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似乎我在记事起就在这里。
送葬人捏碎一颗土粒,那股浓烈的土腥味在他手中弥漫开来,手中的泥碎在漫天大雨的浸润下化开,顺着雨水一起融入大地。
生育死,死育生,万物轮回。在掩埋腐尸的泥土会生出新生的绿芽,而他们是否也一样?
雨没有给出回答。
他轻抚身旁的风笛,仿佛是一位常伴多年的老友。不过确实如此。他在乞求它会给出答案。而风笛没有回答,因为它需要主人吹奏,再一次点燃生命的火花,以笛声,以另一种方式给出答案。形影不离,心有灵犀的朋友啊,自然理解了它的意思,将它捧在胸前,对准笛嘴,轻轻地吹奏起来。
欢快的声音似乎并不属于这里,原本给予他的,是一件送行的礼器,却在这成了一种娱乐,也可能是唯一的娱乐,在这荒无人烟的废土上。就算是这欢快的笛声,也是从他不断送行的吹奏中得来的,风笛是个慈祥的老者,不厌其烦地教导他。即使送葬人自认为自己是多么的愚笨,而今也是成为一位有模有样的笛手。
笛声渐渐地压低,融入了风中,在顷刻间化作呜咽。究竟是风在哭,还是风笛在悲鸣,而自己的泪水干裂的脸颊滑过,随着雨水融入土地。
雨停了, 他没有得到答案。
风笛,它似乎也被这个问题困扰着,在顷刻间,也怀疑起自己的存在,一丝焦躁掺杂在笛声中,最后演变成刺耳的鸣叫——他已受够这场自导自演的戏了,无聊至极,不可理喻。无趣的人经常做无趣的事,可笑,自己与自己反唇相讥,一个人在这演独角戏。毕竟它不是平心而论,不会一时天崩地裂,呼啸雷鸣,更不可能凭空造物,逆转生死。而他,自己仅能为其送行,给予祷告。没有别的,仅仅是自己是送葬人——一个让人生畏的工作。
在这一生中,他见过的要么曾是活物的东西,要么是气若游丝的活物,要么是行将就木的老活物。
如果能在这里死去也是挺不错的。
一个老态龙钟,但难以称作是人的活物的东西说。它像一个坏掉的蛋,颜色和即将埋没自己的泥土没有什么区别。皱巴巴的皮肤里面藏满了泥垢。肌肉萎缩的小腿已经不能提供行走的功能——没错,它是一路滚到这来的。
来到这里的人,都有一个特点。他们大多都是流浪者或是旅人,但来到这里几乎都判告了他们的死期。没有一个命数长久的人来到这里,因为这是世界的尽头,万物的归宿,就连星星也会埋葬在这里。
那位老者是达观知命的典型。但也不乏其他个例——在这撕心裂肺的,捶胸顿足的,呼天抢地的,抱头痛哭的,心灰意冷的。在这片寂静之地上尽显自己的玩世不恭。但显然,他们都无力挣扎。当他们把力气都用尽时,已经默认了这种现实,嘴可能在尽显自己的顽强,身体已经不能让他们支撑下去了。
但有些人,他们却并没反抗命运,反而欣然接受。他们想寻找点乐子,在这片毫无生机的死寂之地里。因为很显然,这个地方并不能把快乐给冲走,反而能带给他们难以置信的欢乐。
总之在这个地方竟能见到这般多的奇人异士,对自己来说,也是莫大的喜事。
所以说对吗?
