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里的安娜

作者:珠树VEN 更新时间:2025/3/19 15:37:59 字数:8865

深冬时令的雪花零散纷飞,飘落在银装素裹的桦木林中,雪风将林叶摘下,将它送至更远方。视线聚焦于雪原,一座白桦木屋屹立于雪幕之中,窗户被长木板钉死,但还是能从缝隙中窥探到几分温润的火光,以及床边一个胡子上满是灰尘的男人。

你在这间木屋已经生活了三年之久,你轻易地记住了每一根原木上的螺旋树纹,那就像是你皮靴上面的金属纽扣一样平常。它们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使命——就在净化这片雪原八个秋之后。屋内陈列着木制家具:一张木床,上面铺着羊毛毯子。一张大桌子,还有两条小板凳。其中一条板凳被切了一段凳脚,比另一只稍矮一点。被切下来的一小段木材也只是丢到了火炉里。因为矮一节,所以你平时也不会选择去坐那条凳子,那凳子也被踢到了更角落。

桌面上有个可移动式煤气灶,煤气灶接通一个蓝色大煤气罐,平时你就拿它煎肉排。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燃油灯,里面燃烧的是去年冬天切块掩埋雪堆里的黄颡鱼油。桌面上有一瓶威士忌,喝烈酒可以保暖,还可以对不经意间被割伤的皮肉进行简单消毒。紧挨着威士忌的是一些叠放着的小麦面包罐头和青豌豆罐头,那是你很早之前就放在那儿的,因为起初在那儿,就一直在那儿了。

墙上挂着带有兽味的野羊皮和山鹿皮,以及去年从市区带过来的铝框挂画。挂画描绘的是一个寂静星夜下的湖泊,一条船那么大的罗非鱼镶在泊里,一个小男孩骑在鱼背上,随它远游。买这副画的时候,你把大鱼看作理想,把男孩看作人生,所以人生就成了一场在黑魆魆的夜空下骑着大鱼疾驰的游戏,安娜并不理解你,所以她总是用这幅画来跟你打趣。

可惜她在三年前就死了。她死于一场意外,戈登花园小区蓄水井里的腐臭让人永生难忘。而那一天,你只是在一旁因为酗酒而拼命呕吐。罪犯还未伏法,一时间人心惶惶。为了自保,你离开城市,带着她生前唯一留下的手册,那是一本曾经在生物研究院的工作记录。

让你想要打开那本工作记录的念头,源于凌晨时分屋外的骚动,小偷和强盗不请自来的几率很小,趋近于无。你只是在异声中苏醒,贴着耳朵仔细聆听屋外的动静,屋外传来阵阵踏雪声,中断后再无动静。直到旭日东升,晨光挤进窗户,你才忐忑不安地推开木屋门,走到仓房前才发现“腊肠”死了,它是一只灰色的黑鼻子腊肠狗,陪了你两年八个月。它鼻子很巧,能嗅到很远处的雪兔的味道。为了让它能够抵御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你还给它套了一身保暖的皮革小马甲。现在不见踪影,只有仓房前延伸出来的血迹,升起阵阵刺鼻的血腥。斑驳血迹浸染在雪地里,仿佛一串松散的梅花。你坐在床前,望着炽热的火炉,那火焰反倒让你没了怒气。你半小时前仔细探寻地面上留下的凹陷脚印,意外地找到一串灵长类的宽大脚印。这几乎让你吓破了胆。

