女”眯着眼看着克维尼斯。
“我现在已经是所谓的罪人了……呵,真对不起。”
“质疑你的行为邪恶与否,或者怀疑结构对你的判定,不是我干的事情,与其指责为何全知全能的主看着邪恶存在,不如自己通过实践来拯救,来宽恕。”
“那现在……”
“你现在只需要跟着我,在病床上躺一会就好了。”
“修女”面无表情,克维尼斯跟着她走进了一间特殊的病房。
仰视着天花板,柔和的灯光让他泛起一丝困意,右手边是各种精致的药瓶,“修女”正在调配药物。
“既然你已经算是接触魔术的人了,那么告诉你一些事情也无妨。”修女俯视看向他说道,眼神渗透着些许暖意。
“啊……你说吧。”
“安娜这家伙,能力相当恐怖……但这家伙却能和普通人相处甚欢。”
“我已经看到了她的一些能力,那个结界(花月之庭)和血契吗,还有……显现历史(具象化)?”
“这只是一小部分……她两百多年的积累堪比千年的术士,这家伙是天才级别的。”
“连这也只能算一小部分吗?”
“光她的结界和血契,就有被隐藏的部分……她有一个比花月之庭,就你见到的那个更疯狂更恐怖的结界,至于血契,你知道多少?”
“濒死的时候通过吸收生命重生吗?”
“算之一,但远远不止,完整的血契有四条:”
“『永远流动之血』
『永远奔驰之兽』
『永远嘶吼之口』
还有不为人所知的第四条……这玩意恐怕只有『食腐公』和她本人知道。”
“修女”把药物注射入克维尼斯的左臂,随后缓缓说道:
“你知道的重生和操纵血液是第一条的内容,第二条是攻击技能,能够显现堪比666之兽的东西……而第三条是防御技能,只要她愿意,接触她就会被吸收吞食。”
“那为什么,我接触她的时候没有被……”
“她的强大之处就是在绝大多数时候能够压抑血契……也就是说她甚至不会选择用血契来攻击。”
“安娜到底还有多少魔术……”
“包括皇室传承刻印,同盟两样的兵装(长剑与大剑),还有被拿来对付当时的你的……‘炽天使’这些。她的幻想兵装制造能力,结界水平都是顶尖中的顶尖,被排II等纯粹是不够了解她而已。”
药效逐渐发挥作用,克维尼斯感到意识有些模糊,但“修女”的话语却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中。安娜的形象从未如此刻般高大,也从未如此刻般脆弱——她那看似无穷的力量背后,是同样深不见底的负担与牺牲。
“好了,”“修女”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药物会暂时稳定你的灵基,压制罗伯特的影响,让你在‘仪式’中保持清醒。接下来,你需要去见德米特里了。”
她看着克维尼斯,眼中最后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记住你所感受到的‘爱’,记住安娜背负的一切。然后,去完成你的‘死亡’吧。这不是终结,而是……为了真正活下来的必经之路……尽管我和她信仰不同,不过在传播义理上,倒还有相似之处。”
克维尼斯深吸一口气,从病床上坐起。身体的躁动被压制,内心却因知晓了更多的真相而波澜起伏。他点了点头,目光不再迷茫,只有一片沉静的决意。
“这就是告诉我这些的原因?不过……你和安娜到底什么关系?”
“可能是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了,至少现在她选择与我交好……毕竟我和她都知道,很多信息要是被丢到克拉里锡尼那里……肯定会整出一些棘手的东西。”
“那为什么会告诉我呢?我杀人的事情你当然知道,你就不怕我……”
“修女”没有回答,只是收拾起设备和药物。
“没有异样就请离吧,这里人手不多。”
克维尼斯站起身离开了医院,在街口处,已经停了几辆警车。
不出所料,克维尼斯被拷上了车。
警车的副驾正是德米特里。
“安娜告诉我她已经用最好的方式处理好了……真是个令人发指的女人。小子,准备好在法庭和媒体中被骂得狗血淋头了吗?”