应该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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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死之前,不能赢一把,那死后遗憾可大了。
他是名赌徒。不过来这里之前似乎没有真正的赢过。
我做什么事情都没成功过,为什么凭运气的东西都不能让我赢。
他承认自己的运气不好,但也没想的差成那样——他就连赌博也一次没赢过。很快他花光了自己的积蓄,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惶惶不安的他,远离了亲友,远离了家乡,开始了流浪。
他一手捏着纸牌,一手扶着额头,吐字不清地陈述自己的过去。我们之间玩的,是一个很简单的赌博游戏,也就是比大小。作为初学者的我,几局下来,也有些糊涂,但无论如何,赢家却偏偏是我。
嗯,好像饿了。
他放下手中的牌,把胃给拆下来,给围观的好心人,让他随便装点食物,注意是食物。他苦笑着对我说,以前饿了,没钱,就把烂皮带,棉花,废纸塞到胃里,以此充饥。现在快死了,吃点真正的食物吧。
那你为什么不用嘴吃?我反问他。
麻烦。
他摆摆手,怕我听不清,增加了一点手语——摸一下胃的位置,再用食指从喉部,顺着消化道向下,缓缓到胃,然后用双手摆出一把叉。
这样太麻烦了,一步到胃,这不方便多了。还有……
他张开口,指了指里面。口腔中显然已经没有一样东西。
我已经失去品尝食物的权力……
你其他器官去哪了?
牌局结束后,我让他在附近的树桩上坐下,毕竟他连左腿都没有了,代替的是他刚来这里时,一位自称是工匠的好心人做的义肢。
都卖了呗。
他吐字不清且又平静地说,我没有任何才能,就连帮忙跑个腿,都能做得一塌糊涂。我几乎是所有人眼中的失败者,最瞧不上的蝼蚁。我乞求过神,因为神就连小小的麻雀都曾记得,何况像我这般可怜,被众人遗忘的倒霉蛋。然而神并没眷顾我,我依然是被祂遗弃的那个。之后,我选择了自暴自弃,将整个人投入赌博上。也许我生而桀骜不驯,我的叛逆让我选择了赌博。很显然,干这种事就像脚上绑石头跳瀑布,最终只是寻死而已。于是,我从倒霉蛋上又多了一个外号——欠债者。还是那句话,为什么凭运气的东西都不能让我赢。
他苦笑着,抠着义肢与自己真正的人体接连的部分,起初像是在爱抚,随后却愈加狂躁,指甲也耐不住,顺着鲜血脱落,那根手指早已糜烂得血肉模糊。
我当初没有制止,因为我知道在我的干预下,他也许会做出更加过激的行为,甚至会导致他的死。虽然他的死是迟早的,但至少要让他在临死前能够快乐地死去。这不仅能够让我安心,也能够使他意足。
受够了!
也就在霎时间,似乎有双无形的巨手把我推了回去。他已拆下自己的义肢,狠狠地将要接纳他的土地抛去。而他立马选择了后悔,单脚跳着,捡回曾经属于他的一部分,而显然,它已经变形,跟曾经那条真正属于他肉体的那条腿一样,永远失去了它。
就在顷刻间,我似乎看出了他真正要找到的东西——属于他独一无二的幸运。对于这份喜悦,我没有掩饰,以至于他很快便察觉到。
你这混蛋,在傻笑着什么。
他没有一丝斥责我的意思,反而自嘲般地苦笑。而我并没迟疑,把他真正想要,梦寐以求的答案告诉了他。
不可思议,这不可能!
他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脸部肌肉,像是要撕扯掉。难以置信,但这词并没遮盖他的喜悦,那隐藏在双手背后的欣喜若狂!
回想一下,似乎确实是这样的。在每次失去的背后,我总是能获得其他的东西,甚至是更好的东西。
因为我的无能和倒霉,连征兵军官都避而远之,所以我保住一命;也因为我的无能,那个无良黑心资本家,才没有再聘请我跑腿工作,不会像那些工作狂一样年纪轻轻就没了头发;也因为失去一些器官,使我不会得某些病,换来的钱能够使我的家人生活:也因为我平日的善良,好心的人才给我做了一个更便捷的胃袋;也因为长期的旅途中,我的左腿得了严重的坏血症,甚至威胁我的性命,而失去我那条腿,反而让命悬一线的我,再次活了过来;也正因为欠债,被债主追杀,我才漂泊流浪来到这里,找到我人生中独一无二的幸运。
人总是看到自己苦难的一面,却很难瞥见自己微不足道的幸运。他似乎看到了,在那指缝中,那微微的光亮,令人如此爱怜。他温柔地看着,如同目睹一个新生的孩子。他被孩子的哭声所着迷,渐渐地想要搂抱他,再轻轻地亲吻他的额头,此刻这便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也许我在另外一种方式获得胜利,而目光短浅的我一直都没发现……
再来一局!
