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老维便基本一直待在房间里。
在后院中烧烤的余香似乎还缭绕在指尖。
**的焦香、面包的甜软、浓汤的热气,还有某人风卷残云的吃相……
但他总觉得真是奇了怪了。
居然这样都没人偷袭?
还是说,因为菲茨堡近期加强了巡逻的强度,所以暂时无人妄动?
但不管怎样,两人倒是难得享受了一段时间的祥和与宁静。
此刻,维克多正埋头继续研究着记载了上古物件的古籍。
书页泛黄,纸边卷曲,上面散发着陈旧纸张与墨水混合在一块儿、夹杂着浓浓尘埃的气息。
古老的文字鲜有注释,大多晦涩难懂,如同鬼画符般歪歪扭扭,这给老维的解读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他必须一手译文、一手图册的这样,来回翻找对应,比对文档累得双眼昏花……
但跟维克多的痛苦不同,艾莉吃完饭后便继续开始玩耍享乐,并乐此不疲,仿佛真的跟寻常贵族家的小姐一样。
斗地主显然已经满足不了她那旺盛的精力与三分钟热度,艾莉便强拉着他,让维克多给自己搞来了好大堆黏土,放在了房间的角落。
湿润的土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带着原始而质朴的味道。
而她也确实跟野人似的,鞋一脱、袖一捞,拉着女仆们叽里咕噜地复刻着,来自异世文明的种种消遣牌具,嘴里念念有词。
麻将的粗坯东倒西歪地被晾在一边放干着,艾莉又抓着她们,试图传授些规则更加复杂的桌游,听得两个本土世界的姑娘晕头转向,眼神迷茫又无助。
看着艾莉兴致勃勃的样子,维克多偶尔会分神。
他又想起对方之前那夸张的运气,王炸、飞机信手拈来,仿佛命运女神的帮她开了挂。
不过之后,二人找了各种机会,用骰子,用普通的纸牌,甚至是一些需要随机选择的小测试,试图量化艾莉的‘运气’。
结果却让维克多有些意外——都很正常。
艾莉早上的惊人牌运,更像是极端的小概率事件恰好连续发生,所叠加起来的离谱连胜。
她不是气运之子?
老维看着嬉皮笑脸、满手泥渍的艾莉,又开始走神,手上的墨笔在草稿上染出好大块黑梅。
下午时分,侍从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维克多的专注。
“少爷,您重金请来的那位老画家,已经到了。”
维克多放下古籍,揉了揉眉心,两眼空空地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拉上艾莉前往会客厅面见对方。
那位老画家在管家巴顿的陪同下,早已静候多时。
老者看上去精神相当矍铄,穿着一身熨帖体面的深色衣物,腰板挺得笔直,显出良好的教养。
但其眉宇深处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眼神偶尔会掠过些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哀伤,像是经年累月的阴云积压在心头。
“大师一路辛苦。”维克多上前,声音平和。
“维克多少爷客气了。”老画家微微颔首,嗓音略带沙哑,“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几句简短的寒暄过后,维克多不再耽搁,直接切入了主题。
他将身后不修边幅,小脸上还残留着大片薄薄泥痕的艾莉给拉到自己身前:
“这位是艾莉。”
“额…嗨~您好?”