“明明对犯人你还能这样说话啊警官……”克维尼斯把头撇到了一边。
“你杀的也算不上好人,至少我觉得极端的复仇总要强过无差别屠戮,而我也只是完成维护程序正义,保持稳定的工作罢了。”
“之后我会怎么样呢?主驾听到了没问题吧?”
“我这的事情你没有必要担心……认清你现在的处境!”德米特里似乎为他的多舌感到一丝烦躁。
“反正你之后的事情安娜没说,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就是想办法搞到一些‘证据’让这一切解释得通,至于你……认罪认罚吧。”
“咚”地一响,驾驶室的隔窗被关上了。
警车驶向监狱。
车窗外的城市风景开始变得单调,逐渐远离了熟悉的市区,向着郊外的监狱方向驶去。克维尼斯靠在椅背上,隔窗关闭后,车厢后座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囚笼,只有引擎的沉闷声响和轮胎碾过路面的噪音作伴。
德米特里之前的话语还在他脑中回响。“极端的复仇总要强过无差别屠戮”——这算不上安慰,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理解,来自一个深知世界混沌本质的执法者。这让他想起安娜,想起她那庞大力量下压抑的本性,以及那份他短暂体验过、几乎让他沉溺的温暖。
“爱……”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字眼,感觉既沉重又虚幻。它像“修女”注射进他体内的药剂,带来短暂的平静,却无法根除盘踞在他灵魂深处的、属于罗伯特的那份灼热与空洞。仪式之后,这份“爱”会如何?是会随着“克维尼斯”的社会性死亡而一同埋葬,还是会在某种新的形态下,以另一种方式延续?安娜没有说,或许连她自己也无法预料。
他闭上眼,不再去看窗外流逝的风景,而是将意识沉入体内,感受着那份被药物强行压制下去的力量。火焰仍在,只是不再狂躁地寻求燃烧,而是像被封在冰层下的岩浆,缓慢而沉重地涌动。他能感觉到,罗伯特低语般的诱惑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厚重的墙壁。
这暂时的“清醒”弥足珍贵。
警车最终驶入一道沉重的铁门,穿过层层关卡,停在一栋灰暗、肃穆的建筑前。空气似乎都变得凝滞、冰冷,带着消毒水和某种绝望混合的气息。
“到了。”隔窗降下,德米特里没有回头,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
车门从外面被打开,刺眼的天光(或许是监狱探照灯的光)让克维尼斯眯了眯眼。两名身着制服的狱警面无表情地站在车外。
他深吸了一口这带着铁锈味的冰冷空气,迈步下车。脚镣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碰撞声。
德米特里也下了车,站在一旁,看着狱警给克维尼斯办理交接手续。在克维尼斯被带走前,德米特里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照安娜的话说,在第二次……准确来说是第三次机会里好好活着吧……虽然我也不知道你那时候会成什么样子,审判在下午开始,等会你还能见父母一面……我做到这已经仁至义尽了,小子。”
克维尼斯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便在狱警的押送下,一步一步,走向那栋吞噬光与希望的灰色建筑深处。身后的世界,连同那短暂几天无价的温暖,都仿佛被那扇缓缓关闭的沉重铁门彻底隔绝。
他知道,属于“罪人克维尼斯”的最后一幕,即将上演。而他要做的,就是扮演好这个角色,直到落幕。通道尽头,是更加森严的囚室和未知的审判,但他的内心,却因为知晓了部分真相,以及那份沉甸甸的“爱”,而生出了一种奇异的、近乎悲壮的平静。他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被约束的力量,走向为他准备好的舞台。
“好好休息吧,虽然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德米特里看着他的背影,低声自语,随后转身上了车,驶离了这片区域。他的任务,暂时告一段落,而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过了十几分钟,两个些许熟悉的身影搁着铁笼站在了他的身前。
“你们是……爸……妈……”