思绪变得缭乱,你尝试去翻找安娜的那份工作记录,不知究其哪种原因——你好像确认能在上面找到答案似的。现在它就在桌子的抽屉里,桌子有且仅有一个大而宽的抽屉。事实上,从放进那抽屉开始算起,你从未翻开过它,到现在已有三年整。你从抽屉里拿出那本记录,纸张的质量并不好,即使是简单存放也让整本有了轻微的形变。里面有图有字,字迹有些失真。你不知上面的字迹是否属于安娜,也许只是安娜的助手帮她写的,你想。不过这都不重要,你渴求一个答案,至少让你不再恐慌,翻完整本笔记,也就二三十页而已。上面撰写的都是一项关于红眼黑毛猩猩“卡特”的生物研究记录。你希望能找到它逃离研究室的句子,这样你就能将凌晨屋外的生物归类于某一个物种,而不是诸如雪怪雪鬼这样可怖的未知生物。可上面并没有写,最后一段笔墨,只是写卡特吃了一颗奇异果。

随后就戛然而止,如同屋内凝结的空气。

你就这样坐在小木屋中,盯着身前的火炉发神,炉子里烧着生煤块,那是你在矿洞中敲出来的,你在去年发现森林中的那个矿洞——虽然半坍塌,但为了获取优质的供火源,俨然成为过冬的首选。虽然雪原中也有白桦树,但在冬潮的到来下变得异常坚硬,你有一把开山斧,但你并不想白费力气,木炭本就不如煤炭耐用,制作条件也要更加苛刻。从那天起,你也只是挖出了一堆沉重的散煤块,就在昨晚睡觉之前,你还准备明天就再去一趟。

内心挣扎了许久,大概是从一边的煤气灶上煎了七八块鱼排的时间后,你还是准备去会面那堆脚印的主人。说不定只是一个爱吃狗肉的盗猎人把腊肠给抓走了。一想到这里你就义愤填膺。你裹好棉衣,捆上羊毛靴子,扣上皮帽,抓起墙上悬挂的双管猎枪、民用狩猎刀和一个白光灯出了门,出门前用罗纹卷烟纸卷了一沓干植物叶来抽,顺便猛灌了一口威士忌。

雪原的寒风未尝不利,吹得你左脸的刀疤有些幻痛。堆积的白雪一米多高,湖泊表面结了一层遮光的冰。你寻着凹陷的脚印向前走,脚印并未被风雪所掩盖,却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你踏在厚实的雪堆上,顺着坡道走上白桦树林,这里还有一些你砍过的木桩子。如今树桩表面有一层若隐若现的蓝光。随着不断前进,你有了一种别样的预感,这种预感甚至比任何情感来得更烈。你再次站在矿洞边,上次站在这里,还是一年前。

洞口这片由于白桦木的遮挡,土层的雪只有薄薄一层,还能看到枯黄中带着绿意的杂草。洞口用灰石板砖牢牢加固,撑起十英尺高的菱形空间。从外往里看,黑不见底。

那个家伙竟然跑到了矿洞里?你想。矿道在地下四五米的位置,起码是比地面要冷。怎么会有人生活在矿洞里。倘若那个家伙真在里面,那它是人类的概率也变得微乎其微。在洞口踌躇片刻,你还是决定进去,一来手里有猎枪,二来这洞内的构造你比任何人都熟。

你打开白光灯钻进了幽暗的矿洞,作为一个薄煤层的地表矿,也就离地表水平线三四米深,但向内所延伸的长度却有近百米长。洞内并没有运输车轨,也就是说以往的施工队都是纯人工开矿,且用毛驴那样的牲口来驼煤矿的。墙壁撑着一中指长度那么宽的正方体长木块,用支架结构撑成一个拱门形。这样的木制支架结构较为松散。从实际用途来讲,它们也不是为了能够撑住上方的岩层,而是为了预警,当支架发出“吱呀”声时,矿工们就该赶快逃离。

继续深入五十米左右的位置,这里开始出现散落的煤块——是用鹤嘴锄开采煤矿的时候掉落在地的。一旦上方出现易坍塌的石层结构,木制支架就会换成铁质,并且一搭就是十几根起步。洞内阴暗潮湿,并且比地面要冷许多,这种冷是一种沁入骨髓湿冷,透骨奇寒,冷到人心里发怵。

