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落名

作者:林釉椿 更新时间:2025/3/21 12:34:07 字数:16948

“我失踪了。

是那个名字失踪了。”

雨监会以论坛形式存在于现代互联网的一角,自2030年成立距今已有七年之久,然而没有封号也没有名气,论坛将在明年一月份关闭,所有的信息讨论都将被归档至麦坎尼克公司的服务器里存储,而雨监会的成员们在社交网络上秘密结社的众多即时通讯内容,也处于麦坎尼克公司的静默管理之下。那是一个新晋的网络公司,涉及领域还不清楚。

成员们都有着与“失之标”有关的经历,而其中悲惨者居多,失踪之事数不胜数,而事件中的蛛丝马迹隐约都指向了不尽的雨。通常来说,失踪者在失踪超过三到五天时,近乎完全可以被认定为死亡,然而众人目击过失踪者短暂地复现,之后竟然又凭空消失,他们如失踪时的落雨一样,悄悄地砸在水泥地和雨伞上,又被热度迅速地蒸发,有的雨滴连水印都未留下,天际对他们并没有发出怎样的呼唤,他们只是回到了自然里。

随着几起特殊的失踪案件被人们揣测出诡异的联系,逐渐失去对失踪者的追回兴趣的雨监会成员们开始把目光投向那些奇怪的案件,好像势要借此事一举代替警察的职分。他们摸索推敲了半年,直到一起被公众目击的“神明降临”的事件的发生,处于山中的他们才如见到山尖一样醒悟——难道所有的失踪都是由那个“可憎”的神明造成的吗?有人,亲眼见到了神明抹去了一个陌生人的存在,那几乎是一瞬间的消失,只是比“灭霸”的响指短一点而已。

神明的样子一直在改变,就像成员们所说的“失之标”一样,变幻听来莫测,实际上只与失踪者有关,但还有人曾逃过了神明,他惊讶于自己面对“神明”时的平静,分明祂与失之标如此相似,却给人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是否神明只是更高级的“失之标”?还是说,被目击的“神明”不仅没有名字,就连“神明”这样的称号也是虚构的?

雨监会内部分化出了两个派系,一是如上的追击神明派,由一位名叫徐逍卿的记者带领,另一派则是守望者,由雨监会的牵头人之一,张瞳带领。

然而神明还未被真的找到。张瞳小姐已于2037年9月12日流尽记忆,逝年27岁,世间除她的好友和未婚夫以外,再无另人记得她。监视失之标的不幸者,居然也死于失之标。有部分固执的成员认为,张瞳是被“神明”袭击,进而导致了记忆流失,那群固执的人甚至产生了身讨神明的冲动。好在她于逐日加重的忘却和疲倦中,将自己勉强记得的所有记忆都写入了磁盘,可是不论怎样追述,她在键盘上敲击出的,只算对自己生命的苍白侧写,毕竟人的记忆就是这么一回事……

写到关于一个名为“赵千鹤”的少女的故事时,张瞳有点难过,在面对记忆中的其它人时,她都不曾难过。她的文字如下:

我很久之前就期盼着能遇到一个可靠的陌生人,让其知道我的隐面——我不能原谅自己的自私和傲慢,不应抱有这样的期许。可是,可是我如果不在这样的时刻,把我的记忆倾力传达给她,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那个高中生……她降临到我身边的时刻太不公平了:我正好被失之标伤袭,记忆开始变散变冷,流出体内。赵千鹤是她的名字,两年前的一次街头表演,我在街边见过她,也许是我太过固执且一厢情愿,这一次陌生的久别重逢,或许她就是为了承载记忆而来,我不知道她的想法。

我太暗淡了,我的眼睛只能看见即将消失的生命,生命有怎样的事件,始终不会有一种语言能完整无缺地进行记录。往昔对于众多不幸的哀叹都飘回了天际,成为了我头顶上的那片乌云,我讨厌被嘲笑的感觉,现在却只有自嘲在作祟。

能够帮我的,一定不要是我亲密的人,一定不要;受到伤害的,也一定不要是他们。

可是我目送了她之后,却不再见面了,只有许许多多的已读不回,我把我能想起来的记忆,全部赠予她,可是那些我想不起来的事情,究竟是怎样隐隐地影响了我和世界。

赵千鹤同学,拜托你了,再见一面吧,我想把那些被我遗忘的岁月都交给你,在我彻底被世界遗忘之前……

可是,赵千鹤再次见到张瞳时,那位生有一对美丽眼睛的女人,只剩下了一具纯白的遗体,如橱窗里的假人模特精致而空泛。不过那是三个月后的事情了。

七月的故事太过笼统,夏天总是阴雨,城市都蕴在漂浮的水汽中,谁轻轻一划,就能有一点故事冲下玻璃,可是只能感受到潮湿。

赵千鹤原本并不喜欢阴雨的天气,自她被张瞳邀入了雨监会,她就对这看似无尽的雨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但是故事总要有一个结局,落下的雨里,有异常发白的几滴,是不会再回到天际的,那些破损的物品,若是有幸被这些雨滴淋过,竟会重回崭新的样貌,可是那些活物却不会因此返老还童。这就是故事的最终结局了。

而赵千鹤在七月的某日醒来之前,做了一个深沉而悲戚的梦,只是醒来时太过匆忙,又被响了三遍的闹钟惊醒。梦中,自己声音的只言片语里,有着一句断续的话语:“我,是人类,永远都是。”

这句话的下文还未在梦中流出,赵千鹤就醒过来了。

不到十五平米的房间,狭窄得装不下青春期的所有梦,身体在幼年时以怨言的形式期盼过更大的空间,成长至如今,她意识到狭窄的房间已经与她进行了十七年的告别,只要这具身体真正离别了这里,房间就会瞬间变得陌生,届时也无谓大小,旅雁只会把旧巢浪漫成故乡的云。她曾经无聊地遣读过《春雪》,她还不知道,这间窄室的容积已将梦溢出,现实的领域里,梦又发生着怎样的泛滥,她还不知道,她很快就会知道的。