牌桌前的他信心满满,他似乎已经想在这里见证自己另一种胜利会是怎样,而他的双眼因干瞪着长达半个小时已布满血丝,为了紧紧地盯着纸牌上的数字,生怕它会变。
当双方把各自的手牌亮出时,胜利的戴冠者却是——他!
身上长期以来的包袱顿时如释重负,而他已经不能用笑来表达,于是——他疯了!
疯掉的他,怪叫着掀起牌桌。对面的牌手,也可能是命数已尽,当场被砸死了。发狂的他,不像个装有义肢的人,像只恶鬼,连跑带爬,冲向墓地——他的归宿。
然后他死了。死因是额头撞在刚做好的墓碑上。墓碑的造型是神的符号,有棱有角,最虔诚,也是最致命。墓碑的原主人是个雕刻家,知道自己将死,便在这里一直创作能配上自己死亡的作品。而这个完美的作品如今却献给了别人——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这个笑话可不好笑。
雕刻家说,情绪如水一般平静,只是眉毛抖了几下,并不以为然。
这个作品看来不适合我,反而适合他。他咬了咬下唇。也许我还要继续创作,直到创作出我满意的作品出来,也可能今生都创作不出。
雕刻家苦笑着对我说,然后又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中。而我也要去做自己的工作——为那名无名赌徒送行。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相处一周以来,不知何名的送葬人。温柔的笛声安抚着这片死寂之地的灵魂,而笛声却是与灵魂交流的媒介。他吹响笛子为赌徒送行。送葬人有可能不相信神,但他一直相信灵魂的存在,甚至相信轮回。在他的哲学中,生命永远是守恒的,生育死,死育生,这块墓碑仅是他这一世的证明,而为他送行则是希望他在下一世能过得更加好吧?他不知道,因为没人教他,但他知道总一天,真正的答案会把自己所编织的世界观给毁掉,总有一天吧?
可怜的他仍在杞人忧天。很快,他选择不再思考这些,因为今天还有一个被赌徒砸死的可怜人。
唉,工作真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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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我为何在这,我也是难以置信的。我很平静,对于旁人来说,是这样的,但我毕竟是我,我并非他人,他人也并非我,我不懂别人,别人也正因如此不懂我。我笑了笑,礼貌地。别人也冲着我笑,至于真正的目的,也无从所知,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不想思考,而是怕这一思考会让我愈加暴躁。
看来你很坦然啊。
这里的负责人似乎是个孩子,但好像又不是个孩子,这仅仅是说是样貌。若谈气质,则像个深不可测的老者。而他正是日后为自己送行的送葬人。
是吗?我很欣然,莫名其妙地活着,又莫名其妙地死去。我的快乐在哪,是那该死的自欺欺人吗?想如传奇小说的主角一样死去,而今却像一个让人笑也笑不出的喜剧角色,马上会死得不明不白。
平日爱作诗的我,而今却江郎才尽。脑中那些华丽的辞藻,在焚烧,焚烧到连灰烬都不曾留下。而那点燃的火焰,是我那无穷无尽的愤怒。我还在笑,还在那一个劲地傻笑。而别人问我为什么要笑,我便会笑着回答,因为我呀,只会笑啊……
你好。
你好……
我可能因为这该死的礼貌去打了招呼,然后抱怨自己为什么这么想。他的脸很圆,让我联想到我们祖先偷食的禁果。而这禁果的拥有者似乎真的有无穷的知识一样。他洞府不是很深,却显得高深莫测。真是个奇妙的人,我想。这是我对送葬人仅有的评价了,可能不是什么无趣的俗子吧。
而眼前却出现了一叠纸牌——他递来的。
不,我不会。
我笑着挥手谢绝了,而心里却暗骂,人不可貌相!