矿洞深处的石壁也变得更加冻人,像是摸在粗糙的冰块上。随着沉重的脚步进入煤团区,这里是一个超大的圆形空间,中间有一根粗壮的木制承重柱,顶上和侧面也是铁杆支架密布。这一片被工人挖走不少煤矿。可能是这里同市区较为偏远,也可能是因为煤炭质量和密度不够,总之,他们摒弃了这片矿区。正好,这对你来说像是从地上捡到一条沙丁鱼一般滋润,这里的煤炭虽然燃烧时间持续低,且烧出来有些许异味,但总比木炭要好。

你将在洞外早已上膛的猎枪举在胸前,你当然相信这把枪,就像相信雪原中那座老木屋一样。它最初陪着你练习枪法到稳定狩猎,已经有了两三个年头。你时常用干毛巾去擦拭枪管,用的是和擦拭刚切完鱼片的狩猎刀一样的手法。最让你荣幸的战绩是近距离一枪打烂一条雪豹的头颅,十二口腔的霰弹击穿血肉如同击穿豆腐一样轻松。

你将白光灯的远距离强射切换为近距离的蔓射,让整个空间里的黑暗无处遁形。你尝试寻找这片黑暗中的生物,它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只红眼黑毛猩猩。你围着承重柱转圈,也时刻提防着自己在灯光下闪烁的影子,哪怕是万中无一,他也有倒戈的可能性。

“嗷——嗷。”

一声凄厉的狗吠如同惊雷般粉碎了这般沉寂。蓦地,你将枪口对准发声源,那是离矿洞更深的区域。缓缓伸过去,你发现那儿竟然还有一个更小的、更黑的矿道,情急之下往那儿开了一枪,枪声在圆形空间里反复弹射后遗失在角落,狗吠也戛然而止。

你咽了一口吐沫,将心脏收得更紧,向那边靠近,发现那洞竟比远处看着更小,仅有齐肩高,你只好佝偻着身子探进去。洞口小,那么怪物也无法躲进猎枪的火力盲区。行进了二十米,头脑有些发晕、发胀,让你不得不怀疑洞内有着瓦斯或者其他有毒气体。心理正欲退步,身子却机械地向前。你一味向前,觉得身边稍微宽敞点了,鼻间却传来一股腥臭味,像是死尸的尸臭一样。倏然,两米前的地面上露出一个直径一米的大洞,洞里面黑黑的,装满了某种液体,上面浮有凝固油脂物和油圈。液体并不平静,反而有些动荡,甚至说是沸腾也不为过。是地震了吗?你想。体感没有丝毫异样,只是腥臭味变得更加浓郁。你正疑惑那股臭味从何而来,在某一瞬间,你陡然发现深处五六米的位置若有若无地浮现出一双深红的血眼,并且不间断散发出腥臭味。你顿时浑身一颤,“呯”地一枪将子弹射击出去,子弹弹射在墙上四散出弹珠,那红眼便消失不见。你慌忙往回爬,爬出狭窄沉闷的小洞,跑出大承重柱的煤团区,跑出矿道,跑到地表的世界中去。

……

冰凝湖静的雪原终年与白桦树林相伴,风消雪停,晌午的天空挂着艳阳。雪狐在追逐雪兔,只是一溜烟的功夫,狐狸和兔子相继隐匿于白雪之中。

你不停歇地翻着关于卡特的研究报告,在进一步了解中,你才发现安娜所在的团队到底怀揣着怎样的想法。他们认为灵长类动物的大脑在现代有着更好的接受能力,也就是说,它们在经历高强度的教育制度下,是有可能能够独立融入人类社会的。于是,他们教它洗漱、用盘子进食、做家务、绘画、认字等。它确实表现出被同化的迹象,嘴里甚至能够吐出一些字母。这项研究后来因为经费不足被迫叫停,作为始作俑者的安娜,她是坚持到最后的一个,同时也是最后一个退出团队。