她懵懵懂懂时,喜欢三岛由纪夫和芥川龙之介的作品,也喜欢马尔克斯和胡安,自以为那是将自己和他人区别开来的孤独障壁,却又对模糊的思绪抱有侥幸,藉此为无知披上看来无辜的披风。现在她的书桌上倒扣着刚翻了几页的《枯枝败叶》,马孔多一下雨,她也要变得湿漉漉的。这个夏天很少见到晴天,她只好把这本书搁置了。房间里的不锈钢书柜里塞着四五垒摞厚度不一的书,有不少还未来得及看,还有一摞空白的笔记本。倒扣的书一定得挑个时间看完,况且它只有一百来页,某个霁雨初晴的夕阳到午夜来临前,就一定能看完。

书柜里的防潮剂的味道来自前年夏天,柜子和书都是母亲陆芷为纪念赵千鹤考上高中买来的,有的时候母亲会坐在赵千鹤的书桌前工作,好像那些书不仅是为自己买的,其中也有母亲一份。或许自己有遗传一点关于母亲的天分呢?她每想到这里都有点开心。

伴着这份开心起床时,赵千鹤留了三日的心眼又一次被验证了,自己的双手每次醒来时都交握在腹上,身体平躺着被薄单覆盖。自己平常时都是趴着睡的,夏天时更是喜欢颠倒枕头到床尾,戴着睡帽的头垂下床沿,醒来后必定要大口大口呼吸上半分钟,然后再打一个长长的呵欠,揉揉眼,无精打采地坐起来。

留意这种姿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今天是假期补课第二天,她并不着急去学校,虽然已经快要迟到了,要是赶不上第十五班634路车的话。

客厅里电视还开着,被搁置到一旁的耳机里,可能有些疲倦的椎名林檎的声音还在唱着:“其の日は確かに地面が音も立てず,あたしの歩みを妨げ揺れて居た……”手机还在充着电,窗外的雨还下个不停。

目光穿过房间里已经挥发许久的花露水烈性气息,又穿过那个装着已经许久没弹过的贝斯的琴包,轻轻地停在远山的轮廓上,她拍了拍后脑勺,从书桌上顺手拿来梳子,一边随便地梳着头,一边试着抖出几句美好的话,提醒自己清醒一点,但是只有几句怨言脱口而出:“要是不去学校该多好,反正也没有人打扰我,老师们也不怎么记得住我……呼。”

“今天是七月十四日,星期二,农历正月初六。全省新增失踪人口10人,其中失联超过二十四小时者有3人……三墨市汇报了数起失踪者复现的案例,以下请看当地记者的采访报道……清游中学周边发生的异状……”

电视里从刚才就在喋喋不休什么奇闻异事,来不及接收。母亲起得那么早,又不是不知道今早的学校补课,没理由不过来唤人起床的;父亲是昨夜的夜班,还没回家。

伸展开身体,换好便服,她简单扎了一个粗散的低马尾,提好斜挎包,那里塞好了满格电的手机和耳机。她直接迈入客厅,却一眼看见了餐桌上那盘还温热的绿豆稀饭和一包刚开了包装的椰丝面包。

母亲或许在厨房?

“妈——”

赵千鹤用干哑的声音轻唤母亲,客厅里,电视的暗光在努力试图营造出温存的气氛,她放下水杯时,好像听到了一点回声,家里只剩下自己了,厨房那面磨砂玻璃上没有母亲的身影。

“出去了吗?也许只是下去倒个垃圾。嗯……”赵千鹤看着电视墙上的挂钟,盯着钟摆晃了五个来回,试着回忆几分钟前那个梦的上文,可是十秒过去了,只能想得起那一句残碎的话。

迟到就迟到吧——她随便拨了几口稀饭,温度居然刚刚好,想着坐下来再吃几口,又听见了晨间新闻报到的荒谬内容,她很少关注这个。新闻里说,目前看来,那些在大雨天失踪的人,现在又于大雨时分短暂地复现,可是目击者们发现那些复现者没有任何意识,也不与人交谈,只是复现在某个似乎隐有关联的地方,然后再度消失。

什么时候早间新闻变得这么乱讲了?分明是省台,居然也会相信这样的说辞。赵千鹤四五口咽下面包,再用稀饭把面包送下腹中,又用凉开水漱了漱口,两步就把碗端放入水池中泡好了,厨房里还有切完葱的香味。她看了看煤气阀门还开着,便回拧了九十度,又试了试燃气灶打不出火了,长舒一口气。但是垃圾桶还没满。

卫生间里也接好了洗漱的水,温度要比稀饭稍稍热一点……母亲去哪了呢?伫在卫生间的门框下,赵千鹤看向母亲的房间,里面的床头灯还亮着,可是母亲却不知去向。玄关处的鞋架上不见母亲的拖鞋。

“妈——”

赵千鹤只用温开水打湿了脸,再轻轻呼唤,生怕七点十分的声音吵到邻居,不过这褊狭的空间里还是没有传来应答。她换好白色帆布鞋,从衣挂上取下一把鲜红的伞,让斜挎包藏在长袖校服之下,对着衣挂下的镜子摆出一张假笑的表情,心中默念“补课只用上半天,撑过去就好了”。

推开家门,濡湿的空气挟土臭素和楼道里过了几夜的垃圾的混合味道扑面而来,赵千鹤难以招架,尤其是烂了的西瓜味,必须马上从四楼离开这里。没回头关门,钥匙就在斜挎包最内层,不过她几乎不会额外锁门。镜中的自己还站在镜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用指尖抚摸着下巴,假笑没有消失。

“赵千鹤,不用撑太久的。”那个幻象对着镜外的空白说。

三墨市在西南某省某地,三面环山,中穿一江,市有四桥,天无三日晴,地势落差较大。城中五区有十所公办中学,越江区、玉枝区就占有六所,定秋区为市中心地带,仅有三墨二中一所高中,剩下两个区太过边缘了,学校也仅仅是有而已,不过也许那里的学生的努力程度是令人称奇的。生于玉枝区的赵千鹤,每天都得坐公交车十分钟过江,在越江区的三墨十中读高中,没有谁和她顺路。

匆匆忙忙赶到了学校门口,赵千鹤却看见了何郁也一副姗姗来迟的样子,想到看起来文弱的副班长,私下里居然有着抽烟的陋习,赵千鹤还答应了保守秘密,其它人都没有见过。何郁听见有踩水洼的啪嗒声,以及雨打伞面的声音逐渐靠近,回头才看见心不在焉的少女,两人身高相近,因而不能站在同一把伞下。

