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物就是失之标。
徐逍卿回到招待所之后,独坐在房间里,尝试用手机拍下自己后颈的照片。照片上只是一道正常人类的后颈。白痕?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想对刚才夏汝光在雨中的话语对答以一些迟迟的狡辩,那好像是在忽然之间,短暂忘记了自己拥有了凛冽物的能力,还以为寻血只是偶然的天赋,真是没有想到。
追猎着凛冽物的人,居然本身也拥有着凛冽物……“要不怎么说凛冽物和人类密切相关呢?”他自嘲似的解了一句,有些茫然地推开酒店的窗。这里是二层,街边的梧桐载着雨声,像挂着一些遥远的幽灵。
可能还不够,徐逍卿切开了放在床头的苹果,却切歪了,两半不够对称。他对着切半不均的苹果自言自语起来:“如果找得到谁,能够说清楚这些能力的来历,我才能安心。”
没什么好侥幸的,自己的凛冽物能力并没有搅浑这个社会,若是真的有神明,从祂的角度看来这点能力,应该只是一点无害的涟漪吧。等等,怎么自己竟在敬畏神明?先前那股劲儿去哪儿了……
夏汝光无聊地排列着五个小石膏像的顺序,它们姿态表情各异,在现时记忆已然模糊的前四个成年人的石膏像之后的,是一位戴着圆框眼镜的文静少女的小像,只有这一位“小她”,在暗灯之下,默默地散发出微弱的白色光芒。
她不在万玲大厦的十二层了,而是转到了十三层,早在少女坠亡之前,她就转好了房间。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她还携带着一个行李箱,里面装的是什么,她也忘记了具体的条目。
“未坠亡”的少女,就坐在暗灯下的床尾,她冷静又无聊地盯着夏汝光纷动不停的手指,或许有怎样的阴谋正预备从指缝里流出,她不知道,只好在几轮重复的排序过后,询问起来:
“光姐,我其实死了就好了呀……”
夏汝光每一遍排序都把少女的小像排除在外,只在剩下四个面目狰狞的成年人的小像之中排列,任他们在夏汝光的指间瞪眼。当少女说出这句话时,四个小像被转至背身,不再互相仇视。
随后夏汝光嗔笑着说:“难道你现在还是活着的吗?你现在没有名字了,谁能证明你还活着呢?我可不能。”
少女默然沉下面容,目光缩回阴影中。空调似乎有些冷了,窗外雨还打着夜色。
“但是,不用着急,人间是需要姓名的,所以为了体现出那句‘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我会给你一个名字,也就是一个身份。
你听说过买死名的人吗?这个人挑选死者,死者的生平纪年都会铺展在那个活人面前,当然价格也会很高。”夏汝光默默解释着自己的意图,心上有厌恶的颜色快要涌成一句话——为什么非要把计划说出来呢?少女马上会意,犹豫着是否要抬头表态。先前那计划好的自杀,是否从夏汝光的眼里俯视出了多重的幼稚,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应该已随着旧名字一齐坠下了才对。
“我有点担心弟弟。”少女遍历一遍记忆,几乎不剩什么牵挂了,唯一剩下的那一条细如雨丝、冷也如雨丝的羁绊,就是记恨在心的亲生弟弟。她更坚定了犹豫下去的决心,期待夏汝光能够替她做决定。
夏汝光没有进继言说,静静地回复着一位昵称为“蹈火水仙”的网友发来的消息,屏幕另一边的少女正哭诉着关于期末成绩的事情,假装真的关心并不难,可是夏汝光居然第一次有了想为这位网友排忧解难的心思,那可能做得到吗?这种暗暗的火苗,也许很快就会熄灭。
等到徐逍卿打来电话,哀愁的少女已经吃罢了面包,在床上翻了身,准备入梦了。夏汝光让手机振动了近半分钟才接听,徐逍卿在那头的音量很小,像在说悄悄话。
“我希望你帮我。”
“扮演神明的家伙……想登台吗?”
……
赵千鹤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那个自称“神明”的家伙与她并排而坐,湿漉漉的家伙,还没有一个确切的形体,目前只是一阵停滞在邻座上空的湿热水汽。
刚经过大桥,急促的电波就发来提醒,赵千鹤在社交软件上再次见到了李芩冬发来的讯息。
“千鹤,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左耳充斥着神明那阵阵不歇的雨声般的呻吟哀叹,那噪声的频率就差复述出李芩冬发来的话语了。自己一定是太无聊了才会诞生出神明这个幻象……这句话一定也被神明听见了。
暂且不顾神明的行为,死者的账号为何不能因时事而进,在死亡证明和调查报告被官方地公布之后,就变成一个沉默的纪念碑,为什么不呢?现在一定是某某正在使用着李芩冬的账号,发一些诡异的句段来唬人,不去理会就好了……
可是“为什么不理我”之后又是几张李芩冬惯用的表情图片,那些都是赵千鹤亲手发去的表情。神明现了形,看着赵千鹤的眼正倒映着屏幕上诡异的句子,戏弄赵千鹤说:“你有什么好怕的?你并没有亏欠她什么,何必心虚一样,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呢?”