我以为这可以让你真心笑一下,看来我多虑了……
他居然在道歉!这让我很惊讶。我内疚了,心脏似乎被什么掐了一下。为什么,明明错的是我,是我曲解了他的一片好意,让一颗纯粹的心受了伤,但凭什么道歉的是他,明明是我,是我啊!
可我还是在笑,一个劲地傻笑。我到底是在接受他的道歉,还是没有。我不知道,因为我是个疯子,货真价实的疯子!我像条疯狗无差别地攻击所有人,没有任何慈悲可言。而现实我却做不到,因为我禁锢在这可悲的条条框框之中,从出生到现在。
他不理解,对他而言,我才是洞府最深的那个,霎时已分不清我究竟是真笑,还是假笑。
疯子……
他落下这样一句话,脸上却毫无一丝憎恶的痕迹,缓缓地离去。我停住了笑,拧了自己一把——我还活着,真真切切地活着。我已经恍惚了,明明活着,却有死一般的寂寞。
对了对了,既然活着,那就去满足人类基本欲望。我去吃饭,我的胃口很好,一口气吃了两只鸡,包括里面放的苹果和洋葱。当然,还有一盘拌了蛋黄酱的沙拉。我任由肉和菜叶子塞满牙缝,我不用在意,感觉也不用在意了。一想到要吞噬其他的生命才能维持自己的生命,我却不觉得恶心。要怪就怪这该死的世界去吧,让那群素食主义者跟着去陪葬!于是我又将一只小猪崽送入自己肚子里,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饱嗝。
原来不遵守礼仪,不遵守规矩,是这般的痛快。我快乐着,嚎叫着,似一只能自己捕食的幼兽。悲叹,原来我是囚禁在人皮中的野兽啊!
刹那间,昔日的所爱皆为泡影,而极致的食欲,将成为我从今以后生活的一部分。蜕皮吧,迷失者!现在你不再迷失,你会活着的,活得好好的,不会让预言得逞。活着难道不应该快乐吗?但你必须蜕皮,必须!现在!马上!只有这样你才能即刻贴近快乐,让自己脱离苦海……
不用看了。
他死了,死不瞑目,因为他把自己的眼皮都给割下来了。显然他想割下自己整张皮,但能力有限,割得稀碎,只有脸皮不知为何,还算完整。
我不理解,在外鼓吹天才的他,到了这里却沦落成一个疯子,这是为什么?
而他显然不会给出我答案,若是有,我只看到没有皮的脸上,嘴角扬起的筋肉异常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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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美,仁父!赞美,慈母!赞美,新生!赞美,凋亡!歌颂仁怀响世间,轮回乐者齐颂唱。吾等皆为浮游世间的亡者,寻觅最美的葬礼,然后得以安息,又或是再次踏上旅途,去寻找真正合适自己的终点。
——一无名亡魂的颂歌
且不说别的,雕刻家来这这么久,却没遭到一次变故,真是让人意外啊。回想一下,我却甚是后悔。我的初衷就是为了这里的一部分人能解决烦恼,活得更一些久。而现在看来似乎有些帮倒忙。
我忏悔,我内疚,我竟带给他们死亡。我,我必须想些办法。
于是主意便打在雕刻家的身上。
沉默,还是沉默,一如既往地沉默。我脑袋有一丝充血,但很快压下去了。他,雕刻家,还是平日里,话不多地雕刻着葬送自己的墓碑,尽管那一块可能不属于自己。
辛苦了。
我礼貌地说。他嗯了一声,拿着脖子上那条污渍斑斑的毛巾,抹了抹自己被石灰涂成石像的脸,才露出自己还算俊朗的脸。他没有洗手就伸手拿我递来盘子上的小黑面包,满不在乎地塞入口中,然后一口气掉了拒绝一杯不知名动物身上的奶。
在死之前我还想活得好一点。
他干咽地说道,可能口中的面包还没咽下去。
那你爱这个世界吗?一句没脑子的话从我口中喷出,在那一刻已是无法挽回。然而对于这样的问题,他却平静且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
那你呢,你对这个世界看法如何。他反问起我来,我刹那间愣住了,却在匆匆间落下一句,不解。
而他却笑了,笑得很大声,很有亲和力,很有感染力。以至于我也咯咯地笑起来,没注意到,周围有一人刺破了喉咙,鲜血瞬间溅向了我的脸颊,弄脏了尚未完成的石碑,再扭曲了雕刻家的脸。