“你也迟到啦,赵千鹤。早上好。”何郁推了推眼镜,她不愿说太多话,水汽会飘附在镜片上。她伞稍稍举高伞,露出温和的笑脸,同样的笑容若是让赵千鹤做出来,那对嘴角就会转出一道诡异的弧度,所以她很少笑,不过练习是必要的。

“喔,早呀……”赵千鹤也稍稍抬起伞的角度,好让何郁看清自己的脸,自己右耳还戴着耳机,所以只好站在何郁右边,还与她保持一定距离。

“怎么了?没有休息好吗?看你魂不守舍的。”既然已经迟到了,两人索性不紧不慢地走向教学楼。何郁侧过头,带着刚才的笑容观察起赵千鹤有点空洞的眼神。

“没,只是因为期末没有考好吧,毕竟还有三百多天了嘛。”

“你有什么目标了吗?告诉我吧。”何郁戳了戳赵千鹤的左肩,两人已经走进了教学楼,阴暗的一楼里没有一盏常驻的亮灯,她们的步子都很轻,甚至没有唤醒一盏声控灯。

“我不想离这里太远,至于能考到哪里,交给运气就好了吧……”

赵千鹤的声音很小,何郁马上慰励她说:“要对自己自信喔,一个月就能改变一个人,更何况你还有三百多天。如果你需要帮忙,可以来找我的。”

“啊,不了吧,我不想麻烦别人的。”主楼梯前,隔壁班那个经常迟到的同学又一次迟到了,他三阶一步飞快跨上楼梯,他的步音刚踏到半层时,早自习开始的铃声就响起来了。

“你还和我客气呀。我可是很需要你这个朋友的。”

赵千鹤有一点被这番话击倒了,可是她还在想着母亲去了哪里。中午放学时给她打一个电话吧,或者不用等到那个时候,父亲肯定会觉察到的。来时的公交车站前,候车时,经过的325路中巴车上,或许是玻璃倒影,有一位和赵千鹤非常相像的女生,正穿着同样的衣服,满脸哀愁地与赵千鹤对视了一眼,可是那时候赵千鹤的眼里一片虚焦——就像现在被负责早自习的老师问话时一样,她装不出来无辜的样子,只好看着于老师撇下的嘴角,左边那儿有一小块红肿的包。

何郁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赵千鹤,你第一次迟到呢,你俩还有说有笑的。要说下不为例,那就肯定会有下一次,你今天神情恍惚,没事吧?”

班主任,于老师,待人和善,看上去总像好好先生,经常眯起眼笑。何郁先扭过头不去看他,现在正站在教室外面,负责早自习的老师临时被调换为历史老师了,要上一个半小时的大课,讲期末卷子,她刚想溜回座位,就被于老师叫住,好像有什么事情要问。

赵千鹤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没有否认的余地,看着教室里的亮灯照不亮窗外的阴云,她有点欣然,想着雨先不要停了,先替自己编一个理由出来再飘走吧。

“不想说啊,那你先回去吧,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马上,马上告诉何郁,但是,但是啊,补课是不能缺席的,能学一点算一点,嗯,就这样,去上早读吧。”

反应过来时,赵千鹤已经在座位上昏昏欲睡,头上的风扇顺时针旋着风,在座的各位同学都怕这电风扇会于某一时刻旋转落下,把周围的一切都绞得稀碎。她在面前和右手边垒起高高的书,试图不让别人打扰自己,但从讲台上放眼望去,只有她垒起的书是最高的,最上面是几张默写英语用的纸,被一块小橡皮压着,纸张还在哗啦啦地响。

张老师坐在讲台上扶着腰,她点起赵千鹤时还念叨了一句:“也许这位熟睡的同学能给我们答案——那,请赵千鹤同学说出来你第34题的答案,请简述大正时代的时代思想特征,以及后续向昭和时代的军国思想转向的原因为何,请回答。”

赵千鹤坐在靠窗的第三排座位,单人单桌。起身时,她不需要后挪椅子,但一低头却找不到卷子,自己倒是还记得写过的答案,可是不够完整具体的原本答案,凭借猜测和现补,是完全没有必要说出来的。何郁就坐在她前面,是这一小组的组长,她回头想帮赵千鹤说出第一问的答案,却觉察到赵千鹤颈上忽然出现了几道不对称的青白色脉纹,而接下来就是完整的回答:

“大正时代有大正民主主义……大正民主主义吸受了欧洲民主主义思想的影响,强调个人自由、平等和民主政治,反对传统的等级制度和权威主义……呃,成为推动社会进步和政治改革的重要力量。至于第二问……”赵千鹤一口气说完了答案。自己听得很清楚,那个声音的语速很快,可是内容与自己写的完全不同,好像是哪个家伙,用了自己的声音代言了一段话,低头只看见何郁被惊在那个姿势上。

“好了——千鹤同学,不要睡觉啦,我可是记得,你这道题答得很差的,想必一定是回去痛定思痛了……坐下吧。”

赵千鹤点了点头,眼神飘向教室窗上的倒影,还不算明晰,窗户开着一条缝,贼风常突,她总感觉自己正在被围观,自己是否想得太多了?刚伸手去关严窗户,何郁悄声问她:“你是不是梦见什么事情了?”

缩回手时才坐下来。赵千鹤抽出一张笔记本的纸,尝试在纸上发力写下文字,那支中性笔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墨水了,替芯也用完了,一定得在这几天买几支去。

她用文字说:“刚才快要睡着了,听见我的声音在呼喊我,语气很急切,然后,我就被叫起来回答问题了。”

纸条从窗台的夹缝塞到了何郁的左手边。

“你呀,只是做梦而已。醒过来不就好了吗。话说这样的阴雨天,我想今天中午去拍一些照片,你要一起来吗?”