“我一想到屏幕另一边会有一个人模仿着她的语气,指使我做一些根本不可能是她想做的事,我就觉得既恐怖又恶心。”赵千鹤捂住左耳,装作扶住耳机,把屏幕留给神明,自己却看向雨雾中模糊的城市,推测着母亲可能的踪迹,父亲已经意识到这不寻常的消失,在刚才急呼女儿归家,赵千鹤已经作出了自己的抉择。
“但是你忽略了一种可能,那或许正是李芩冬呢?呵呵。”
“你说我与你签订了契约,我也可以使用神明的权能——怎会有这样的事?”李芩冬还在发来具体的请求,可是赵千鹤的屏幕一直亮着,产生了许多已读,那在神明的视界里只是一片模糊的白,除非有何者用喉咙奏响其上的文字,否则白色只是沉默的白色。
神明没有对此陈述,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千鹤哀愁又焦急的侧脸,不紧不慢地解说起来:“这是一个天大的巧合,只是万种周期中被恰好实现的一次浪潮,你听不懂也无妨,这件事祸福难定,况且,这并不是谁选择了对方的事情。
如果谁要背叛契约,那只是不证自明了一件事,一件很简单的事——时机未到。当然,你要下车了。”
穿过湿热的空气,赵千鹤站到公交车后门的栏杆前,试着给历经了夜班还未休息的父亲打一通电话,那头却是“通话中”的状态。父亲一定是在给母亲打电话,赵千鹤马上替父亲搜索曾经做过的亏心事,可是自己知之甚少。
神明喋喋不休地说了那么多,还是没有说出身为神的权能,唯物论的史观还在培养中,赵千鹤就要面对这个难缠的神明……
“不是所有的神明都有巨大的能力的。”
那句自己声音的回音在车厢中震荡了几尺,公交车门就夹断了它。引擎再度制动,赵千鹤不顾雨伞将被吹翻,向着小区和单元楼大步冲刺。
“鹤儿,你早上就没看见你妈嘛?”
拉开虚掩的家门,扬起白色的纱帘,父亲提怀愁面,垂着头坐在餐桌前,桌上平铺着许多散乱的书页。赵千鹤不知道父亲已经尝试寻找了多久,只远远地看见父亲额上的汗正缓缓滴落到面前的书页上。
“没,没得。我早上赶去补课了。”
“……学校头怎个样?”
“常是哪样就哪样嘛。那你嘞,问到踪迹没?我想,我和你平时候也未惹她生气过,母亲也顾这个家,怎好端端就消辍了,我刚才呼号也没得哪个接……”
“即使是出版社上班,不,那边我也打过了,她莫是去上班了。门卫舒大姐说昨黑时莫见她出来,今尚早时见着下楼倒了垃圾,又回家了的,后头才见了鹤儿你去补课……唉。”
父亲——或者称全名为赵允钢——擦去汗水,用雨声的密集来推算,陆芷能去往何处?兴个是她发觉了哪些事情,不,有些心照不宣的事情何能成得大隙……
“那下午,下午我去找找。你不是刚下大夜?应是休息才得行。”赵千鹤把红伞晾到地上,换了鞋后,躲开父亲那打算质问出来答案的眼神,自己也不知要怎样解释,先把头发打理好吧。她回身侧看家门前的镜子,不见自己的像,忍着慌张,大步跨进了卫生间。
“实在不行报警吧,鹤儿。”
父亲冷冷的一句话,像来自镜子不成像的那一端,幻觉的声音刺入了赵千鹤的眼睛,她躲闪一下,转身看见父亲滑动纸张,试着找到压在众多纸张之下的手机。
神明,伫立镜中,望着赵千鹤,哀愁地笑问:
“……你再想想呢?”——对,赵千鹤随即无意识地说了出来……报警?警察可不会抽空追查一件几乎没有蛛丝马迹的事,大概率要被认为是中年男人对于失败婚姻的幻想,这里可没有“绵谷升”,但心存侥幸去想这种坏事,还真有可能是被某某抓走了。
“还有什么办法呢?”
“那你翻个那么多纸出来是做啥子?”赵千鹤有点生气,但自己也是正用这样的语气,试探起父亲这幅前所未有过的弱貌。
“我只是想找一个理由。”
“哼,那你慢慢找吧!我下午会去找的,如果找不到了再说报警的事。”赵千鹤握住了卫生间的门,顺着关门的劲儿,把话甩了出去,转回身就看见镜里的幻象正歪头思考着,神明瞳上的三角形没有高速旋转。
事相之间的线条不够明显,神明那湿漉漉的头发都结到一起了,赵千鹤拿起自己的梳子,凭着感觉慢慢梳理起来。神明在镜中摆动着口型,声音只传给了赵千鹤:“你的母亲还活着,这一点是不用质疑的,可是她能活多久,谁也不会保证……”
“嘶……那你究竟是什么神明?”
“且先听我说完。咳咳……”神明出了镜子,和赵千鹤并排而立,祂拍了拍少女的肩膀,示意她醒过来,镜里只有一道像,正顺着赵千鹤的手法梳理着头发,神明清清嗓,对赵千鹤的耳后吹了一口冷风,有些自豪地解释起来:“人类世界是由诸多记忆推动的,一旦某段记忆消失,其对应的人就会被遗忘几分,进而啊,如果与一个人有关的流动记忆全部消失了,这个人就已在被遗忘的边缘了,彻底失踪,只需交给时间。”
“晦涩难懂。”
神明贴靠到漫滞潮气的瓷砖墙上,愉悦地复解到:“你的母亲,只要你对她没有产生遗忘的感觉,她就还活着。嗯,很荒谬,可惜这是真的。”
唯心主义。人的记忆可以被量化,那之后呢?谁能管理记忆?——如果真有这么一个组织存在的话,那又会有谁去管理他们呢?这是一个无限向上追溯的问题……赵千鹤的手停了下来,侧瞥正得意阐述的神明,竟然那打结的头发也被梳理开了。
她放下梳子,落座花洒下的塑料凳,仰望神明,问到:
“每个人都是这样吗?”
