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一番话，无疑是极大鼓舞了钟崎，可这并不使他心安到连想都不去想为何芹意之到来会今他如此不适——她都那么美了！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可即便如此，也无法从质上改变钟崎对她的看法。
「我一开始不是很期待她来吗？白天想了晚上想的，一天到晚脑子里全是这个人——接她时怎么应对、说什么话，要给她留下怎样的印象，怎样调整心态使得自己能不在她面前丢脸……」
难道是因为她会令他想起父亲？想到那个他心中对堕落的具象化定义？可芹意之为人，钟崎不消几天甚至几小时便可了然于心——她决不放纵欲念、不忠于**，而是保守、审慎、认真、内敛。
钟崎似乎找不到个理由不喜欢她，但他心中仍有不适。
他坐电梯下楼，在小区漫步。城市看不到星星，钟崎从脑中调出想象力的星空覆在那片灰黑上，想找出意象来触动自己；但触情生情往往无法主动达成，而是要无心插柳、顺势而为。
果不其然，他没调整心态。
不过时间已是过去半小时，芹意也该洗得差不多了；再无所事事一会儿，他直接就上楼就行了。
钟崎转悠到小区边缘围墙；再往南，是一片老别墅区。
他忽然没来由地想去那边看看，双腿不由自主向南迈去。
门口保安没拦他，因为他时不时就下楼闲逛，十分显眼，人家早就记住他这号人了。
别墅区里，别墅样式不管是西式中式还是现代风格的应有尽有，不过这一堆样式不怎么相配；细细看来，不少建筑还完全不顾和谐地杂糅了各色搭配，东边立根柱子，西边设个闲亭，尽是些个暴发户为了附庸风雅、标榜门亭而弄巧成挫、丢人现眼的“杰作”。山东这边有不少老工业区，自然生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草根老板；而这些老板的品味，由此则可见一斑。
这里自带些华丽的俗气，令钟崎不堪其扰；没探一半，他便想回了。
不过他一过某一拐角，见一女孩蹲在路灯下，手拿树枝正戳弄着什么，现在好像正要起身。
女孩很引人侧目，部分原因来自她美丽而快乐的面庞、别致的发型（明明是齐肩短发，却特地顺出条长长的麻花辫）、以及手中拄着的细木拐杖；但主要还是她身着一身细制素色汉服。其做工精致、用料昂贵、美而不华，与周遭相处，竟无寻常汉服所常有的违合、冲突之感。钟崎常以为汉服只要穿上，就活像从古装剧片场里跑出来的；但那个女孩却不会引人生出这种时空错位之感。
「……奇怪，」钟崎兀自琢磨着，女孩这时已起身面向他，「她是刚哭过吗？」
泪水滑落眼角，沿清涩面容坠下，滴入土壤；头顶路灯突显出这一过程，可女孩现在所表现出的有些不成样子的猖狂笑容，却又否定了钟崎看到的泪水。
钟崎怔住了。女孩的存在形成了独特而超俗物的情感场，今他一时以为自己在欣赏什么正在上演的戏剧。
二人这时目光相接。
「她的确流泪了。」钟崎看清了她的脸颊；她的泪水传来奇异情感，钟崎不知道怎的，觉得那种情感与他的生活——也许大到生命——正相反。
他们互为陌生人，本来即是对上视线，也不会有进一步发展；可二人目光相交的时间是那么长，长到他们接下来若是不去交谈，反倒会别扭得很。
女孩笑了，但不是猖狂的笑，而是更加温和，更加优雅，更加“合理”。一阵热风卷来，女孩的长发被刮得略显凌乱。
这种动画里常有的场景，令钟崎心里同时出现了欣喜与不安这两种情感。他没来得如平时那样一步一步分析这情感之所以产生，因为女孩已经以尽管慢、但踏实有力的步伐走到他面前；她手中拐杖击地所作的声音铿锵悦耳，钟崎的心回到现实。
“您这面孔，在这儿可有些生分。”女孩说话自带一股腔调。
「您？」钟崎皱了下眉，回道：“我住隔壁小区。”
“啊，原来如此。”女孩点点头，但一转话头，问：“您说，我相貌如何？”
钟崎一楞，心觉有趣，便不顾这问题的突然，笑着回道：“很美。”
“如何美？”
“所有正常人类，只要远远望见你便会想向你走去，经过你身旁时会忍不住回头，见你离开后还会恋恋不舍、久久回味。”
女孩害羞地笑了，“您可真是个奇人，女孩子们定是喜欢您喜欢得不得了。”她望向天空，那里还是没有星星，“不过，若是我果真美到如您之所描述那般，那便可以解释方才我们的对视了。”
钟崎有些不悦，笑容险些垮下，“不…刚刚那是因为——”但他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干嘛在乎她怎么想我？」，便又闭口。
女孩视线从黑云中回来，眼中不知为何，有一丝期待，“是因为？”
“没事，”钟崎假意自信地笑着说道，“还因为你的汉服太漂亮了；又漂亮又不与周围环境违和，感觉完全就是常服。
“嗯嗯，的确，我闺蜜也这么说，她说我这么穿一定好看，我便去试了。您知道吗？我打算穿这身去学校，我想让大家都喜欢上我这身行头，这样大家也会都喜欢上我……”她天真地说道，但脸上随后挂上了胆忧，“可我还是怕。”
“怕什么？”
“怕男生们不喜欢呀！您可知道，男孩子都挑剔得很！仗着可爱女孩子多就净挑三捡四，明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可是一个劲儿地锐评。之前一个男生，我与他约会时特地穿了裙子，想听他好好夸夸我；结果，您知道吗？他嫌弃我腿粗！可把我气坏了，我们相处有些时日了，可他之前却从来不提我腿粗的事，还是约会当天我估摸着他有这个意思，主动问了才知道。”
「她情绪变得真快」钟崎想，「话题也变得很快」。女孩有种忘我的精神，一旦遇到感兴趣的话题便会不顾一切地说个不停；这种忘我，往往为长期独处之人所有。她的话，中间的语气变化与情感转折把握得极好，让人像在听朗读剧，钟崎没忍心打断。
“男生，哼。”她接着抱怨，情绪低沉下来，“不问清楚，就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万一我这身衣裳他们觉得很老气呢？会不会去了学校后，他们会一直偷偷笑话我？一想到这里，我就好害怕。”
虽说钟崎对女孩感兴趣，可并不在乎女孩所说的话题；他心里有些敷衍，但表面温和而热情地说：“我也是男生啊，我敢打包票，男生们一定喜欢。”
“嗯？哦对，”她仿佛才意识到钟崎是男生，“您也是男生。嗯，的确，”女孩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但我不相信你所讲的。”
“欸？”钟崎被她这话吓到了。
女孩身上的气氛忽然转变，原先那种轻飘飘的、天真无邪的少女气质，一转而变得无机质。她直视钟崎，笑容消失，眼睛深处像镜子般空洞又映照一切——毫无疑问映照出了钟崎的心。
她稍稍向前，拐杖敲击地面。
“因为您是个大骗子。”
钟崎的心脏，好似停了一瞬。
女孩面无表情，语气机械。
“您为何不提我的泪水，我的痴笑呢？明明那才是您真正关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