“为什么要带上我呢。”赵千鹤有点后悔用纸笔交流了,这同理于聊天窗口的打字,很难表露出情感,应该带一点耳边的私语或是动作才行,可是那又必然会影响到其他同学……

“转换一下心情,这才一周没见你,你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还是拒绝她吧?嗯?——那个不明的声音又在耳旁低语。是自己分裂了,还是有谁在恶作剧?也许是前者,因为周围的同学们似乎并没有觉察到那个声音。赵千鹤捂住嘴,用感受来确认自己是否说了话,嘴唇没有抽动,而那个声音还在喋喋不休,用着近乎哭泣的语气又说着“帮帮这个危险的世界吧”。

她按下笔尖,几乎要把它折弯,狠狠地写下了几个字。

“不了,你去吧。”赵千鹤用文字说。

“真的不去吗。那好吧,如果拍到好的照片了,我会在网路上给你的,不要太沉闷啦,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可是再说也只是多余的,何郁只把这张纸对折好,放回了位斗里,继续假装听课。但不管怎样,总得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她下定的目标,她对自己的命运立志,这或许短暂的一生里,一定要交上五十个朋友,赵千鹤则是交来的第十二个,也就是说,她只是计划的一部分。

李芩冬坠亡时,徐逍卿正好离开万玲大厦,走出玻璃门时,他刚撑起伞,少女的躯体面朝雨地,从人群的头顶坠落,遗体还穿着清游中学的校服,不知道她究竟从多高的地方坠落,甚至还轻轻回弹了十几厘米,遗体未流出血,肢体也没有摔碎。他蹲下寻息,没有,便屏息后退了两步,手机按下了报警电话,同时,趁还未有更多的人围观起来,他用相机拍下了遗体的照片,之后,匆匆躲进了大厦对街的面包店。

这一定是和“神明”有关的事情,究竟那个家伙要做到怎样才肯放过世人!那个可怜的少女哟……可是为何没有血。(一种可能,少女是被抽干了血之后才坠落的,神明果然会这么残忍,吗?)

徐逍卿坐在靠橱窗的位置,像一条眼睛被死亡戳伤的野犬,哀恨地遥望渐渐聚拢在遗体前的人群,那个被咒骂的神明至今没有现身过,但身为自诩的记者的他可不止一次目击到超越了“失之标”的化形白影在人群中漂流的模样。他多想拍下照片,可是感光元件无法捕捉到“失之标”,更不用说“神明”了。

再翻看相机的相册,画面中央的少女遗体一动不动,在警察到达现场之前翻动遗体,可能会违法。徐逍卿看着那件清游中学的校服,忽然想起来半个多月以前发生的“重叠”,雨监会的各位“同滴”们还在紧密关注着,他反倒是对那里没有什么兴趣,因为太过危险了,说不定会丢了命。

他在窥视人群愈来愈密集时,心中的惶恐逐渐演变成了狂喜和哀叹的交融浪潮,在心中高处的某道目光看来,他好像把自己当做了神明一样的家伙。可是他又遗憾,遗憾自己在刚才不能攫取一滴血,好由此得知逝者的姓名与生年,那是他所谓的“特殊能力”。

且看那人群旁边有一个不起眼的女青年正转着手中的画笔,从万玲大厦的正门离开,她不关心人群围向了什么,只是连借过都不说,任凭笔毛上的墨色飞溅到那些摩擦过她的人衣与肌肤,没显现出任何色彩,她几乎是擦过人群,空眼无颜,似乎已然精疲力尽。徐逍卿敏锐地注意到了她被人群摩擦推挤着,她的眼镜快要被人群带掉了,用手腕扶住之后,她的影子消失了。

扫过人群后,徐逍卿将眼转回来,沉沉的目光落在店内前台后正忙于收银的女子的方巾帽上,习惯了用较远的距离,凝视别人,不管是怎样的人,以为自己眼中能透露出一丝怜悯,久了看来,他只是在可怜自己的无奈。心里还未打出今天的草稿,关于麦坎尼克公司在三墨市设厂的新闻,今天也只是有幸联系到了在成都的分公司的物流经理,那个老头讲得也是不清不楚的……

收回一切目光,趴在桌子上稍稍松开紧绷的腰,他忽然想用这个陌生的少女的死,联系到什么庞大而暂时不可说的东西,那是利维坦吗?他还不知道,只是忽然燃起了那样的激情。虽然这样的新闻每天都在大城市里发生,可是真正能被遇上的又是少数,再被曝光出来的更是少之又少,而被曝光出来的能够被人们记住的,只有个例,若是从这几例事件以小见大,能够牵扯出怎样的悲剧特征呢?徐逍卿闭眼,不敢继续想下去了,想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只会徒增烦恼啊,正义,正义它总是不够正义……总之既然遇上了,就还是写一下吧。

警车还未到,救护车的鸣笛先掠过了大厦前的大街,看来那辆救护车已经先载了谁要去往医院了,不论是谁,徐逍卿都在呼啸而过的警报声中默默表达了祝福。

他准备离开了。刚才趴在桌上沉思时,橱窗外经过了三声迅速的快门,他没有听见,但是那个瘦弱的影子遮住了徐逍卿,他想得有点出神,完全没有注意到影子的模样,但那个抽出了心神的某道意识,正在试着提醒他,自己被框进了取景器,成为了电子尘埃。

随着前台的姑娘喊来了取走外带餐食的声号,轻柔的声音唤过徐逍卿的耳朵,他叹了叹气,意识到叹气,再意识到自己不知为何而叹气时,已经取上了四块牛油包,正转身走向店外,却被一个鬼祟的女人拦住了去路。他没有抬眼去看,直到自己的名字被她呼出。

“徐逍卿,你怎个在这,些时不见了。”

谁呢?——徐逍卿先侧过身,示意为女子让路,但女子也靠向他的方向,要拦住他。

“我说,才顷你也在吧,拍了照片了?”

听这装腔的口势,徐逍卿想起来了,眼前这女人是在武汉时采访过的某个人,他倒是想询问了,这个化名“夏汝光”的女人为什么今天也在这里。他默不作声,退了几步,女人还是伸来了戴着丁腈手套的双手,想要摸来徐逍卿的相机,这太不礼貌了!

“哎,徐记者,你真的是记者吗?”女人挑言,见他还有防备,只好侧过他,直步到柜台前。她对疲惫的前台店员说:“您好,请给我五个菠萝包,一包抹茶曲奇。顺便,现在在放的是什么歌曲,可以告诉我吗?”