“每个人。或许不止人呢。”
“那神明你?”
“如果人们全都失忆了,那,这个无能的存在也没什么必要了,嘿嘿……要是赵千鹤你失忆了,不管怎样都会想起来的,也许你会是这世界的最后一个拥有记忆的人类,这种唯一的感觉,肯定不会无聊。”
神明说着又嗤嗤地笑起来,俯身向前,伸手抚摸赵千鹤还未吹干的头发,诘问似的挑起赵千鹤一绺,悬而未放,祂说:
“你不是想让生活有意思吗?”
“那个暂且不说。我母亲的事情你有头绪吗?虚弱的神明大人,你要是说没有……”
“没有。”神明马上回答,低下一对不够慈悲的眼,为赵千鹤编一只较高的马尾灵巧的手没有停下,祂马上续言:“属于她的那道波纹没有发生变化,但是仅可知此,并非知而不言,只是太过虚弱了,更多的更多,难以知晓。”
波纹?赵千鹤不知道那指向什么,神秘的存在向来喜欢说谜语,祂们又有什么要忌讳的?她想放空,停止思考,可是手机又发生了振动,好像比以往都要剧烈,赵千鹤装作振动有多激烈,身体一震。神明那双手被振开,祂连忙缩回了手,只留下未成缕的马尾辫和散落的头发。
镜中散乱的未完成的发型,竟还不错……是谁发来的消息?不用猜了,肯定是李芩冬,她……
“居然是何郁。”赵千鹤嘀咕了一声。
“哼哼,千鹤,想不想去清游中学周边探一探?这周日就补完课了,把那里作为暑假的开始吧?”何郁的声音被大雨掩盖了不少,她好像是躲在电波里的神秘的模拟者。
神明皱起眉,有些不耐烦地说:“无聊的记录者,记录了那么多无聊,迟早被无聊杀死……哼哼,随口一说——赵千鹤呀,你现在可是自身难保,亲涉险境的话……”
“你不也一样?你……”赵千鹤立即反诘,可是她意识到自己的言语落入了神明的预设,有点不服气地捏住了神明的手,短暂的类己触感瞬间散去,只一掌心垂落的冷水。
耳中残留着自己的声音,父亲敲了敲门,没有话语。赵千鹤瞠目于自己的身形忽地褪散所有特征,没作白色的流体,渐渐隐流,渗入瓷砖。掌心冷水还未滴落一滴,神明就真的如神明一样消失了。
刚才到现在,稍稍封闭了两三分钟,卫生间里略起了闷热,又反复的敲门声中,赵千鹤缓过神来,一掌冷水抚过额头的汗,她回问父亲:“做啥子嘛?”
“鹤儿,昨儿黑咯,你同你妈两个在干些啥子喏?”父亲敲出赵千鹤的回应之后,向身后退了几步,声音由此渺小几分。
他实在是找不出陆芷可能潜藏在文稿中的信息,或许这样愚蠢的书海捞针是自己对妻子的笼统猜测,或许那是某个幼稚得不值一提的约定所要求的事……现今也不在怎个盛大的陷阱里。他颤抖着自己的无端,渴望一点儿冷静从客厅的窗外袭来。
女儿,女儿也好陌生吧?
“怎咯?昨夜为得补课,我早个就睡到了,再之前要说,妈她在改稿子呢,电脑头你自己看嘛。”
赵千鹤还是那般不耐烦的语气。赵允钢,父亲,这个男人,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慰藉,自己还有女儿呢,那,在找回妻子之前,一定要保护好女儿……
他前倾的身体被餐桌上的白纸觊觎,影子把窗户关上了。他等房间里终于寂静了,才开口:
“我点了外卖,要一块吃吗。”
赵千鹤怒冲冲地拉开卫生间的门,瞪起的双眸刚见上父亲那副惊诧的模样,自己直言的话语就脱口了,意识到了那根飞刺之后,她马上捂住了嘴,垂下头不敢看父亲。
“你又点了哪个?现时你又挣不得几个钱……”少女如此说出的话语,那根刺,插到了父亲的黑眼圈上。
那漆黑无光的双眼闭上,迎合着苦笑,又像失了丝绳的木偶般,他瘫坐回比身体坚硬的椅子上,对女儿诚实了一句:
“骗你呢,我没点,现在哪还有心情吃饭嘿……”
赵千鹤抿着嘴,蹉跎到了桌前,与父亲对坐,双手不知应放在哪里,为免得揉皱母亲的稿纸,她右手停在自己的水杯上,默默地,为父亲选着外卖。
躲进赵千鹤的房间里,神明遍览一圈这十几平米的卧室,几乎只有黑白青三色。狭窄的书桌上没有少女小时候的照片,墙壁上也没有贴任何奖状,合金的书柜上满是只翻过一遍的名著;被子还是乱的,枕边有叠好的衣物,木头床头上粘有几道挂钩,挂着头绳,那之上是腰平的窗台,一个黑色的琴包挡住了窗外的雨,没挡下纷乱的雨声。
一切都简陋地足以被安排得井井有条,神明的感慨,泛在桌上的塑料膜的波纹上。祂抓住了赵千鹤方才的片想,用来自嘲:“明明是神明,为什么既流落,又隐秘?这看上去并不像神明……”
祂暗示自己与周围的一切,盛大的模样,需要静待一个时机。实际上这秘而不宣的暗示,已历经了几千年,这岁月如此漫长,竟没有一次使浪成潮,而只有一次次潜游。至此,祂和所有的过去,还在忍受。
赵千鹤还未回复何郁、李芩冬,或是另外的谁谁,谁抛出了问题和计划?自己应该做什么,想要做什么,忽地不够明显,也不够自由了。她把手机插上充电,桌上几乎没有空隙放手机,只好先继续拿在手中。
“我说诶,刚才你怎个那样的表情?我很吓人嘛?”