谁也不知道那只红眼黑毛猩猩后来去了哪里,现在在哪里。你一边在仓房找猎枪子弹,一边打电话喊威尔逊过来。你想找个帮手,他是你大学的同窗,毕业后去干了电工,上一次联系是四个月前。

你坐在仓房内的木制靠背椅上,仓房内有一辆灰绿色的皮卡车,这是你去年买的,它让你在木屋和市区之间往返,并购置一些必须品。仓房内还丢有一些杂物和废品,诸如那些制作失败的木炭,往年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旧衣物,还有一些油锯铆钉开口扳手等工具。角落里还有一个置物箱,置物箱旁边是一个铺满杂乱羊毛的狗窝和废旧的、布满铜锈的火炉,现在这个时间点,腊肠应该窝在那儿的。你越想越气愤,肯定是要给那个怪物一个教训。想到这里,你又给威尔逊打了一个催促的电话,让他明天就过来。雪原里的雪太厚,冬天还容易抛锚。不然你早就去市里接他过来。你也不是有多害怕矿洞里那个怪物,你想的是多一个人多一分保障。

你又开始用罗纹卷烟纸卷那堆干植物叶子,绿色打火机里的燃油也见底。你的精神有些麻痹,点燃旧火炉望着屋外的雪景酣睡了。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你从靠背椅上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忽然感到肚子很疼,你一天都没有进食,准备回屋内吃点鱼片。天穹乌云密布,随着一道闪电过后,雷响接踵而至。乌云似张牙的野狼,逐渐流进皎月之中。刚踏出仓房门,却又在雷声过后听见不远处的雪地里传来犬吠。

“嗷——嗷!”

悲哀的嚎叫撕扯着你的心脏,你紧盯发声源,那是一片空地,空荡得仅剩黑暗与荒凉。你紧握手里的猎枪,装弹、上膛。雪地里传来踩雪的“沓呲”声,你的膛线拉齐了那块地,却没有看见任何踪影——无论是人类,还是红眼黑毛猩猩的身影。你的上下牙关开始剧烈碰撞,腿上如同灌了膨化剂一般。枪管似乎是被某种磁场吸引不断偏离原来的准心。踩雪的沓呲声和猎犬哀叫声混杂在一起,不绝于耳。你在未知的恐惧下开枪,中等后坐力却使枪从你的手中脱落,你没有击中那个无形的怪物,踏雪声再次传来,五米外的雪堆凹陷清晰可见。你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仓促关上房门,用手指将它反锁,紧接着躲进角落,躲在那个置物箱旁的狗窝,那儿本该是腊肠睡觉的地方。

所有声音都随着你蜷缩近狗窝的动作而泯灭。好像刚刚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是幻觉。就在你刚要放松警惕之时,仓房门倏然又响起敲门声,重新把你拉回惊恐的现实。你瞪大眼睛,直勾勾看着那扇生锈大铁门,你埋怨它为什么不是一扇铝合金门。敲门声很细,却很响,敲一下停顿一下,每一下像是敲在老钟上面,响声在屋内回荡。你屏住呼吸,这一刻你真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过了一会儿,敲门声中断,传来远去的踏雪声。你不敢松懈,拔出腰间那把狩猎刀反握在手里,神经紧绷着进入轻度睡眠。

在梦里,你梦到了腊肠,它嗅到雪兔的味道,拖着你的靴子引导你去追。

翌日,屋外已经明晃晃的了,从窗外投进温润的珠光。你谨慎地打开仓房门,门外的冷风顺势闯进来。你缩了缩身子,刚准备抬脚,却发现门前的雪堆面上被歪歪扭扭写上字母:

“I miss you.”