徐逍卿被挑动了,气急地说:“我是,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嘿嘿,那正好呢,我需你帮我下,不管能发到哪里,帮我写一个报道。“

”我到底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夏……“徐逍卿后悔刚才那句话出了口,本来就可以一步离开的,现在却不得不和这个嫌疑人聊下去了,他转身,始终和夏汝光保持着一定距离,打量着女人的侧影,和半年前几乎无异,只是左臂的袖袋里露出了几根画笔,似乎是刻意让徐逍卿看见的。

”那个啊,那就我的真实名字,不信由你。“

”小姐您好,一共是五十块,您扫我,还是我扫您?“店员统计了一下价格,没有把店内正播放的那一首百年以前的爵士曲告知托出,只是轻轻按下了等待收银的按钮,一张假笑如同被那按钮唤醒,倒映在待付款的扫描屏上。

夏汝光出示付款码之后,却提示可用金额不足,她有点尴尬,看向呆愣在那里的徐逍卿,不知道又在思虑什么,她说:”徐记者,帮我一下吧。“

徐逍卿突然想起一个方法,他背过身马上打开了相机,闪身对着夏汝光拍了一张,对焦速度很快,他推测没有模糊。

”好了,这样你就不会抵赖了。我不相信经济困难的人,我也不信我自己。——好了,我帮你付了,换个地方说话吧,夏小姐。“徐逍卿左手举高相机,避免让夏汝光拿到,右手已经替她付了款,店员摆了一个冷眼,假笑瞬间消失了,听见了收款提示音后,才把牛皮纸袋递到夏汝光的手里。

”你变谨慎了,还是说一直如此,你这算是答应了吧。“

徐逍卿先走出面包店,推开门时,警察已经围上警戒线了,个个伫立在那里像站岗一样。这时再当个好事的热心市民,过去看看的话,也许还能得到更多的照片,到时候要是真的写这个报道的话,也不至于缺少了素材,到那时再看写出来的东西,也只算”野新闻“,发出去也不得太多人的眼,过不过审核还是另外一回事,自己能做的,只是比现场的围观目击者们,多了一份较为官方的说辞而已。记者就是这么简单的,可是要准确无误且即时,徐逍卿望着被驱散开的人群,心里又有点失落,语言永远只能是过去式,就连自己通过血液识别到他人的能力,也只能是过去式。而夏汝光之前无意对他说过“只有万物就坐了,才能被人们数落”这样的话,徐逍卿还是似懂非懂。

从夏汝光刚才走过人群时的疲惫姿态来推断,难道她就是神明,是她杀死了那个少女?徐逍卿走向被管束在警戒线后的人群,夏汝光的声音追来:“不用过去了,你想知道的,都在我这里,新闻要在几天内赶下,或许可以宽松一点时间。”

“你认识那个孩子吗?”徐逍卿环抱双臂,用像审问一样的语气让自己不适起来,他每一次都能意识到,而每个下一次都不会做出改变。

既然是神明,就一定会有超能力,而且是比识血知人更高阶的能力,如今疑似神明的家伙就在面前——不对,光电能捕捉夏汝光刚才的神色,若她是神明,怎么会安躺入相册。

他随即感受到了一阵拉力,拉住他向着一个陌生的地方,力量的主人没有多说什么。夏汝光想把徐逍卿拉到万玲大厦之后的沉燕洲湿地公园里,到了玉越大桥的红色柱前,一下就把事情说清楚。她对于徐逍卿出现的时机依然不解,自己分明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啊,这个适时出现的人完全不在计划之内。她的手被挣脱时,脑中已经有了完整的主意,一定要说出来才行,若是徐逍卿不接受,一切则照旧,也没有什么损失……

“等等等,你要拉我去哪。”徐逍卿紧紧攥住相机,把它塞入了薄外套之内;在女人的怪力面前,他有些难以保持平衡,但还是奋力挣脱了夏汝光的左臂。那几只笔顺势掉出了卫衣的袖袋,之后掉下来了一个纯白、无棱廓的长方体,像是用比白玉洁瓷还纯净的东西制成的印章原石。那未让徐逍卿看清,夏汝光在瞬晃间接住了,她把这一小块含发强烈白光的玩艺儿遽然塞入随身的皮包里,再俯身把湿了的画笔捡起,这时她才想起来微雨还在淋落,刚才也忘了带伞,还有十分钟就到五点了。

夏汝光收好了画笔和“印章”之后,心怀暂慰地慢慢挺身,站直后又后收了下颌,不满地瞪着徐逍卿。

“刚才我看见你的后颈了。”她冷冷地说。

“那又怎么样?”徐逍卿有些不解,他敌视着夏汝光,眉头皱得快要打旋。夏汝光果真不是普通人,自过去的视角一瞥,那些劫案的嫌疑于刚才那一刻起,变得更加肮脏;假设她不是什么神明,她大概也与神明有关。

徐逍卿靠在栏杆上,摸了摸后颈,只感觉莫名其妙。夏汝光拉好袖袋的拉链,拍了拍左臂,情绪热烈地,仿佛要用起全身力气那般,高声笑问起来:

“啊,亏你还自诩是记者,你常常面对的难道只有正面吗。”

“不要说谜语了!今天就不应该出来的……”

“生气了?好吧……嗯,怎么打开话题呢。如果,我说今天坠楼的那个少女,她还活着,你会怎么想?”

夏汝光张望四周少人,在未停下的张望中继续说着更大的谜题,想马上一口气把李芩冬的故事全数言尽,现在还没有必要,现在只能聆听。那位结束生命的少女,为何会选择在那座大厦坠亡——又怎还能活着?