“你后头的镜子里,没得你的影个。”父亲轻轻地应答赵千鹤,还有诡异的猜测藏在身后——女儿也许发生了什么,绝对不是镜子的问题,顺着镜子,自己能看见自己的倒影的话……
“你定然是眼花了呢,我现在再照一下,喏——我还在镜子里头呢。你看嘛。”赵千鹤起转身来,镜像随其而动,她指过去,远远地,不见镜像中虹膜的三角,神明……去哪了?
赵允钢看女儿指向的镜子,那里的确有她的镜像,本来几乎可以确定的事情,瞬间摇摆了起来。他笑自己的无能,又转眼看向女儿散乱的头发,说:
“哈哈,嗯……你还在镜里头。那肯定,是我眼花了,将才是不是哈到你了?”
赵千鹤摇了摇头,对父亲的莫名其妙并无惊异,想来自己对父亲的了解程度和现在面前的手稿一样,大多面上留有空白,如果吹来一阵风,那将吹起一团飞扬的白色风暴。
他可能本来就是这样的吧?
刚才就偷偷下单了一份米线,仅仅一人份,自己少吃一顿没关系的,但,这会不会是难得相逢的最后一餐?这一点不详的猜测一定是源自成日不散的乌云。
“我一会儿出去找,到了晚上再说吧……”赵千鹤知道自己应当这么做,情形令人近乎迷惘。她想安抚一下父亲的情绪,暂时地,去忘记应怎样寻找。
父亲没有即刻作出否允,左手按住一拈纸条,手里的中性笔正和他一并密谋推演这片白色的湖中可能存在的密语,笔尖预备着凭人的感官和直觉将密码记叙。他沉头不敢看女儿,对她说:
“对了,鹤儿,临时调班了,我下午三四点时要去顶一下岗,得黑了十二点多才能回来。”
“噢,那你哪天休息。”
“很难说了,生活嘛,还得继续下去。”
赵千鹤靠在房间的门框上,左边的床上,枕头有浸湿的痕迹,未有干迹,她不明为何地感到一阵寒冷。右边是父亲垂头丧气的侧颜,赵千鹤不忍再看,悄悄地拉上门,仅留下一道食指宽的缝隙。
现在,看似有三条路,实际上只是一条大道的三种样貌,问题并非单纯地选择哪条路,还要保留一种可能,这三种模样是否有着固定的先后顺序?并不是一定存在着怎样的舍弃,并不是选其一就失了其它。这是一个好的思路,但是没有时间为此洋洋得意。
赵千鹤冷静下来,坐在床边,顺手摸过被子,竟然也浸湿了,前天刚拿出来的被子啊——她想怨骂神明,但也可能是飘进来的大雨?
当前需要知晓危险世界的第一道咒语。凛冽物。自神明的言语中说出来的解释,仿佛就一定是权威的,这世界潜藏危机多久,自己竟不曾得窥一斑,是迟钝,还是时机未到?
神秘又傲慢的家伙,一定就在房间里,细细听声寻找,没有祂流动的低吟。
自认为必须躲开神明对记忆的监听,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祂是否已经偷看了许多记忆?赵千鹤向后躺下,好像失去力气一样,右手扯来枕头,举到半空,让它降临而蒙住了脸面,不知神明会不会已经,正在,将要……看到那些羞于提及的,或是沦为潜流的记忆,祂一定会直接了解“赵千鹤”这个名字,包括屈辱、喜悦,以及现在的痛苦,一定……
她深憋一口气,面庞一定已经通红了,狠狠地甩开枕头,狭小的房间里原本布满的潮热,此时都如同浮出水面之后的空气,被她贪婪地吸入。
寻找母亲时又要做什么呢?
一是探寻“李芩冬”电波之后的秘密,遵从电波的指引,在这道“兔子洞”里,一定能发掘出一些巨大的事件;二是何郁的邀约,神明对于那里发生的事,一定会有说法,但不是今天就要前往,可以先收集事关那里的消息,只要厘得清;三是……前几日夏汝光说要见面,原在武汉的网友,居然早就在这座阴雨沉沉的地界安顿了,可是见了面又聊什么呢?她一定不能帮上忙,况且日子还长呢,以后再会面都好。
她此番的推算,结果易得,对,就是那个表明了难以推理却仅少这一步就作答完毕的,易得——去看看“李芩冬”所指的事件吧。
青色的笔记本上有少女的简笔画像,神明暂时藏在那里,却还是把本子浸湿了,有几滴偶然的白雨,落入了纸上,随即被神明解码出两行乱码……真正解析雨声和雨滴的能力还没有恢复,那些乱码语种混杂、顺序颠倒,还需要更多的解码能力才好。笔记本上的少女芳颜感受到了无奈的疼痛,挤住眼睛,无声地哀嚎,模样恰似解不出数学题时的苦涩。
有电话打入赵千鹤的号码,父亲先擅作主张地接上了,门后正沉声:“您好……”
赵千鹤当即警惕地坐了起来,才过去三四分钟吧,更何况窗外的大雨——“鹤儿,奶奶找你,过来接电话吧。”
是否不应该点外卖呢?