你怔怔地望着那串字母,心脏开始麻木,你是谁?安娜又是谁?你抱着脑袋思忖了好久,却始终是想不起来,趴在地上痴痴看着与眼睛不足十厘米的雪堆,雪堆里映衬出红色的光。踏雪声再次渐行渐近,你警觉地抬头,一个壮实影子将你盖住,那是威尔逊,他刚从仓房绕过来,穿着一身黑色皮大衣,戴着冬帽,脚下一双毛绒长靴,那靴子比你的要长一截。腰间有一个腰带,腰带的枪托上有一把六发子弹的柯尔特左轮。

“嘿!杰克!”他伸出手,向你打招呼。

你没说话,只是跟他击了个掌。

接近两天没有进食的你第一次打开桌面上的面包罐头和青豌豆罐头。面包是全麦的,里面还有哈密瓜口味的夹心,你吃一口豌豆,就一口面包。威尔逊在一旁看傻了眼,坐在你的床边一边往火炉添煤火一边直愣愣地看着你。

“杰克,你还好吗?”他似乎是看出你的状态和昨天致电时有些不同。

面对他的寒暄,你只是吞掉最后一口面包,掏出口袋里最后一卷罗纹卷烟纸,卷起干植物烟叶,用绿色打火机最后的燃油将它点燃。威尔逊看着你的行为瞪大双眼,满脸不可思议。

你露出深陷而暗沉的眼窝,用手指夹起那根叶烟:“威尔逊,我的名字叫卡特。”

你将安娜的工作记录给他看,他的眼角有些抽搐,平静地看完了全部内容:“哦,这他妈的是个啥,杰克?你说你是卡特,你难道是只红眼黑毛猩猩吗?”

你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可我的眼睛是红色。”

“你有罕见病,眼睛生来就是红色的!这事我们全都知道!”

你又闷了几口烟叶,威尔逊急忙捂住口鼻,扇了扇:“喂!别再抽这该死的大麻了,杰克!你就是被这个玩意儿折磨疯的!”

你将所有烟气都滚入肺叶中,感到肺中的肺泡都在不断破裂。你抱住头颅,一副丧气缠身的样子。

片刻,你才抬起头,看着他说:“我们走吧,威尔逊。”

“走不了,去不了!杰克!你都疯了,你的状态哪儿都去不了。”威尔逊满脸怒容。

“安娜……”你独自呢喃,“她来找我了。”

“……真的吗?”

“是的。”

“我觉得你只是太想念她了。”

“不,她昨天来敲我的门,还在仓房前的雪地里留下了那句话。”你说。

威尔逊这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那句话……不是你写的?”他的眉毛皱在一起,手掌放到火炉上。

争辩停滞了许久,你静静望着他,望着他那浓密的眉毛和眉下的双眼皮:“我们走吧。”

这次他向你妥协了。他从你的仓房里摸出一支鸟枪,你还是穿戴着昨天相同的装备。风雪在你们出发时变得更加猛烈,几近站不稳。威尔逊想要回避这凛冽寒风,却只能被你视死如归的状态给拖行。蹒跚着走到白桦木林,风霜轻了些,走起路来也轻快了不少。威尔逊落在后头,你就顺手拉了他一把。

他坐在树桩上,喝刚刚出来从桌面上随手拿的威士忌,这和你昨天喝的也是同一瓶。你就站在原地等他,他一口就全部干完,把瓶子丢到雪地里,砸出一个小雪坑。

他不经意间扭过头来:“杰克,我都还没问过你,安娜是怎么死的啊?”

“……”

你们继续赶路,你正在想威尔逊问你的问题,却发觉路面和白桦树林都在扭曲摇晃着。你并没有喝酒,更没有醉,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属异常。他没有戴耳罩,双耳冻得通红,直到进入矿洞之后才稍微好一些。他呼出一口热气,揉搓着双手,跟在你的身后:“耶,这里居然还真有一个矿洞。”你没有理他,继续前行着,与其说他能够帮上你的忙,不如说他可以给你壮胆。

头晕变得更加剧烈,似乎是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牵扯着你,凭借着坚毅硬撑着走到煤团区,这儿的空间和昨天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你提了提精神,威尔逊也收起了笑容:“哦……乖乖,这些都是……都是煤矿吗?”他伸手去摸那些煤矿。“杰克,我们可以把这些矿给运走,到时候就发了!”

