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王钟崎早早起了床。
他平日里决不在周末早起;今日如此,也不过是来了电话,手机在床头嗡嗡嗡躁人得很罢了。
他伸手够到手机,屏上三个大字“王立国”让他头痛起来。自从那人因外遇与钟崎爷爷大吵了一架而赌气移民美国后,钟崎便不认他这个亲生父亲了。
可心理上不认归不认,这父子关系终是藕断丝连;更何况王氏兄妹的生活费还由这个有钱的爹给供着。如今,兄妹二人上高中了;这高中是私立的,条件很好,当地戏称之为“资本家私塾”,可想而知其学费之高。如此,父亲这笔经济支持,今后只会更加重要。
钟崎一想到自己和妹妹赖以生活的物质基础,是父亲和他那不知从哪里赚来的美刀,本欲果断按下绿色按钮的大拇指便犹豫了片刻。待他理好心绪接起电话,已是半分钟后。
“儿!过得行不?”父亲声音爽朗,调调里难抑的美式轻浮让钟崎很不快。
“说事儿。”他冷冰冰回道。他早知道父亲要说什么。
“行!那就说事儿。就之前我跟你说的,你妹妹,今天就到。大概下午,你去接着点儿;她估计是坐公交去的,你去公交站帮忙搬行李去。说话可温柔着点儿,她妈可刚没。”
钟崎听到“妹妹”一词时眉头一皱;他心中,这个词是王杏子的专属,冠之于一个他从未亲睹的陌生人身上,是他所难以接受的。可他对父亲的厌恶与想要立刻挂断电话的急切居然压住了这一不适。
“嗯。还有啥事儿?”
“没啥……等等我给你她的电话。你钱还够吗?我又打了十万——”
“不用。”钟崎立刻回道,转而又问:“今年你也不打算回来给奶奶上坟吗?”
“………”
那边是沉默良久。
“行吧。挂了。”他不等回话立马挂断。「我是在怕什么?」他想。他挂电话时有过一闪念,其中含逃避的色彩。
他不去细想,逃避了逃避。
不一会儿,他手机传来声振动,估计是父亲发来了那个同父异母妹妹的电话。
他没先去关注电话,而是视线投向门口。杏子,他真正的妹妹,站在那里;头发蓬乱、眼神困倦,应是刚起。看来是钟崎打电话中途,她便悄悄来了。
“哥,是爸吧?”她声音慵懒。
“嗯。林芹意今下午到。你把她屋收拾出来了吗?”
“哦对,我马上去。”可她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问道:“爸又转钱没?”
“没。你有想买的东西?”
“对啊。开学了,想换双新鞋。”
“我卡里应该还有钱。等等我看看价格合不合适,合适就买。”
“行~。我去挑双。”
杏子于是走了,嘴里随便嘟囔着什么以表心情之舒畅。
钟崎忽然很羡慕她。他已为今日林芹意到来这事而思索多日,终是没有找到个较好心态来应对,估计最后也不过是赶鸭子上架,远谈不上从容;而妹妹却像下午要见的不过是一熟客那般不以为意。
「一半血缘关系、美国出生长大、混血,以后还同吃同住。」钟崎如同平时那样陷入低价值思考,「不对,这些不是关键。血缘、文化、语言,以后都能慢慢克服;最主要的是我的心态问题——我怎么能仅因一陌生女生要来就自乱阵脚?几天前他不就说了今天她要来了吗,结果我都到现在了还在胡思乱想。如果我能如我所期待的那样行事、那样自律,事事都只像上帝(若有的话)那样只依照最高尚的必然性运行,怎么还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钟崎常常设一个理想在心中,以针砭现况;他以此来超凡脱俗,却也倍受其苦。