她思忖着,拉开了门,发现父亲的脸色更加低沉了,面上的阴影近将垂淋墨色,白纸上的影池更浓了。
手机放在了父亲对面,奶奶正在电话另头等着赵千鹤启齿。
“喂?怎么啦,奶奶?”
“宝宝喔,你什么时候补完课呐。”那边含着笑意的声音里,总是慈祥地吹来一阵暖风,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少女心念那年龄时,不禁抿起嘴,仰起头紧促地呼吸。那边还传来着一阵阵铃铛声,父亲说那是上个月收养下的狗儿,赵千鹤多想见那小狗,可是奶奶住在城西的宁迟区,几乎没有公交车到那儿。
“我呀,这周日补完……(有什么安排吗?)”赵千鹤刚想说出的话,那对吗?……她立刻改了口:“我到时候过来探探。”
“不用的,到时候还都是雨呢。我只是想关心一下你。久久未再见这样的雨了。”
奶奶小声嘀咕起来,她突然打来这样的电话,仅仅是因为关心?赵千鹤瞥一眼消沉的父亲,伸出安抚的手,却还是收回了,她两步跨入房间里,合紧了门,后靠到挂在门钩上的海报上,那上面正是未麻俯视着少女。
“这样的雨?”她的耳朵惕厉起来。
奶奶身边那只小狗活跃着它的铃铛,稍稍安静下来后,奶奶才不紧不慢地说:
“是咯,很久很久啦,也许这次要落个半个月哩。”
以前也有相似的雨,能让老人感慨“久”的时间,究竟有多久……赵千鹤来不及回应奶奶的关心,即刻追问起来:
“奶奶,你以前总讲那个吓我,让我好好睡觉的那个故事,你可不可以……可以再讲一遍?”
“呵呵呵,宝宝,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啦。”
“呃,我就是想听嘛,再说了,现在也差不多该睡午觉啦——快讲讲。”
电话那边沉默不语时,好像有一片从听筒泄露而出的黑暗,一声“好宝宝”过后,奶奶清清嗓,随后简短地说了那个故事,那边的铃铛不再摇曳,或许狗儿已经睡着了……
在一个比很久要久的时间上,世间有一群栖息在人类之中的“鬼”,他们,不是某某的灵魂,而正是某某本身,可惜他们被肉体的自我占去了名分,只能在人间沦落漂泊。
原本没有颜色的他们,在人间的奔徙中收集了太多五彩的碎片,后来逐渐失去透明,有了人类的茧形。
通体煞白的他们,原本的仇恨历经了漫长的岁月,演变成对于全体人类的仇恨,因而有太多袭击发生过。一些聪明的人类,发觉做梦可以避免来自这些鬼魂的袭击——那么,在发觉到窗外有白色的人形时,房间里的人应当马上进入梦乡。
那些受了白色人形袭击的人,几乎没有拯救的方法,只能慢慢失去存在。类似死亡,又比死亡更恐怖……
奶奶听孙女并没有被唤起往日的恐惧,这怪谈甚至燃起了年轻人的那点好奇心,她的语气渐渐平缓下来,平淡地感慨一句:“这半个月最好不要出去啦,白鬼,也许还会在这雨里头……对了,宝宝,你要好好学习呢,将来哎,考到别的地方去就好啦。”
奶奶会不会曾见识过“白鬼”,听那描述,它们应该就是“凛冽物”吧……怎会因为宽泛的仇恨就要灭口,把这些都引入脑海中,交给神明去阅读,祂会引出解释吗?
“嗯嗯,我知道的……奶奶,这个故事是你自己编的,还是?”赵千鹤抛目落至书桌,对于以后没有具体的打算,语气也因此轻了许多。就算以后考不好什么的,也不至于说对不起奶奶吧……不。
“莫说这个啦,究那一下,你又不一定相信。等你迩天考完试了再过来吧!”
“嗯,好。奶奶再见……”
差不多该出门了,可是连谜题都尚不清楚。“李芩冬”每隔十分钟,稳定发来一句“为什么不理我?”,简直像一只被淋湿的麻雀,叽叽喳喳个不停——现在又发来了,两句,同时地发过来,这样的手速更让赵千鹤确定了无聊的猜测。
“为什么不理我?
——考虑好了吗?”
好吧!好了,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谁!
“我可是只给你说的哦,千鹤。去找一个叫张瞳的女人,她正面临危险,在她的生命耗尽前,拿走她所有的记忆,那里有你渴望的谜题和答案。”
……那位姐姐在哪?长什么样?什么工作?
“在本地的广播台工作,她有一对深红色的眼睛,很漂亮呢。二十七岁,正撑着黑伞呢,下午四点半下班。”
屏幕那边,或许并没有人类。“李芩冬”也不过是一个名字,何郁……不需要身体的“李芩冬”,正受囚于屏幕之中?
“千鹤,也许你能够挽救她。怎么样?”
什么,什么?为什么偏偏又是我?这个世界难道没有其他人了?
