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天音

作者:林釉椿 更新时间:2025/3/21 12:35:05 字数:16682

7月2日,少女 小冬(化名)早早地来到了定秋区最繁华的街区之中那栋最高的大厦,万玲大厦。她在酒店的1219号房的窗上静坐了许久,直到雨下得越来越大。她等待着,大厦对面的大屏幕上,下午三点的倒计时结束,随即,她撑起身体,没有犹豫,面朝地,轻盈地坠了下去。她坠亡的地方,正好空出了一片区域供人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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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谁?为何而死?受到了怎样的伤害?警方后续的调查如何?不,也许警方根本无暇顾及这一道小小的涟漪,只会派有限的力量来处理吧。各位读者,或许您有限的注意力,会被三墨市定秋区的清游中学发生的神秘事件所吸引,但请别忘记,也许事件之间隐隐存有我们看不见的干涉。

少女是定秋区清游中学的高二学生,名叫李芩冬,从她飘散到街区之中的学生证上,人们得以确认了这个可怜的少女的身份。警方通报了李芩冬的死因是自高空坠下的自杀,不然,我也不会在文章开头用那样确凿的口吻下以定论了。

清游中学发生了什么事?

7月4日,笔者只身前往了清游中学,即使那里被众多额外的口舌和故事填充重叠,还剩下许多原属于三墨市的街巷楼店。绕过警方的封锁,顺着旧的导航定位,终于寻觅到了清游中学的后墙。(不建议读者朋友们前去尝试,路途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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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6月19日以来,清游中学发生了神秘的事件,各位读者朋友,您一定听说过怎样的假说,但百闻不如一见……这里的确有自称来自相似异世界的人,他们初步断定,两所同为清游中学的学校,由于一个不够严谨的原因而发生了“重叠”,并且,还由于那个原因,这“重叠”还有向四周蔓延的趋势,这一点不假,清游中学周边区域已经出现了大量颠倒的楼台和颓圮的废墟,树叶有的变成了白色。(可是相机居然无法记录。遗憾。)

我来得是否时机刚好?单看学校的环境形貌,似乎并无区别,清游中学还是普通学校的模样。只是本应放暑假的时节,只有寥寥可数的学生们,鸦雀无声地聚集在学校的一角,那片由塑料挡板和铁皮墙临时搭起来的棚区里还传来着同学聊天的声音。他们也许正在试着分清他们周遭的世界,教职工和校长却不见踪影。

高中部二年D班的伊小满(化名)同学告诉我,必须分得清重叠世界的人和此地的人,也就是此岸彼岸……可是在这两岸之间,又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海,被无情地折叠了。(在下文中,我会用.c来表示彼方世界,即那个与此地重叠的世界。)

伊小满是此方世界的高二D班的普通学生,她说,李芩冬同学就坐在班里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不与人往来,即使是这样,学习成绩也没有落下,长期在前二百名。

“那个同学,她总给人一种很冷酷的可怕感觉,可是她不像坏人。她是不是失踪了?我有好几天没有见过她了……有好几道题还想请教她呢。”

我坐在同学们临时从宿舍里搬下来的床铺间,不够防水的布遮住连绵却少有休憩痕迹的床,许多潮湿的心还在被反复淋湿。有不少同学,还在如伊小满同学这样,撑着伞,趴在不锈钢的桌子上写着卷子。

我没有回答她,但也因此失去了追问原先预计的条目的勇气,我也帮不上她。大概沉默了十分钟,床铺之间传来蜂拥跑动的声音,男生宿舍楼里走出来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防护服上有凝固的与未凝固的血迹,四周步音杂乱。

伊同学没有凑过去,而是继续向我介绍情况。

(清游中学的宿舍图片,同学们向那个穿着防护服的人走去)

彼方世界的清游中学,也处在一个名为三墨市的城里,那里已经安定了许久两年,隐含之意,在两年前,彼方世界的人们还处在巨大的不安之中。人类本就是不安的种,经历过一次不安,就不会再感到真正的安定了。但是,彼方世界原先并没有三墨市,那座类似的孤城,是迁徙至此的人们根据记忆中的城市仿造的,原先在这片土地上的,只是一群类似人类的怪物,因此……学校在这两年里发生了许多诡异的事情,谁也不会想到,那个世界会和此方世界发生重叠。