挑明了说吧,为什么不呢。失命的遗体还活着?或者说,坠亡的只是一个道具?徐逍卿马上设置了许多可能性。

“你有那么残忍吗?”他下意识地抚过鼻头,细雨打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视线,正好可以回避夏汝光热烈的审视,他不确定要不要这样做,自己脑海中已经开启了一条断断续续的录音机,那条带子会在谈话结束后被完整地转记到笔记本上,自称那是非职业者的职业病,车卷来的雨声也变慢、渐弱了。

“嗯,我有,我当然有。不过我猜你想的是那具遗体还活着。我可没有那么强的本领,现代怎么可能有僵尸。”夏汝光用指缝理清在右额前散落的几支发缕,摘了眼镜,露出偏青色的虹膜,瞳中反射着雨中降落的白迹;刚迈出一步,就被徐逍卿打断了,她只好站在原地。

“这和你提及后颈有什么关系。”他问,刚才摸及自己的后颈时,那里只反馈来简单的肌肤触感,并无新异。

一支粗宽尖的画笔被取出,伸向雨中点滴的白迹,夏汝光边在雨中取色一样寻觅白迹,一边轻轻地解说:

“不做隐瞒了,你觉醒了——不,只是发觉了自己的凛冽物,这一点我和你是一样的。因为你先前采访我时,不经意说你有寻血的本领,那就是凛冽物的一种形式……而我,则是用画笔,改变人的命运,听起来是不是很厉害?我也这么觉得。”

语气远没有一开始意识到这份能力时得意,也不如每一次对此解说之前那样兴奋,她只是陈述事实,一些不可言说与他人的罪恶已经为犯许久,越憋默就越无言,烙印就越深刻。夏汝光甚至有点失落了,这才是第二次解说,她就已经疲倦,却还是得装作热烈,装作玩笑一样,把“凛冽物”带出了沉闷的口腔。

“你是神明?”徐逍卿多想顺着句子问下“凛冽物”的事情,可是既然涉及到命运这样的大事,就算是已经没有可能了,也得饱满地问一下,由此打消疑虑,在他厉声的空虚中,“录音机”上受批了一点脚注——

不,她不是,她这样的回答,只是在扮演神明?要是扮演的话,也就是说她见识过神明吧……

“嗯?还有神明吗?”夏汝光眼前一亮,双手的动幅减弱了许多,余光短巡,街上忽然只剩下她和徐逍卿了,车也去向了万玲大厦的方向。那只游弋的手停了对徐逍卿轮廓的描迹,白色的轮廓线已经闭合了,她兴奋的感觉颤抖着穿过了眼前那道空洞,她的话语削琢了看起来过于平滑的曲线,空洞的笔线变得更细了。

徐逍卿看不见那道悬置在两人间的白色轮廓,他把批注折叠好,存入脑后,如今也没有必要再多问关于神明的事情了,自己未来得及设计好问题。

“不,当我没问……那么,究竟有什么事情发生在那个孩子身上。”他继续用“录音机”尝试完整记录夏汝光的话语,而在录音开始前,他又做了批注——自己对那个孩子的背景其实没有什么了解的兴趣,若非写下报道所需,自己是没有能力染迹不幸的,绝对不要流露出久违的怜悯,那绝大可能是伪善……

“她的家庭不幸,学校冷寂,友人背弃。若她原本就是坚强的,让诸此的难题们陆续袭来,却杀不死她。可是,她只是一个爱幻想的少女,有着你在很久之前说过的‘少女性’……没剩盼望,也不怀眼泪,残损的青春还很长呢,现在只剩下了无尽的无聊,幻想总有一个尽头的,虽然那绝对不是出口呀。”

徐逍卿边聆听着没有一丝怜悯的口吻讲述少女的不幸,边向身后那一方已关停的报刊亭的铁皮墙前张贴歪了的公益广告牌前走去,他没有进一步的发言,夏汝光也默契地靠来,并排淋着报刊亭的檐滴,有几滴白色的雨默默滴入了夏汝光的视界里,落在眼中那道被言语渐渐填上白色的轮廓上,而后才滑落到地上。

那个无聊的概念早就被徐逍卿推翻了,所谓的“少女性”并不是一个普遍的概念,夏汝光好像引用得很得意。

两人隔着两三人宽的距离,身后是一张被刻意裁掉了脸庞的海报,原本那张脸是谁,随处可见的广告上都有过,但现在也来不及去找出来。

夏汝光接着说:

“我只是为她的幻想,增加了一些遥远的必然。不过徐记者,你好像恨神明,可是神明存在吗?”

“你不相信有神明,我其实也不相信,但我必须强迫自己说,这里有神明。”

“今日坠亡的,只是名字——你看我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是不是很像神?哈哈。”夏汝光没有理会徐逍卿的语义,仰头看着铁皮檐上滴流来的雨,心中的雨滴开始像烟花一样洒向天际,她接着兴奋的情绪说,“我终于有机会把这样的感慨和别人说出来了,呼……对了,我是不是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有点不可思议。徐逍卿感觉有刹那的安心感闪过了两人面前,他想抓住那种感觉,可是只剩下了一条俶尔逝去的尾迹,周围还是只有雨的声音,左侧还是这个陌生得令人安心的女子。

他赶紧追上疑问,回答到:“留下电话号码就行了。”

夏汝光迟疑了一下,她仰视的双眼瞟向右侧,呼出刚才没有呼出的那口气,在它未被风雨稀释之前,她马上开口:

“我不喜欢接电话,但……如果你能随时保持畅通的话,那还是电话好一点——”

“你要去哪。”

“回酒店,那个孩子还在等我呢。”

徐逍卿没有再问。夏汝光已经收了笔,方才的言语已将空洞的轮廓填至乳白色,落雨再敲打轮廓,飞溅起白色的花,她向右拂过右眼,想从视界中取出那道轮廓,可是手中没有任何固感,只有一道冷冽刺骨的白流被擦开,它无力地顺着夏汝光的右手掌心落向袖内。

失败了。

留下电话号码之后,她动身了,没有向徐逍卿暂别,至于要怎样解释凛冽物,她不会说出来,有一句悬在空中、暗淡地照耀着她生命的信条,正被渐向倾泼的雨敲打:“对于不可言说的,我们应当报以沉默。”

某个路过的声音用雨的噪声模拟出这样的一句话:这样的相遇和离开,既刻意又无聊,那究竟是谁安排的?