赵千鹤气上心头,立刻反诘:“你为什么不去?你认为我能够拯救她,而我和你又相差无几,那么你也一定可以吧?嗯?还是说,躲在屏幕那一边的人,只是想玩弄生命,甚至以此作为推倒的第一块骨牌?若果真如此,你让我感到恶心。你根本不是李芩冬。”
“吵闹也算时间喔。至于我是不是李芩冬,又有何干?你从未真的关心过我吧?总之——张瞳,那位女士,今天下午会身处危险中,那么,她的命运,就在你的手中了。”
啊!真的是,我为什么要问一个死人关于拯救的问题啊!那边根本不可能是人……
“找到她,然后带她逃走。就这么简单。”
要不要祈求神明?祂一定找得到吧,一定。可是逃到哪?……
“那可是你经过了深思熟虑,才作出的选择,甚至连第一步都没有迈出去,你就想退缩了吗,赵千鹤……”料想神明定会这样发言嘲笑,问问自己,在危险面前能做到什么程度?刚才那点想法绝对不是逃避!只是……她找不到理由,背靠着门坐在地上,还在祈求着神明能出现。
祂只是人的幻影。
啊啊,快点出发,去广播台吧。距离下午四点半还有三个小时,到那儿得花半个小时,寻找张瞳小姐还得花一点时间,现在出门还来得及!打起精神来啊!
“对了,千鹤。
——我替你在广播台点了一首歌。是你曾经,推荐给我的那首,你那时说最喜欢的那首,你如今可能都不再听的那首……
——《第四首玄秘曲》。”
有心还是成心?“李芩冬”这是要用那怪诞的曲子,向听众和广播台宣告赵千鹤的到来?何须这样强调……想不起来那是在一个怎样的日子,赵千鹤把这首曲调分享给了李芩冬,难道是无心之语,可是……那日多说了什么吗?
不记得的某日,并不能用“遗忘”来指代,那只是暂时想不起来了,不算失去,可是记忆是怎样变得不起眼的?闪亮的日子必须突出,代价是产生一千一万个平淡的时刻,那我宁愿,宁愿失去闪耀——赵千鹤换好衣服,对着镜子揉了揉散乱的头发,拉开房门之前,缓缓打出了三个字:
“谢谢你。”
出门时,赵千鹤抽来一把红伞,把那串钥匙扣在伞的柄末,钥匙间,那条由六种颜色织缠的绸绳,早就被赵千鹤在无聊时解开了,还因此挨了父亲的责怨,现在只剩下红黑黄绿蓝五种颜色了。据父亲说,那绳子可是奶奶为了祈求神明保佑赵千鹤和陆芷平安,十八年前在西决山的大庙里求来的一对,奶奶曾给父亲叮嘱,两根绳子上的结是不能拆开的,如果一方拆开了绳子,另一方就必须多系一道死结,否则另一方就会发生劫难。
迷信的说法罢了……赵千鹤回忆着父亲那日的怨言,母亲只是安慰着也许犯了错的孩子,尝试再系一道死结,然而依然心软了,再系的结,早就开了,赵千鹤还不知道呢。
“今晚要是找不到母亲,我就去报警了。”
客厅里,少女只给父亲留下了这句冷冷的话,连拉开家门时的风都没吹送入厅里。
神明抑住贪婪吞食记忆的冲动,祂在少女不太活跃的脑海里翻阅,阅过她同常人无异的无聊岁月,而后才勉勉强强算越过少女的房间。那双苍白眼眸详细地咀嚼着“赵千鹤”这个名字,虚弱的眼睑不愿垂下,不愿多花费一丝力气去咬合那些泡沫样悬浮的过往,咬碎也只是令其回归了脑海,涟漪漫泛。神明想借着和她“来日方长”的名义,像人类定食三餐一样,了解那个名字的蕴影,必须忍住和前-前-前几次类似的贪婪,对种种过往示以节制。
要像资料库一样陈列赵千鹤吗?不,那样的事情自然会有人做,不过是在少女身逝之后,那一定是一个比较远的时间。会有一张巨大的纸能写得下每个人极为具体的生平,几时几分几秒,啊,有那样的必要吗?关于“这个世界有着巨大的记忆之海”这件事,神明还能短暂地链接到那片海,因此,就连祂也觉得链接如此短暂,是很幸运的,不用为了阅读某个人的过往,就得在纸上画出其人分秒的波纹,只需要用眼睛观看波纹的翻涌就好了。
前十六年的无趣记忆最多只是像白开水一样,欠着味道,也欠着层次,她的童年的确消逝在看似无穷的无聊之中。白开水一样的记忆,正好供神明恢复力量,可惜那还不够。祂没有忘掉拥有着百种感觉的记忆有多么美味,那样的记忆是可以分食许久的……不行,不能渴望这样的东西。
祂感受到一阵阵凉风从左边吹来,很舒服,于是视野暂时拨开了迷茫的白色记忆,借赵千鹤的一只眼看去,少女的视野浮现于空,她已经坐在公交车的后方第二排,左侧的位置正是车轮的凸处,像是赵千鹤在刻意刁难他一样。遗憾这个城市没有地铁,那样至少在同陌生人的摩擦中就能获取记忆海的片刻,养料又会多一分,神明想降临到赵千鹤的右侧,但,那侧耳朵戴着耳机,并且是只有那侧戴着耳机——诡怪的曲调堵住了去路,祂只好落座另旁。
神明一言不发地观察着空荡的车厢,车载电视上还在播送清游中学发生的事情,祂看不清屏幕,只听得有记者采访了陌生世界的“人”,一个男人的回答还在言说:“漫长的漂流又要开始了,很幸运能见到你们,不过,这里也许会成为我们偶然的驿站——我们没有恶意。”电视的信号有些差,时断时续,声音有些小了,车内还有空调吹动的声音。