他转念一想又不对:“哦还不行,我们还没有采矿证,不能私自开采。”

你全当他在说胡话,只是继续往前走,往墙面照去,黢黑且深的小矿道再次浮现在眼前。这次并没有听到犬吠声,可那洞还是吸引着你,你甚至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安娜一定在里面。你逐渐靠近那个洞,威尔逊也马虎地跟了过来。你没有说话,只是向那个洞爬去,空气开始稀薄,有些喘不上气的时候,你仔细闻了闻,隐约能够闻到一点腥臭味,你往地面照去,那个大洞还在那儿,可里面的石油一样的液体却不知去向。

“洞?哪里来的洞?”威尔逊顺着你身子的缝隙望向前面。

“安娜,安娜就在里面。”你反复呢喃,“我得下去,安娜就在这里面。”

“有多深?”

你探头用白光灯往里照,灯光只有进去的,不见出来的。

“这是个深渊!”威尔逊吼道,“快过来,别掉下去了!”说着就伸过手来尝试拉你的胳膊。

“不,不,我必须要下去,安娜在里面,安娜在里面!”推搡之间,你像是崴脚一样跌进洞内,白光灯瞬间黯淡,如同坠入一片空灵的虚无。寒冷是饥饿的蛆虫,速速将身体里的余温蚕食。威尔逊的惊喊传入洞内,荡入无边无界的幽暗之中。

你的意识逐渐粉碎,一片片落在冰冷的黑暗里,却又迅速重组。风声在耳边奏乐,自由落体数十秒后,身体里传来“啪嗒”一声。

你落地了,但是不痛。

这里无风,无声,无光,无色。

你站了起来,也只是你觉得自己站起来了,在这接近虚无的空间里,你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还活着。这里的氧气更加稀薄,你感觉到呼吸越来越急促。

“沓呲,沓呲。”你向前走,脚下却传来踏雪声。

随后又一声“啪嗒”过后,一声叫骂接踵而至:“草!你妈的什么鬼!”你回过头,发现威尔逊全身嵌在雪地里,艰难撑起身子,右手拿着你刚刚遗落在上面的白光头灯,他的半边脸都被摔紫,摔肿,十分狼狈。见状你不由分说地把他拉了起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起身第一反应就是环顾四周,手里的头灯虽然功率很大,却只能呈现出一道一直向前延伸的光线,照在地上,地上全是雪。“这里是地狱吗?”他说。

“你为什么要跟着跳下来?”你忍不住问他。

他眼睛睁得老大,目不转睛死盯着你,那眼珠子似乎是在逐渐变红。这让你感到毛骨悚然,手里的猎枪捏紧了几分。

“你他妈的!你还问我!”他狠踢了你两脚,用左手扯着身上与你相连的绑绳,“一进洞就给我绑上了,像不要命一样跳进这个大洞,杰克,你才是怪物吧?”

听到“怪物”的那一刻,你的头脑又开始肿胀,这个词语反复灌入你的脑海,记忆再次被洗刷,新的记忆如同板书一样刻在你的大脑皮层。你两手抱头,双耳嗡鸣。威尔逊在跟你说话,可你半分也听不清——他的话语好像不属于这个空间似的。刹那间,头顶正上方百米处陡然冒出一个细小的白色光点,光点以每秒数十倍的速度逐渐膨。威尔逊惊恐地看着光点,也在惊恐地看着你,他疯狂摇晃你的身体,你直视光点,银白的光在威尔逊的剧烈摇晃下变得更加晃眼。光点变为一个巨大的恒星样,炽热的温度几乎将你们撕碎。白光持续膨胀,充盈整个空间,在极限处突然爆炸,煞白的光掺杂着猛烈的风将你们搅碎,空间破裂,斗转星移。