比如现在,一股羞耻、挫败与无力感便忽然袭来,原因有三:
一是他一个准高一生,居然幻想成为上帝,若是他人知道了定会笑话他(他想到这儿时,便开始懊恼自己的半吊子决心:以上帝为榜样的人竟然那么在乎他人想法!而且这些想法居然还真就肆无忌惮地影响他了!);
二是这个林芹意,这个陌生妹妹,竟让他如此上心;且他尽管不愿承认,可他毫无疑问思考或幻想了性方面的内容——这种幻想更是加重了他的羞耻。他一时有些反胃,觉得躯体在谋杀大脑;
三是他想到这里时,忽然回望这整一套思维流程,发现这完全就是内耗;一个如上帝般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怠的存在,怎么会有这样无意义的内耗呢?衪得是自由的、运动的、忘我的,绝不可能是他这样一坨软趴趴的只会思考、毫无行动的肉块。
他甚至觉得连妹妹都比他接近上帝:她在逛街、游戏、化妆、聊天时,是绝对心无旁骛的——她完全融入了世界,以无比纯粹的姿态。父亲、妹妹都是如此。
但话又说回来,他决不想成为妹妹,即使妹妹一直幸福,他一直痛苦。
“哈…………”
也不知为何,他脑中思绪就是不停。
钟崎去洗了把脸,跟杏子说了声中午他不吃了后,回床便睡;可偏偏忍不住思绪乱跑,辗转难眠,半睡半醒;快中午了又饿,只得拜托即将做完饭准备刷锅的妹妹再多做点,自己好不至于落不着吃饿肚子。
“哎呀老哥你咋回事儿?前二天还是啥时候就这样,要吃不吃的;你再这样,我不高兴了昂!”
“别啊,”钟崎笑着晃晃杏子的马尾,又顺了两把,“喏,我给马尾按摩了,别气。”
“爪子撒开,”杏子假装愠色,脸蛋鼓鼓,但转而又坏笑道,“我看你啊,就是期待芹意姐期待得不得了,然后就开始皮痒痒,在床上咕蛹半天。小样~——哎哎哎!”
钟崎突然揪了揪杏子临时扎的小马尾。
“讨厌!秃了你赔我!”杏子泪眼汪汪。
“反正也没几根。”
“那你更没几根!秃子老哥!你这样不体贴女生,芹意姐肯定不喜欢你。”
“本来也没想让她喜欢……”钟崎有些心虚,不想顺这话头延展下去,“话说,你怎么就芹意姐芹意姐地叫上了?”
“嘿嘿,那自然是我和芹意姐血脉相连、心有灵——哎呀呀别扯我小揪揪!”
“为什么?你扯你的我扯我的嘛。”
“切,真开不起玩笑。”杏子心有余悸地护住马尾,“也没啥,就之前爸跟我开视频,芹意姐正好在旁边。就聊了会儿唄。”
“你咋都不跟我说啊。”
“说什么?”
“她是怎样的人啊……之类的?”
“哦,这个啊。嗯…………不太说话,感觉有点怕生,小心翼翼的,我跟她说话时她也基本上是顺着我意思来。总的来说……嗯…不好说。”
钟崎白了她一眼,“亏你还一口一个芹意姐,还以为多熟呢。”
“可总要有个过程啊;她怕生,那我要是不主动,不就熟不起来了嘛。”
“也是。”
“哦对了,”杏子忽然一拍手,坏笑道:“芹意姐是个超级美少女哦;满意了吧~”
“一边儿去。”
钟崎故作冷静地无视掉妹妹的坏笑和她那不断戳动钟崎小腿的光脚丫,努力压下繁复思绪,却又再次失败:他才发现,刚刚他煞有介事询问芹意是“怎样的人”,其实也不过是想问出芹意“长得怎样”。
「对,就是这么庸俗!不然我刚刚一听到“美少女”的字眼,心中便涌起的安心、燥动与期待又是什么?」
钟崎再次对自己失望。
但他总觉得有办法改变这一切,只是现在看不见什么预兆。
再几个小时,芹意就到了。
钟崎有些不想去接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