随后是一个女记者的声音:“你要怎样证明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不能说无需证明。我可以给你一个小挂饰,把它绑在你的手腕上吧,如果三天后,挂饰消失了,一切就不必多言了。”
信号断掉了。祂侧回头,看见赵千鹤像是睡着了,后仰在座位上,嘴半张开,眼闭着,等待着新鲜的空气和谜题注入,也可能是在等待着无人驾驶的某一次刹车。
“睡着了吗。”神明嘟哝着,不如不现身呢,现时的每次现身仍有一些损耗,被消耗的那点点记忆会回归到“海”中,总归是还有机会再品尝的。赵千鹤没有回应,话语也蒸腾飘开了,车辆从大路右拐进了一条窄街,惯性悄悄将少女的身躯滑到了神明的肩上,她的呼吸声像手指一样,恹恹缓缓地伸到了神明的耳边,潮水般弯折。
赵千鹤的脑袋很轻,压在湿透的神明身上,她的右肩也有了一点轻微的压感,这点感觉唤醒了她的眼。啊,神明就在身边……祂也侧过脑袋,垂下像雨线一样的发丝,遮湿了赵千鹤心中的言语:
“你意识到,屏幕彼岸,不,那里也许没有彼岸——那儿希望你去进行的拯救,极有可能是一个圈套。”
许久未感受人类肌肤的温暖,经了方才那些反复触摸,仍存异己,温热得有点枯燥的肌肤还略略排斥清白的冷水,只允许那也许友善的几缕悄悄渗下,之后,神明才感受得到赵千鹤的温度。
“神明,神……”
“神明不在。”两句同样的声音交叉在座位上空,一时分不清左右。
要对赵千鹤解释这个世界的运转吗?到了要说的时候,就用那种平静的叙述语气吧,越渲染就越容易诞生幻想和期望。现在,就让少女悄悄地睡一小会,总会有机会理清诸多问题,也总会有机会去展露那些超凡的力量,这会儿更不是说漂亮话的时候。
从后车厢的另一侧看过来,神明和赵千鹤好像重叠在一起了,混乱的少女和虚弱的神明,既有可能并联,也可能是前后的串联,而现在就是一种预言,一种无人觉察的预言。
再多一点,再多点啊,那些记忆……
神明还渴望赵千鹤的身体能与多少人接触,她与世界的表皮越多的链接,触发的魅影就能与记忆的海链接得越久,祂把这种权宜之计当成目前唯一的期望,仅凭赵千鹤这道渺小而牢固的波纹,孤岛要被冲毁而沉没。
三墨市,真小啊,仅仅有三座大桥跨过灰青的江水,其中一座还连着玉枝区的工厂,铁路已近乎废弃了,听何郁讲,她母亲小的时候经常会在那座桥下捉迷藏,但是现在已经经过那里了,高高的铁路许久未再轰鸣,冷冷的雨让轨道结了赤橙,预计年底就要拆掉了。
何郁目送了一辆空空的917路车经过,透明的雨伞下,她正对那座桥连连哀叹,桥底早就被围上了,那是在她还未出生时的事情。刚才也迅捷地满足了脑海中的构图呢,把飞快经过的公交车放到了画面右侧,黑白的配色,拖影还算能看见原形,曝光是否欠了一档?那在画面中间的女生是……啊,那是赵千鹤吧!绝对是她,可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呢?甚至那张侧脸还面带微笑地看向了镜头,她正与车背向大步而去,伞也没有打。
放下相机,顺着照片记录的方向眺望,怎一溜烟就走开了?
“千鹤呀,你在做什么呢?我好像刚才看见你了。”
何郁没有去追,只是走到了受桥隐蔽的暗影中,右手架出一副预备拍照的架势,左手慢慢地敲出字符,对话框上随即“已读”,再上面一点,是申小雨同学发过来的请求,隔壁班的江静乘同学欠了这个可怜的少女20元,学期开始时借的钱,到了这时还未归还,今天未见到江同学,申小雨想让何郁去劝言……啧,关我什么事嘛,她都要了一个学期了,怎么对我还有这样的期盼?
就装作没看见好了。
“我在家呢,你一定是看错了吧,我没有出门呀,这么大的雨……”
不,照片经放大再放大,那一只眼睛的确是觉察到了何郁的镜头所在,戏弄似地看过来,现在已经远了。要把这张照片留到以后的何时,再展示给赵千鹤?可能那时再提起,她会早早忘了,那现在就有必要多说一点,像祖先结绳记事那样,把今天记下来。
“嗯,也是……关于对清游中学的探索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你发消息时,我想我只是也许会去。可是深思熟虑了一点,如果是为了李芩冬,那可就一定得去了……你也?”
“哼哼,对呀,我想去看看众人口中所说的另一世界的模样,说不定能认识新的朋友。”
给自己找了这样的理由,仿佛自身已然置己于对岸。何郁念叨起赵千鹤的猜测,心里的失落降定下来……李芩冬有多么重要呢?何郁仰看雨云,目光穿过绕了枯死藤蔓的铁丝网,见那依稀一道天光在桥对岸的远山后将飘入城中,不知何时能云开雨霁。
她暗暗决定,先不只身前往清游中学,一定要跟着赵千鹤一起去……
定秋区之中有星点一样分布的“折纸”——这个名字真妙啊,上个月事发的第三天,何郁就猜测那儿与“折纸”可能有一定的相似度,但是,但是有怎样的大手、用怎样的力量把两个世界重合?
如果再有同样的力量把两个世界拆开,“折纸”的现实会不会留下沉重的折痕呢?——何郁被手机的震动打断了思考,赵千鹤和李芩冬一齐发了消息。
“对了。
明天我不一定会来学校,麻烦你啦!
