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城堡所在的地界时，已经午后。
阳光透过破洞屡屡的棚帘，洒在草垛上形成斑驳的光晕，艾莉披着斗篷，看着周围帘布的镂空外飞逝的荒景，还有车尾后扬起的大片沙尘，不由得对短短一天内所发生的种种感到恍若隔世。
还以为自己要在岛上被困好一段时间，才有可能出来呢……
甚至有概率这辈子都出不来。
真没想到，老维在坑完他现在的便宜老爹后，直接带着她从岛体下的备用索道溜了。
也没来得及临时打理一番，身上还全是灰头土脸，蓬头垢面的，就直接狠狠体验了一把高空缆车。
最速跑图了属于是。
而他们现在所乘坐的这辆运煤货车，是维克多带她在浮空城几公里外的驿站找来的。
由于刚好跟两人前往水晶矿脉的路线顺路，便捎了他们一程，顺带赚个客运钱。
“那些都是什么啊？”
女孩从车厢角落薄薄的草垛上站起身来，蹲到了老维身旁，指着他腿上摊开的粗布，与有着精密外表的各种物件，百无聊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慵懒。
维克多侧目看向她，嘴角微扬：“好东西——这应该是类似于威力加持那类别的装备。”
“武器么？”
他摇了摇头，将两块空心的半柱外壳零件分别搭在了右臂上，并把卡箍一一合上，组装成了个类似于护手样式的粗胚。
护臂的外部雕着暗铜色的精细花纹，在手踝的部位，还空有一处半球形的凹陷接口。
“这有什么用啊？”艾莉看不出什么名堂，抱着膝盖小脸疑惑。
“老登没有直说……但这东西翻出来的时候，是拿紫衫木装着的，外面都不知道落了多少年的灰。”
“嚯，还是传家宝？”
“甚至还有说明书呢。”
“哈——？”
见她一副不信邪的模样，维克多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坨皱巴巴的破布，端到了艾莉面前。
“这…这是说明书？”
“真不是我揉的，它打开来就是这样。”
她半信半疑地拎着布团的一角，将跟垃圾一样的破布慢慢拨开：“伏尔…甘、甘之……之什么？”
“伏尔甘之握吧？翻译过来好像是。”
“花里胡哨，我还不灭之握呢！”
安装完手腕部分，老维又拿起粗布上，数根宛如蛛腿般细长的小肢节，开始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接入手踝处的卡扣。
“这上面写的都什么啊？什么逆天古语言？”女孩看得直挠头，眼睛都快怼到字眼上了，“之前也没见过啥装备长这样啊……”
他将铜肢的尖端轻轻抵在手背的掌骨骨节上，卡扣端则慢慢塞进护手对应的链接处，最后将自锁机构按下：
“我猜是护具。”
“谁家护具带前面这些小玩意儿的？它前面跟特么锥子一样。”
随着维克多收动自己的食指，连接在护手上的铜肢也随之舒张、弯曲，乍一看跟挖机似的。
“感觉设计得很巧妙，好像…的确不太像护具……”他将手指放平，继续把剩余的小肢节接入护臂。
很快，五根锥节便搭在了老维的手背与护臂之间。
——布面上还剩了一根。
可手指端对应的小卡扣就只有五个呀。
老维百思不得其解，将第六根小肢节从粗布上拿了下来，一边将布料揣回口袋，一边用多余的小肢节更为平滑的卡扣端，戳了戳艾莉手背侧的指窝。
“嗯哼？”她捏过零件在手里玩了起来，将说明书扔回给了对方，“众所周知，四大金刚有五个。”
维克多皱着眉头，将破纸小心地捋平捋整，与护臂连接着的小肢节随着手指的节奏，同样灵活地摆动：“备用？可备用不应该准备一整套吗？”
“那就是锻造师懒了。”女孩捏着肢节的尖端朝他晃了晃。
“嗯……”
“或者是材料不够，毕竟，有时候那些看着奇奇怪怪的设计，背后的理由就是这么让人哭笑不得。”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将捞起的袖子缓缓放下，袖口刚好遮到护臂与肢节的连接上。
随后老维抬起手，尝试着引动起身体里的魔力，看看这件装备会产生怎样的反应。
一颗细小的水球在他的掌心处凝聚出来，圆润得没有丝毫的水花与波纹——护臂没有任何反应。
神奇的是，细铜肢的尖端即便在这种情况下，竟然也没有产生任何扎手的感觉，这让维克多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激活的方式搞错了。
放下手臂，他的手指在手踝处黑曜石凹槽光滑的边缘上，细细摩挲了一会儿。
是不是要放置什么对应形状的魔力水晶进去，作为充能呢？
老维想着。
“你不把这个收着吗？”艾莉举起手里的小铜肢棍朝维克多摇了摇。
“帮我研究研究。”
“？”
说完，他便从货箱中间坐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煤尘，抬脚走去靠近车头的位置，透过没有遮蔽的车厢支架，打眼一望前方的景况。
真是奇怪，为什么菲茨子爵的领地里，大都是些不毛之地呢？
还是说，这地方藏了这么多未经开采的地下资源？
反正维克多是没怎么见到过。
浮空城之上的光景比之下方的土地，差距实在是太大了，简直就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老登的发家史真是耐人寻味。
晶脉地契上标注的矿脉位置，距离城堡约莫有小半日的路程。
不过老维之前扛着艾莉，模仿着金毛酱施展过的魔法，借此偷跑了相当长的一段路，日程其实还可以再缩短很多。
这个世界并没有明确意义上的传送魔法。
任何涉及到，哪怕只是时空的冰山一角的咒术，都已经可以坐到禁咒那桌一起吃香喝辣了。