“她曾在某处遗迹中,见到过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维克多继续给老者补充道:“我们需要大师您,根据她的描述,将那个存在的样貌尽量准确地绘制出来。”
老画家看向艾莉,瞧见她小脸上未擦干净的泥痕,那双澄澈的紫眸里还带着几分机灵与好奇,渐渐与自己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身影微微重叠,让他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柔软的涟漪。要是自己的小女儿还在的话,或许早就已经和她一样大了吧……
他轻轻点了点头。
“小小姐请讲,老朽会尽力而为。”
维克多侧过身,对老画家道:“大师,此处或许不太方便,请随我移步书房,那里更清净些,也便于您施展。”
随后朝管家巴顿示意:“去书房备好画架与炭笔。”
“书房甚好。”老画家应道,“作画需要静心,也需要合适的光线。”
三人随着巴顿,穿过稍显空旷的走廊,来到书房。
书房比会客厅更显宽敞,一整面墙都开作了高大的落地窗,阳光透过叶缝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混杂着些淡淡木头家具的暖味。
巴顿动作麻利地将一个画架支在了光线最适宜的位置,随后又取来了画板、画纸和一盒长短不一的炭笔。
老画家走到画架前坐下,没有立刻动手。
他先是仔细调整了画板的角度,又伸手感受了下光线的方向和强度,最后才在笔盒里挑拣起来。
拿起一根炭笔,在指尖捻了捻,又在备用的纸张上轻轻划了几道,似乎在确认笔尖的粗细和炭色的浓淡。做完这些,老画家才将让巴顿将画纸固定在画板上,随即看向艾莉。
“可以了。”
艾莉清了清嗓子,努力回忆着地底深处那个怪异的家伙:
“嗯……让我想想啊——
“它个子大概这么高,一米…六?身形嘛,与其说瘦,不如说是……被拉长了?
“对,就是一种很纤细、很颀长的感觉,比例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头发是偏素白色的,老长了,到屁股这儿;
“耳朵尖尖的,比故事里画的那种精灵耳朵还要更锐利一点,往上弯,飞机耳;”
“皮肤……”
艾莉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下巴,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形容词。
“是种很奇怪的灰白色,特别光滑,像瓷器一样,一点活人的温度感都没有,光是看着都让人觉得浑身发冷。”
“小小姐,‘飞机耳’也是尖耳的一种么?”
“额…咳!是竖尖耳!我说错了,不是后尖耳,是竖的。”
老画家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继续安静地听着,手中的炭笔在画板上发出细微而持续的沙沙声。
空气中弥漫开炭粉特有的干燥气味。
他没有立刻勾勒人形,而是用简洁精准的线条,捕捉着那种非人的、颀长而怪异的体态轮廓。
寥寥几笔,一个轮廓带着难以言喻的诡异感已经浮现在纸上。
并非丑陋,而是一种极致到非人的美感所带来的不协调。
这个形象给老维的第一印象,说着也怪——这哪儿是精灵啊?
难道不是瘦长鬼影的小小娘化吗?
再看看。
“最怪的是它的眼睛。”
艾莉的声音稍微放低了些,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描述到了关键处。
“左边那只是蓝色的,就…毕竟常见的蓝色,天空或者湖水那种;
“但是右边那只——”
她微微皱了皱鼻子,似乎在回忆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景象。
“纯白色的。
“就像一块完全光滑的白玉,或者说,像一块凝固的牛奶?里面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没有瞳孔,没有眼仁,就是很纯粹的白。”
老画家握着炭笔的手,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炭笔尖端在画纸上留下一个极轻的墨点。
随即,他又恢复了流畅的动作,仿佛刚才只是绘画中自然的停顿。
画板上,那个模糊的轮廓随着艾莉的描述,逐渐清晰。
——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美感。
扭曲了常规的审美,颠覆了生命的常态。
它拟人、非生、非死的混沌纤感,仅仅一个轮廓就让人望得心底发毛。
老画家不断添加细节:
紧贴头皮、却又柔顺异常的白色长发;
比例失调、过分纤细的四肢;
身披着笼罩全身,没有任何褶皱的灯罩白袍;
毫无生机、泛着死寂感的灰白皮肤……
随着细节的完善,书房里的空气似乎也沉重了几分。
本该平稳流动的魔力元素,好像也开始出现极其细微的、不规则的扰动……
无形,却又真实存在。
维克多右手的魔力,在护臂的加持下,也跟着渐渐发热起来。
老画家的笔触依旧精准得可怕。
那张脸的轮廓渐渐显现,线条勾勒出的面容,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冰冷和漠然的美。
当他开始描绘那只至关重要的、纯白色的右眼时——
炭笔的笔尖猛地停在了画纸上,发出‘呲’的一声轻响!