把历史课的笔记发我一份喔。”
赵千鹤迅速地发出三条消息。
“方便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千鹤,你说个大概就好。”……何郁,你不应该参与的,至少不是现在。
“这个嘛……诶。我想你可能帮不到我什么,也就不麻烦你了吧。”
“我了解的事情不等于我就一定得帮忙呀。”……你相信赵千鹤吗?何郁,如果你要做选择,最好只考虑自己。
“可是,可是……”
“好吧,我不勉强你了,但是我猜,如果你明天真的不去学校,那可能只有周末见了。”……你想见证的,深藏你心,何郁,没有必要身涉险境,没有。
每回复赵千鹤一条,李芩冬那儿就紧接一条,好像某处的眼正监视何郁。那颗悬心被言语撩动,惊悸中,何郁切换过去,却忘了要追问什么,只看得红色的“未读”瞬间转换成灰色的“已读”,藏在言语中的那颗心也灰了。
“我……我母亲消失了。
说起来你肯定不会相信,我们曾经观看过的少年动漫剧情,现在竟然实在地发生在我这里了。
何郁,可是,我想说的不仅仅这一件事。
我不像李芩冬那样喜欢幻想,抱歉。”
赵千鹤的声音一条一条地发来,犹豫之后的语字好似从天而降的弹幕,有万箭穿心的觉悟,可是没有一发命中何郁。
“这样吗。
那交给警察就好了吧?”
这顺口开河的搪塞,不是每个人都会吗?何郁听不出赵千鹤的意味,后悔打开了这样的话题,她靠在水珠遍布的桥墩壁上,用身体来试探哪粒水珠先坠落,冷冷的,一碰到头发就更冷了。
上一次见到李芩冬,既为初见,也竟然作了尾见,那时,何郁按照赵千鹤一时兴起的请求,为李芩冬委托了一件神秘的眼罩,直至今日,何郁还不知道那件事的用意为何……她只能想起这寥寥的一件交集,之后也只是偶尔联系李芩冬,以何郁的标准,简短几句话的交流,根本不能算作朋友。
“我也这么想。
但是,到了最近才有关于人们大量失踪的新闻,于是啊,我现在才知道,很久以前,这里,这里不是单单指三墨市……在好久的时间上,就已经有了大量的失踪者。他们经历的不是简单的失踪,一段时间后,他们会短暂复现,也不留下任何事关生死的踪迹……
那……现在,我猜,母亲也成为其中的一员了。我不希望是这样啊。”
何郁无聊地翻看先前拍下来的照片,时间轴无声地切回了7月2日,那天的某座大楼前,围聚了一大团人群,她无声路过人群,拍下了他们满脸不安与惋惜的表情,还有藏在雨洼里的骚动,那其中有一位躲在橱窗之后的男人,趴在那儿出神——何郁很喜欢那些照片,以为自己终于捕捉到了那个名为“灵韵”的神明,没想到竟然拜李芩冬所赐。
收敛将要燃起的不甘,何郁反复收听语音,骗了骗自己,抛去言语:
“即使你在讲故事,我也愿意相信你。
阿姨最后有什么遗示吗?”
“嗯,我想想,不知道那算不算,几百张混乱无序的纸条,里面也许会有什么秘密吧。”
父亲,不,那个幼稚的男人能找到什么用以提示的蛛丝马迹吗?赵千鹤多希望在那样无聊的行为被宣布有效之前,自己就先找到母亲,能做到吗?神明又消失了,祂到底在做什么?
纸条上写过什么,还没阅读过,甚至母亲平常有写什么东西,赵千鹤完全不知,忽然之间,那个昨夜还在一起看书的母亲的形象,变得好遥远,工作的人与家庭的人是两道模样吗?但是父亲一直是那个样子,不,刚才的想法不证自破了。自己试着寻找的母亲,是哪样的母亲?——这种恐怖的想法,忽然在心中升起,很快就蔓延到了空荡的车厢里。电视的信号本就时断时续,她换到了靠近电视的座位,想多了解一些清游中学的事情。
刚才的新闻已经播完了,间续的信号空屏中,闪烁着“三墨市,今日,晴”的消息,那也许是另一个世界的播报。
真是胡说啊,现在这么大的雨……
何郁想象不到几百张纸条的模样,不过,那一定需要大量的时间,寻找一个,或者是多个问题,就要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到那个时候哪还剩解决问题的力气。听着赵千鹤或许还在执着,何郁忍住将要溢出的嗤笑,也发过去了语音:
“不用着急。既然她留下了那么多纸条,让你像解谜一样去寻找谜题,阿姨她一定会在哪儿等你……但是,不能排除混淆视听的可能……”
“?”
“不不不,不是让你放弃在纸条间寻找线索,你要尝试各种能并行的方法才行嘛。”何郁看着赵千鹤单打出的问号,马上解释到。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啦,不要紧张。
感觉母亲忽然陌生了,或者这陌生是日积月累至今的吧……”
“你呀……你现在在家吗。”
赵千鹤不打算作出回答。导航已切换到了带全景的步行模式,再走四百米就能看见一间五层的回型楼,那里就能见到张瞳了。
对飘渺的屏幕那端谎称自己已经抵达,“李芩冬”却无应答。那,继续前进吧。
手机振动带来的感觉,被冷雨遮住了。
“原来我已经死了吗。赵千鹤,我看不见你啊,我们好久没见了吧?我要怎样才能见到你呢……”
雨一样冷的文字,刻入了赵千鹤的衣兜里,似乎要烫伤她,那除非她比雨还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