再次醒来时,世界变得明亮。

这是一个粹白的空间,尚有风霜,却不见白桦树。云层是天堂的雪,如丝如缕地下坠,耀阳屹立于云层之上,散发出灼眼的金光。没有树木房屋的遮挡,这片广袤的天地仅存一片死寂,除了风便是雪,一眼望不到边。你在一旁发现了威尔逊,他冻死了,死前脱掉了所有衣服。你这才明白原来人在被冻死之前是真的会感觉到热的。看他全身皮肤变得青蓝,似乎是已经死了好几天了。你不知自己是何时醒来,面对威尔逊的死讯,你并没有感到额外的伤悲,你的心脏似乎是逃逸到了一个更加隐晦的空间。抛开这些问题外,最让你不解的是,你意外地不感觉冷。

你木讷地向前移动,踏雪声紧随其后,换任何人来在清醒时刻望着这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一个是不崩溃的。可你却显得异常平静,好像你生来就在这里。

……

无心,无感,无饥,无饿。一具裹着皮肉的空壳在雪地里游荡,你已经走了数十年,胡子拉碴,蓬头垢面,你的身躯变得脆弱不堪,脚步却再也停不下来,好像它也不再属于你了。你不敢往这方面想,你俨然失去了饥饿,失去了心脏,失去了温度。任何人,哪怕上帝也无法再从你这里夺走什么。风雪和未知的安娜成了你唯二的朋友,你记得她好像确实是叫安娜,自从你踏进这片雪原地狱开始,她无时无刻都在折磨着你。她或许一直都跟在自己身后,有时在冻人的雪片拍打在身上短暂恢复知觉的几秒钟里,你确确实实听到背后也有踩雪声……

又过了三十年,你身上的毛发没有一根能够幸存,身上的皮肉也开始脱离,它们有的挂在你的肋骨,有的缠着你的小腿。也许死是一种归宿,可是你不知道该如何死,亦或者说该如何去死。你在这些年里久违地思考,思考出了一个生命从精子到受精卵再到胚胎直到出生的全过程。尽管都是你自己的假猜,可你却对整个过程坚信不疑。好像它们生来就是这样似的。你把整个过程取名为“降临”,它当然本来就应该叫这个名字,你让任何人来讲,它都会是降临。可从你自己的口中吐出来,总觉得有一些独特的意味,你似乎是知道了些什么,毕竟你向来都不是通过“降临”而来到这个世界的……

又五十年,你只剩一副骨架了,可你依旧在行走,你走得很慢,一分钟只能走出一米远。你看不到,你听不到,更无法感受到。前进成为了你唯一的眷念——若你不想直接躺下的话,你是彻底停止思考了,毕竟你失去了大脑,在大概是五年前,也就是你在这片雪原地狱受刑的第八十五年,你就已经失去了一切,你没有意识,也没有哪怕一根细胞在为你拒签死亡证明,你似乎是彻底死亡了。你的骨头却还在顽抗,它们像是有自己的原则似的,哪怕是碎成骨片,也会不停向前蠕动。

白色蛆虫一样的雪粒散落在你的身上,啃噬着你最后的倔骨。

……

与此同时,在某间阴暗的地下室,各类五颜六色的溶液,精密小零件和大型仪器围绕着两张机械实验床,右床是一个成年男性。他闭目不动,如同沉睡一般。头颅处有一个类似于分离机器的物件,用一根传输管连接着左边那张床,左边仅剩一件机械停留在床上。两张机械实验床一旁是一台高性能生物研究型计算器,未灭的荧幕上赫然波动着一个计时器——意识体存活时间:三万四千二百七十六天零九时二十五分十七秒……三万四千二百七十六天零九时二十五分十八秒……三万四千二百七十六天零九时二十五分十九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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