毫不置疑,他死了,拿刺刀刺入自己喉咙而死。死后僵住的居然还是他的笑颜。我不理解当我们面前自杀的人,为什么,凭什么要笑!我差一点要叫出声来,但我制止住了,只不过握紧了拳头。
奉你的责任,把他埋了吧。雕刻家轻轻地说,好像丢了什么。
这块碑就当是送给他罢了。
话音刚落,他便开始清点新的石料,用粉笔勾勒轮廓,用钉锤削平棱角,再次创作他葬送自己的伟大杰作……
不知过了多少个春夏,墓园里的栽下的树多了几圈年轮,因工作繁忙的我,早已几年没看到他了,或许他老了,脸上已有几分岁月的痕迹,做事手脚不再麻利了。也许他收了新的学徒,一同完成最后的杰作。但我去他那的理由,是因为近段时间,送葬的人只剩下骷髅架子。显然有人在挑战我的底线,而有人故意将矛头指向他又令我十分愤怒,因为我不相信他干出这样的事。
而我见到他时,他却不成人样。头化锤,手为钉,身躯多了好几处口器,不是用来咀嚼食物,而是打磨雕塑。而我只能通过嵌入后颈,吸足脏血的毛巾来判断是他。我很愤怒,愤怒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活成一个怪物。
正当我发问时,几个人把一具尸体抬过来,扔在雕刻家的面前。雕刻家用类似鼻子的器官嗅了嗅,整个身体变化作一张血盆大口,一把吞下。而那具可怜的尸体,吐出来后仅剩白苍苍的骸骨,还有那恶心的消化液。
这些时间他都是靠吃尸体而活的。
一知情的人说,他几乎像入了魔一样,更加痴心投入碑刻,身体都渐渐变成雕刻工具的模样。但尽管这样,他依旧没有获得自己的石碑,总是因为自己的包容,让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夺走。
我不喜欢他现在这个模样,而我也知道曾经与自己笑谈世界的他再也回不来。而如今的他究竟能算活着吗,像机器般工作,只吃尸体的他?
而如今的我,很难将他定义成人。
这真是他所希望生活的样子吗?不是说好要活得好一点吗?
骗子。
我曾经给予他希望,没想到他却成了这样。但此时我却看到了——他的泪?
在他硕大且粗糙的眼皮缝中冒出了不知名的红色液体,顺着眼角滑落,滴落在地,将地上的石灰尘微微扬起。
我愣住了,跨步到他身边。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显然没有认出我的意思,继续他那死亡的雕刻。
这时,我才明白了,雕刻家已经死了,彻底死了。而他的灵魂,禁锢在那个怪物的躯体里永世不得解脱。
在死之前我还想活得好一点。
那时的话,那时的笑声,回响在我的脑海,久久不得停息。我想,是时候该为他做点什么……
很快雕刻家的死讯传开了,人们纷纷议论,并渐渐地把议论对象转向为我。而我并没理睬,因为我知道他们居心何在。真正的我又该在何处哭泣?
我想不到,现实又不允许我去想。而我只能乖乖去做我该做的事,来逃避这一切。
对了,什么时候该轮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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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葬人紧锁着眉头,质疑着这名自称是流星的少年。
你是从天上来的?
少年默不作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你知道来到这代表着什么吗?
我知道!
这时少年打破原有的沉默,唰的一下站起来说。而送葬人也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不再多言,他知道自己说再多的话也无益,能剩一份力就剩一份力。
等一下。
说话的是少年。
你看上去很郁闷,有什么事情吗?我们可以聊聊。
送葬人嗯了一声,但感觉很不耐烦,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了,他认为不该把气撒在无辜的人身上。他们走出屋子,坐在曾经与赌徒谈心的树桩上。而这么多年,树桩仍旧是那个树桩,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我先介绍我自己,行吗?