断掉了……
这一次不再是微顿,而是彻底的停滞。
老画家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滑落。
他紧握炭笔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轻颤。
“这、这只眼睛……”老者像是遭受到了巨大的认知冲击,嘴里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我……不,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老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失态,立刻出声:“大师?您认识这只眼睛?”
老画家像是被维克多的问话惊醒,又像是被画纸上的眼睛烫到,猛地缩回手。
折头的炭笔险些从他颤抖的指间掉落。
他连连摇头,试图用力掩饰刚才的慌乱和恐惧。
“不,不认识……老朽从未见过……
“只是,只是感觉有些……有些不祥,对,非常不祥!”
他避开维克多探询的态度,低下头,语气含糊。
“少爷,恕老朽多嘴……有些东西…最好不要轻易去描绘和窥探。
“它们可能触碰到非常古老、非常可怕的禁忌。”
维克多没有继续追问。
但他将老画家这异常剧烈的反应,牢牢记在了心里。
老画家深吸几口气,似乎在强迫自己镇定。
半晌,才重新拿起炭笔,用依旧有些颤抖的手,艰难地完成了最后的几笔。
当那只纯白的、空洞的、仿佛能吸走一切光线与生机的右眼,彻底被轮廓给呈现在画纸上的那一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震动,从维克多口袋里传来。
那颗作为鱼饵留给金毛哥的‘静心水晶’之上,他预先留下的一道极其隐晦的魔力感应,被猛地触发了!?
感应虽然微弱,但反馈清晰明确。
无形的线被骤然连起,精准地指向城堡之外、指向克莱夫家族离开的那个方向。
多莉丝那边出状况了?
早不触发晚不触发,偏偏是在这幅诡异画像完成的同一时刻?
维克多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迅速收敛了外放的感知。
他拿起那幅刚刚完成,散发着不祥与诡异美感的画像,手里也用魔力,凝聚出那个奇怪生物留在遗迹地面上的脚印拓片……
两相对照。
身高,
体重,
表龄……
“大师技艺高超,辛苦了。”他转向老画家,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客气:
“关于您家中的困扰,我会尽快安排处理。巴顿,带大师下去休息,好生招待。”
“是,少爷。”
巴顿上前一步,准备引路。
老画家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复杂地看了一眼那幅画。
最终只是化作一声低沉的叹息,随着巴顿离开了书房。
维克多站在原地,注意力落在手中的画像上。
纸上的形象,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一具被强行拉长、抽离了生气的精美造物。
身高估摸着也就一米六不到,却瘦削得怪异,腰肢纤细到让人怀疑内里是否还有脏器,四肢的比例同样也是完全失调,细长得不似骨肉,更像是某种精心打磨过的白蜡枝条,透着种一折就断的脆弱感。
通体是一种冰冷的灰白,细腻光滑得找不到一丝毛孔。
素白的长发直直垂落腰后,发丝间却没有任何光泽流动,死气沉沉的,宛如挂在朽木上的蛛丝。
耳朵尖锐地向上竖起,比传说中精灵的耳朵更长、更尖,带着一种天线似的锐利感。
最让人心底发毛的还是那双眼睛。
右眼没有瞳孔,没有虹膜,什么都没有……
既是纯粹的、凝固的白,也是一片彻底的、能吞噬光线的虚无。
仅仅是目光扫过那片纸面上的纯白,都让人感觉自己的思维和温度正被一点点抽走,陷入无边无际的冰冷空洞中。
这个所谓的‘精灵’,或者根本是别的什么玩意儿,绝对是个天大的麻烦。
他几乎能感觉到那份超越纸张的冰冷与空洞,正悄无声息地从中弥漫出来。
“老维。”
“怎么了?”
“正主来了……”
艾莉突然的一番话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维克多扭头一看,发现对方正扭头看着书房的落地窗方向,随后立马循着视线望去。
树影摇曳。
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