……中午放学前,赵千鹤也听到了这句话,同样的内容似乎来自于学生流中的何者,也许又来自于广播未掐断信号时喋喋不休的底噪,又可能是何郁在自言自语,她不知道。

坐在赵千鹤后一座的女同学叫申小雨,刚才犹豫地拍了拍赵千鹤。

“千鹤,你的后颈上有一道流淌着白光的伤口。”她前倾的脸几乎要贴到赵千鹤的耳后了,她的声音很淡,只有当语文课代表时,她才能表现出一丝中气。

“啊,那就有吧,不需要太大惊小怪的。”

赵千鹤意外地有点冷漠,虽然两人关系平平,但小雨还是期盼着赵千鹤能稍微敞开一点心扉,之类的。

那道伤口不知有多深,但愈合得竟然凸起一条沉静的白。

“你真的没事吧?”申小雨问到,她不知应该表现出怎样的表情才算是真正的关心,她趁赵千鹤侧身的姿态还未转回之前,正起身板,半张脸躲在立起来的卷子后,只留下一对炯然灼灼的眼眸,试图传达更进一步的善意。

“安了。”

“那……好吧。可能是我眼花了吧。”

申小雨自叹无趣,继续低头数秒等待下课。她又看了好几眼,甚至想触及那道伤痕,伸手时,赵千鹤又抬头同何郁聊了起来,小雨马上收回右手,埋头盯着卷子上的数学题,不愿意听见聊天的内容,这并没有用,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赵千鹤说起来自己刚才眯眼时,梦见了自己正和自己对峙,对面的她一直在试图让赵千鹤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可是怎样也醒不过来,任凭周围的声响作动,任凭自己的呼吸声沉重……

“你以前可是不怎么在意做梦这件事的。”何郁撅起嘴,啧啧称奇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今天早上真的很困啊……而且总是梦见与自己有关的情况,我说不定真的有什么精神问题。”

“傻女,你想太多啦。”

“嗯,但愿吧。”

申小雨还想继续听,她抬起头后,被赵千鹤回转过来的冷漠面孔吓了一跳,那一对眼睛的瞳孔周圈尽是以瞳孔为心,顺时针缓缓转动着的白色等边三角。自己眼花了吗?揉揉眼……赵千鹤还是那个赵千鹤。

“哎,小申,你听说过前段时间在万玲大厦坠楼的那个姑娘(的事)吗?”赵千鹤忽然问她,现在教室里没有老师,雨一点没有减弱的迹象,她跃跃欲试地抚摸挂在桌角的红伞柄部,和刚才的冷漠态度完全如出二人。

“没……没有听过那个事情。”申小雨有一些紧张,目光扫向前后门,距离下课放学还有三分钟,现在像是被诡异地盘问。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死掉的那个姑娘可是你的初中同学,叫李芩冬。”

赵千鹤说着,竟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对……对啊,她不也是你的初中同学吗,我都快忘了,我和你、她是同班。”申小雨很久没见过赵千鹤笑了,但现在的笑容充量只是嘴角上拐了一点,似乎将有无法言说的诡异和恐怖从那一点弧度里流出。

“对,这正是我要说的。”

“什,什么。”

“她也许并没有死。我想知道,李芩冬有没有给你发过信息,就在这几天。”赵千鹤两边的嘴角有些扭曲了,双眼被面容上的肌肉挤压得只眯剩一条缝,眼神的聚焦过了申小雨,落在了她身后的空气里。

“哇啊……你不要吓唬我,她没有,她,我这几天根本没有碰过手机。”申小雨急忙捂住嘴,慌啊地低下头不敢看赵千鹤那张诡异的脸。

“因为她的账号有对我发来信息。”

“千鹤,别唬小申了,她经不起吓的。你平常不会吓人的——对不起啊小申……但是说起来,我也收到了李芩冬发来的消息,内容一会儿再看吧。”何郁侧过身错开赵千鹤,露出柔和的歉笑后,也有了想倒数秒针等待下课的想法。

申小雨有点颤抖地探出双眼,见到了何郁的慰笑后,才稍稍缓了神,低头自语道:

“对不起,是我胆子太小了……”

“没有没有,是你太紧张了。千鹤,你怎会突然问到这个消息?”

“怎么了?我问什么了吗……”弥漫在三张课桌之间的恐惧感被响起来的放学铃声驱散去不少,赵千鹤脸上的笑容在一挥间消失了,她茫然地回看何郁,不知发生了什么。

“你说,已经被确认死去的李芩冬,在网络上给你和我发了消息。”何郁在收拾东西了,她察看着包中的雨伞和轻便的相机,见到安放的状态后,她停顿了一下,侧看向玻璃,那里好像藏着某道凝视着的目光,可是阴沉沉的窗上只有浅浅的倒影。她看同学们几乎全部散去,才掂起来那本英汉词典,手机放在那里。她说:“在我给你和小申展示那几句诡异的问候之前,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会提到这个事情。”

赵千鹤被何郁的话吓到了,也被那样冷静的语气吓到了,刚站起一半的身体又回到了座位上……“李芩冬真的死了?”

昨晚的确收到了来自“李芩冬”的消息,也许只是她的某个朋友发来的吧?她在新的学校里一定也交了朋友……可是少女的确消陨了,有一篇来路不明的本地报道为证。再想想昨夜发来的内容,简直像一句玩笑。那,何郁又收到了什么?李芩冬和她也不算熟络啊。

“为什么我也要看……”申小雨暗暗自言,“我,我先走了!”她闷头收拾好东西,想快步走开,却被何郁叫住了:

“也许李芩冬也给你发了消息呢,总之先做个心理准备吧?”

教室里只剩下三人了,灯还亮着,空中氤氲着受闷后的塑料酸味,泥土与雨交织的腥气还在敲打着窗外的事物。申小雨背身站定,深吸一息:“可是她的死不关我的事吧……”

“对,不关你的事。”何郁翻开词典,手机被夹在里面,打开了那个黑白图标的社交软件,她也背过身,低声嘟哝了一句,避免让申小雨听见。

赵千鹤茫然地坐在两者之间,面对空教室的裂皮门墙,她想起来母亲的事情了,可现在要怎样抽身?……门外还有同学陆续离尽,申小雨先迈步离开了,她的步伐很乱,何郁只是目送,随后目光落到了赵千鹤的后颈上,被马尾遮住的那道隐约的伤口。

刚才的刚才,自己只是看着何郁,没有说什么吧?