送葬人默许地点了头。
可能有点扯,他说自己来自天空,与群星——他的朋友为伴,曾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而朋友们的相继离开便使他忧心忡忡。他曾询问过一个即将离去的老前辈,他究竟要去哪?
而前辈回答道,执行自己的使命——然后光荣地死去……
死,他头一回感到恐慌,他没想到星星会死。他也明白“死”这个概念,这意味着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们。他也苦苦哀求自己的伙伴们不要去赴死。而那群抱有使命的群星,也只能流着泪,一一向他道别,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往下跳。然而他没哭,开始质疑这所谓的使命,他不明白什么样的使命,能让自己的同伴相继赴死?
你只是没到时间罢了。
一名前辈说,到那个时候你也会明白我们牺牲的意义,选择和我们一样奔向大地,去执行我们的使命——献上我们以死换来的祝福,实现大地上的人们美好的愿望。
那我们非要死吗?
是的,即使不这样,我们也终将死去,换来的也只有空荡荡的一生。而这样的死法,我们会被人们铭记,记住是那些曾经为人们带来祝福的明星。我们才得以生而无憾。因为这才是属于我们的一生。
也许死亡是一场从未有的伟大冒险,他这样想着,也很快,他的时间便到了。他怀着忐忑的心和一同赴死的伙伴们走到云层的边缘,张开双臂,身子一斜,投向大地的怀抱。
也就在顷刻间,他看到无数的人十指相扣,闭上双眸,向着他们祈祷。他们出现划破了长夜,给予人们小小的慰藉,填补他们脆弱的心灵。
那么你真的能实现愿望吗?
送葬人急切地问,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一声大笑。这无疑激起了他的怒意。少年也察觉到他脸上的变化,便收敛了笑容。
你认为呢?
我…我不知道,拜托这种笑话并不好笑。
送葬人不知道为什么少年要反问自己,但不觉为何手心有些发凉。
很遗憾,我并不能实现任何愿望。童话是童话,现实是现实。而所谓的使命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少年心灰意冷地说,似乎很愧疚。送葬人虽猜到一点,但还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为何你还要选择这样做?
他质问道少年,为何明知是骗局,还有什么值得自己去做。
也只不过是心理安慰罢了。
少年如是回答道,一个人的信仰崩塌是很恐怖的事,而空荡荡的死亡无疑是最可悲的事。我这么做是为了让别人能够记住我。而促使我这么做的也正是我的选择。一生中正因为自己的选择而耀眼。我们的做法恰似烟花,正为这一刻而绽放。即使不能实现愿望,也能给予他人慰藉。这就是属于自己美丽又无憾的一生,使我沉醉其中的一生。
美丽又无憾的一生,送葬人轻轻笑了一声,我能也有吗?他并没着急问少年,没准自己会找到呢。他将这个美丽的想法收入自己口袋,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兑现当初的诺言。而现在他没空想这些,因为少年可能支撑不住了。
送葬人把少年背到屋内的草席上,少年紧紧握住他的手,嘴角抽搐地说道。
我虽然不知道你发生过什么事,但看到你放下了。我便发自内心地祝贺你。我们流星寿命本来就短,人生容不得我们多思考,而所谓使命应该就是这么来的,在我们时间到头时,能够让自己做一件无憾一生的事,然后安心死去。而我的选择又很庆幸地帮助了你,我很开心。帮我送入大地吧,这就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少年手心不断发凉,指尖的力气不断被抽走,少年也不再说了,眼睛缓缓地闭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了一句——永别……
属于流星的葬礼开始了,参与者原本只有送葬人一人,不过又陆续来了几个,他们用最后的人生选择相信了送葬人,而送葬人也无比感激他们。他们一同哀悼流星少年,也十指相扣,向夜空的群星祈愿。送葬人再次吹响了风笛,这次他没再向风笛询问答案。
说不定他的心中已有了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