被称作克维尼斯父母的两人哑口无言,而三人的眼角已经湿润。
“对不起……唔……”
“没有必要道歉……这不只由你一个人承担,”母亲开口了,“如果我们能处理得更好的话,你的人生都不会是这样。”
“萨莫斯特已经彻底结束了。”父亲哀叹道。
“不……我的手段是完完全全的恐怖,我简直就是疯了……呜……”克维尼斯地下头,而父母也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回应。
“人在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时候真的什么都能做出来啊……”
母亲的手尝试接触他,不过在半空中愣了几秒,还是缓缓收回去了。
克维尼斯语毕,在警员的押送下,两人也离开了。
克维尼斯缩在角落里,泣不成声。
眼前的一切都似随风摆动的芦苇飘摇着。
◇
城市的另一端,安娜正坐在电脑前,调整着摄像头的角度。
她身后的背景是一间布置得颇具格调,甚至有些温馨的普通公寓房间。暖色的灯光,书架上的书籍和零星几个动漫手办,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寻常的都市独居青年。
她熟练地打开直播软件,设置了标题:【午间 | 无伤通关挑战(或许会闲聊?)】。
几乎在开播的瞬间,就有零星几条弹幕滚动起来。
“来了!”
“好几天没看到了诶……”
“主播真的能无伤吗?立个flag吧!”
安娜瞥了一眼弹幕,嘴角勾起一个与直播间氛围相符的轻松笑容,“各位好呀。无伤嘛,尽力而为,毕竟这家伙难度不低。”
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递出去,带着一种令人放松的亲和力。同时,她操控游戏角色,开始了战斗。
屏幕上,华丽的角色动作与安娜精准到毫秒的闪避、攻击交织。她的操作行云流水,仿佛对BOSS的每一个动作都了如指掌。然而,她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完全集中在游戏上。
“说起来,”她一边轻松地躲开BOSS的大招,一边用闲聊般的口吻说道,紫色的眼眸偶尔会瞥向弹幕助手,但更深处的焦点仿佛穿透了屏幕,落在了某个遥远的、正被绝望笼罩的囚室,“大家有没有觉得,有时候面对一些看似无法战胜的‘BOSS’,比如生活里的困境,或者某些……不公的规则,明知道很难,但还是要试着去‘打’一下呢?”
“主播今天怎么突然哲学了?”
“安娜今天是被社会毒打了?”
“打不过就加入(狗头)”
“加入?”安娜轻笑一声,手下操作不停,角色一个完美的滑步躲开突刺,反击,“有些东西,加入了就意味着背叛了自己哦。就像……嗯,比如你明知道一个机制很恶心,但为了通关去屈从它,虽然能过关,但总会觉得少了点什么,对吧?”
她的角色在此时一个失误,被女武神的剑刃刮到,血条下降了一小截。
“哈哈哈,立flag果然倒了!”
“主播专心操作啊!”
“啊,失误失误。”安娜的语气依旧轻松,但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仿佛那一瞬间的“失误”并非偶然。
“看来分心聊天果然不行呢。不过,玩游戏总要试错的,总会找到点什么的,哪怕是一种错到离谱的方法……”
她的话语在观众听来很平常,但若有知情者在此,便能听出其中隐藏的意味。
接下来的战斗,安娜更加专注,操作愈发犀利,最终在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攻防后,以一次精准的处决,无伤击败了敌人
“Good Job!”
“amazing!”
“安娜太帅了★”
直播间里充满了欢呼和打赏特效。
安娜看着屏幕上“ENEMY FELLED”的字样,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随即开了一个玩笑
“好了,今天的挑战成功。”她对着麦克风说道,“谢谢大家的观看和礼物。下次直播……可能不会那么准时,有点‘私事’要处理。”
她的语气依旧轻松。
“大家再见……”
她关闭了直播,房间内瞬间安静下来。随之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紫眸中流转着复杂难明的光晕。她靠坐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道:
“这是最后的仪式……再来一次前的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