最高效、也是最常用的方式，依旧是基于风魔法那一大类，而衍生出来的复合动力魔法。
比较夸张地来讲，它能够达到的速度，通常取决于施术者能够承受的压力，而非魔力不足所带来的局限——不足的，根本就接触不到这一级别的魔法。
虽不比缩地成寸那样广大的神通，但跟近现代的火车，还是能掰掰手腕的……
看到前方已经有稀稀落落的低矮房屋渐渐冒出了头，他伸手拍了拍车夫的后肩：“诶，师傅，还有多久到基尔加丹峡谷啊？”
车夫是个老头，邋遢的程度跟他们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身上的棉衣早已经结成了硬块不知道多久。
“一个小时不到吧先生。”老头单手拎着缰绳，用黢黑的手指扯下鼻毛转着玩儿，“而且您可真客气，但我不会因此免您车费的……”
“我们刚来这里不久，有没有兴趣说说你知道些什么？”
维克多从口袋里摸出两枚铜币在手里轻轻抛了抛，掷地有声的清响惹人不由自主地扭头望去。
老头哑然失笑：
“这算小费么先生？”
“这算啤酒。”
他拇指一弹，铜币便落入了车夫的掌心中。
用粗糙的指腹来回捻摁着上面崭新的凹纹，老头不由得挑了挑眉，将之赶紧塞入了自己的裤裆中。
“我可没法保证我的故事能让您满意，先生……”
“谁在乎呢？”
“哈，您可真幽默。”
老维的手臂下，有个拴紧了斗篷的小脑袋慢慢冒了出来，手指扒在车厢的挡板边缘正大光明地偷听着。
车夫抬手给维克多的目光指向了最近的村落：“看到那里了吗？先生。”
“嗯。”他闷声应道。
艾莉也顺着老头指着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片荒芜的土地上，插着几根歪斜的烟囱，它们像断掉的手指般微蜷着朝向天空。
凉风卷起地上的煤渣与土粒，在空中打着旋儿，仿佛郊外游荡着的幽魂们拉着手起舞。
“那儿叫黑石村——从我的父辈们开始，他们便管那个村子叫这个名。
“两百年多前，这里曾是富庶之地，可突然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夺走了九成以上的人口！
“有人说，是因为矿工们挖到了不该挖的东西，放了封印千年的血魔出来……有人说，是因为伯爵夫人为了永葆青春，于是选择了和魔鬼做了交易，献祭了整个村庄的灵魂……”
维克多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肋下好像有什么细微的动静与推挤，低头看去，发现女孩正面无表情地拿手肘戳他，表示自己感到很无聊。
老维只好放下手搭在了她的肩上使劲儿捏了捏，让她颈侧的肌肉酸痛得摇来晃去。
“唔呃……！？草！”
“嗯？”老头有些疑惑地仰了仰头。
他将艾莉一把拉了过来，摁住她的背，抓着腋下将她斜抱在腿上：“没事，你接着说。”
“不过那都是对外流传的版本。”老头咂了咂嘴，往裤腿上抹了抹黏糊糊的小黄坨：
“我老父亲曾经对我讲过，有个外人从来都不知道的真正情况，据说是亲身经历的祖父告诉他的——
“当时正值魔法发展的高速期，这块领地曾经的领主因为外务，要前往王城一趟，于是便请了一位女巫，帮忙暂时看守领地内的状况。
“那位女巫那个漂亮呀…卷发像晚霞一样火红灿烂，又长又亮，而且比最高的骑士还要高上半米！丰满腿长！任谁见了都走不动道儿。
“但这个村子不知怎的，突然人人都会了魔法，个顶个的高强，完全不把大美人放在眼里……
“直到她带着领地的骑兵队巡查到这里时，遭到了黑石村村民的偷袭，骑兵队全军覆没，连女巫都拿他们没办法……”
说到这儿，车夫忽然停住嘴深吸了一口气，神色有些略带迟疑。
“而且…唉…不知道是为了造反还是为了什么，他们把女巫给抓了起来，拿去要挟领主让他前来赎人。
“后面嚷嚷了些什么来着……？是我年纪大了没想起来，还是祖父没说，反正当时就直接撕票了。
“村里的人直接把女巫杀了，甚至还将她肢解掉，尸体就挂在最外面的那栋草屋上——当时应该是正儿八经的砖房。
“老老国王勃然大怒，直接下令让骑士团踏平了这里，还将所有人全部斩首一把火全部烧掉，最后就只剩下了一片焦土……”
维克多半蹲着直起腰来扫了一眼：“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
“是的先生，现在住在这里的，基本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迁到这儿来的流民。”
“这里以前居然和王室有关系么？我倒是第一次知道。”
“其实，如果只是一般情况的话，可能还不至于把整个村子的人都杀光，连逃出去的女人跟小孩也没都放过……
“当时，那位女巫的情况很凄惨，连腿都是为了当做发泄的东西，才被砍——”
“等等等等！”老维慌忙拍着车板叫停。
“怎么了先生？”
“这种东西…打住！还是别说了，你们自己私底下喝酒的时候当当笑谈得了。”
居然是G级的版本？!
再说可就过不了审了。
“哈…也是，祖父怎么可能把事情记得这么夸张呢。”车夫打了个哈欠：
“那么早的事，传得这么离谱倒也不奇怪。
“您不适合跟我们这样的人听这种话题呀……”
马车掠过村庄，维克多却头也没回，被站在黑石村村口的小孩目送着继续往矿脉驶去。
咽了咽唾沫，老维丝毫没有提及自己刚才所看到的，有只透明的手臂从地底下伸了出来，紧紧抓在那个小孩的腿上。
他不敢确定，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幻觉……
管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