“呐,你看,李芩冬昨晚发给我的——‘谢谢你曾经的作为,可惜我已不再需要这具身体了,在不需要爱的世界,那里有一个神明,我向往祂……’”何郁拍了拍赵千鹤的肩膀,没有感情地读完之后,把手机递了过去,又说起来,“我猜是定时发送,但是这样的内容,就算是靠幻想活着的她,也未免有些诡异了。我今天带手机来也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可是啊,你今天……”

“何郁,这样的内容肯定不是她自己发的,”赵千鹤向上翻去消息记录,最后一次一应一答,是在六月十五日,聊天时李芩冬还会发来几张可可爱爱的表情,之后忽地杳无音讯了……直到六月三十日,李芩冬亲自出现在赵千鹤的家门前,那天分明有过强烈的预感,直到在门缝中见到了写满了李芩冬字迹的绝笔信,预感才变成了一块需要推动的石头。赵千鹤还去手机,自己慢慢定了神,该发去消息询问问母亲今晨的去向了……她说:“至少我认为,李芩冬的恶作剧肯定不会这样吓人,可能是我有点单纯了……”

“嗯,你还是不和我一起去拍照?”

“你去吧,拍到好看的照片了就发给我吧。我,我的确有事情,等我处理好了,再给你说吧,好吗?……那我先走啦。”赵千鹤想赶上申小雨,不知道她走到哪了,因为顺路,所以想为刚才的事情道个歉。

何郁挎好包,备好伞,赵千鹤已快步趋跑地离开了,稍显狭窄的走廊里听不见少女的步音,电波似的雨声仿佛要侵入这里。关了伪造白夜的日光灯,整栋教学楼几乎只剩下何郁,安全感从本班教室里猛然溢泄,势将裹住她,可是她已经站在一眼就望到头的走廊上,眺望那头被槐树遮住的窗口,她无聊地暗示那里躲着一只无助的幽灵,会以吓人为乐……也许那个幽灵会是李芩冬?她不知答案,在没有得出答案之前,已经走出了学校大门,赵千鹤应该是要过江的。

回复一下“李芩冬”吧,如果惊扰了死者的话,如果被看出来伪装的话,如果说一些悼念的话——何郁看着最后交谈的日期,似乎想起来了什么……过两天亲自去看看,要不要呢?

“大正时代啊,后面就是昭和了。”何郁念叨了一下,总预感有什么要发生。

赵千鹤没有追上申小雨,出了校门就赶去学校对面的公交车站,过街天桥美其名曰为了这里的学生修建,实际上连一个顶棚都不愿意增设,好像那是备选项。她跨上天桥时,背后闪来一道纯白的人形,掠在她的前方,楼梯已经形成了几十阶瀑流,而那个不明正体的白影就站在楼梯的顶央,背身的白色如潮水退去,渐渐有了具体的人形。

抬眼一看,那个人形的具象表面正被大雨打出千朵联谊,喧闹的噪波之下,是少女的校服和马尾,等赵千鹤每上一级台阶,人形就回转一定角度,等赵千鹤的疑惧先于她抵达人形面前,那里回转过来的一立人形具象,正是赵千鹤。

车轮刷过雨地的噪声过后,人形,用赵千鹤的声线,打断了赵千鹤:

“赵千鹤,你正在做梦,你如果意识到了,就找个办法醒过来吧,但是,如影随形是必须的……因为也许你会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

赵千鹤把红伞稍稍举高,试图把人形也括在伞下,好由此看清那张脸,她的左手颤着,人形之上的具象像是根据赵千鹤的形貌作出的恶意投影,可是投影的射源在哪里,赵千鹤还不得而知。

方才梦见的,类似于此。梦里的自己总是扭曲着笑容,并且没有任何自称,而在快要自然地醒过来时,面前的自己忽然躺死在这里一道空无准备的怀中,形体上有溺水和灼烧的痕迹;蓦然醒过来,眼里却在仰望着自己的面容,一种极不情愿的感觉试图拉上要闭上的眼皮,可是又一眨眼的工夫,赵千鹤就醒过来了,她意识到那是一个梦了。

“你是什么?是幽灵还是我的幻觉?”赵千鹤想伸出手触碰,但两三下的触碰,只有一滩水被看似地握住了,留下刺骨的湿冷,仿佛面前的“自己”来自深冬时节——即便冷带来的疼痛如此,还是没有任何“醒过来”的征兆。

“你忘记了今晨起床前的梦了。”人形向赵千鹤伸出僵直的双臂,双手捧住赵千鹤的脸庞,没有刚才那样冷冽的感觉了,赵千鹤只感到那额外的自我触感正奇妙地送来一点点暖意,而其源泉又如此陌生。接触之后,人形的表形又开始浮动,有不安定的水波在动荡互涉,慢慢地,人形的波动息了,形貌也变得更加稳定,更加驻实。

人形继续说:“害怕无聊,青春期的人类都是这样的,你也不例外,不过,你一直觉得,无聊是危险而致死的,这很有趣,不是吗?所以,避免你在危险的无聊中死去,有必要,而且是一种不够绝对的必要,与你如影随形。梦里啊,你也有这样的决定,于是签订了协约,你在冷雨中呼出的每一口气,都会比其他人凉许多。那就是证明。”

“……我怎能相信你?你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已经承受了太多梦了,赵千鹤宁愿相信自己真的是在做梦,可是一切都清晰着,把梦视为无根的水雾,是否就是一种愚蠢?她看着人形渐渐有了实感,自己反倒有点害怕,契约的内容怎样,自己会变成那道白影吗?那是同化,是幽灵……可是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的确没说错,无聊是危险而容易致死的——赵千鹤曾经偶然看见了这一句话,还未亲身实历过那种无聊,就将它视为信条了。

“名字并不重要,那只是一条波纹的起始,并不是它的终止。”

“真是撞了邪了。”赵千鹤想逃开,但,一转身,人形又出现在视界面前,右手扶着栏杆,雨在她的形体上不沾留一丝、溶入表层,也许此番大雨,正在她的内部溅起无数涟漪。

“你接下来要回到家里,但你的记忆提醒着,李芩冬发过消息,她,她会引你走上一条小路。你将如何抉择?”人形伸手拦住了去路。

不,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窃读了记忆,又这般高高在上……

“你还没有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赵千鹤打量这幅不随自己的表情而运动的面容,陡然生出一丝邪念,那是不管能否验明此者正身,她都要做的事,不过,现在要尽可能把这一丝想法擦去……那个人形作思考的样子,虹膜的同心白色三角开始高速旋转。原来自己思考时,是这样认真的模样。

“神明,一个流落在这里的,神明。”人形特意地强调了那个可能高高在上的存在,对赵千鹤试着挤出正常的笑容,刚上扬的嘴角在抽动中被落雨的重力再度扯下,留下那张似笑非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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