“现时面对的灾难是很荒诞的。我们的亲人都忘记了我们,而彼方世界的异时空同位体们仿佛要代替我们,却在短暂占据了关系的记忆之后也被遗忘,原本站在对立面的我们,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了,可是我们和另外的我们,到现在还未觅得两个世界将要分开的迹象,也更不用说要怎样将它们分开了。

啊对了,我们和外界几乎失去联系了,其实我还是想知道父亲母亲的情况的,他们说不定已经想起我了……”

伊同学像陈述历史一样,讲完了这像科幻片一样的故事。一个普通的高中女生,如果不是科幻小说看多了才诞生这样的猜想,恐怕就只可能是何者的诉言,那是谁呢?也可能是她自己独到的见解吧。

我继续询问她,关于李芩冬的消息。

李芩冬是在高一第一学期末由于学习成绩下滑才被分到了D班的,清游中学每年级都有A~H班,一个班在40人左右,按照成绩排名前后分,D班是属于中等水平,伊同学由于学习成绩稳定在那儿,所以一直在D班;可是没想到学习成绩再次突飞猛进的李芩冬同学竟然愿意留在班,理由是班级氛围很适合她,这样无聊的理由对于一个几乎不与人社交的姑娘来说,似乎不够合理。

“我其实当时很不服她,以为她是来藐视我们的,甚至想和她对峙。有一次在晚自习上,我给李芩冬传去了小纸条,质问她这里的氛围究竟好在哪里了……你猜她怎么回答?”

我猜不到,也是不愿猜。

“……她啊,这里不会有人认识她,这样就好。她留给老师的印象也不深刻,原来世间真的有这样的人。我看到那句话,觉得也许可以靠近她一点点。”

伊小满说着说着,双手扶住脸,含笑看着我手里的笔。我刚停笔。打算再试探一些话语,之后就告诉她李芩冬同学的死讯,她似乎对我谈起李芩冬这件事兴趣盎然,污浊无神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光亮,刚才陈述“科幻故事”时,她的脸上还不具有一丝神采。

也许在我之前,还有来造访过的人。

“她其实是一个很有趣很勇敢的女子,会趁月亮正好时唱歌给我听,也会在遇见离奇事件时保护同学们……但期末考试前一周,据说家中发生了什么事,到现在还没有回学校。教职工们幸存的不多,要维持学生的秩序,根本没有时间注意到她,同学们大部分人也一个月没有回家了。”

我很感谢伊同学对我的信任,所以我还是忍住了。回看那个被围堵的人,脱下防护服,里面是一个白了头的中年男人,他距这露天的寝舍太远,防护服上的血腥气借着雨的飞扬,马上飘来了一片尖锐的针。

那是谁?

“那位是王叔,是2033届的王思野同学的父亲,王同学在去年九月失踪了,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在那个九月过后,张校长允许他留在学校里工作,同时调查他儿子的踪迹,只可惜到如今也毫无进展。学长他啊,肯定是死了,唉,可怜王叔这样一个老人。”

伊小满指了指向着我走来的老人,苍老的容颜上,竟有不少刀伤,腰板挺立的步伐很慢,雨棚的漏光忽明忽暗地照着他淋湿的脸。

我的相机对准了他,拍下了他的照片,暗暗祈祷,这不会是这位老人仅有的一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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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记者?你还是快点离开这吧。”

王叔一眼的敌意,我没接住,我刚站起的身子又被逼退着坐了下去,这时才感受到床板已经发软了,只听见雨声里夹杂咔嚓的一声,我不敢回头看。王叔叹了叹气,伸手要拉我起来。

我假装接受了他的好意,起身和他边走边聊。

我:“您是学校的老师吗?我听小满说了一点情况。”

“硬要说的话,我算是男生宿舍的管理员之一,我的儿子就是在那里失踪的,两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估计早就死了吧……学校从前年就传出了关于白影的传闻,那些白影很危险,至今还存在于这里,小满没有告诉你这个吗?”

我:“白影?那是什么?”

“没有实体却能通过抽走人精神的行为去杀人的一群鬼怪,对于你这样寻求真实的记者来说,恐怕这样的话题有点太假了,就当做是失了心的人的谰语好了……快走吧。”

我:“您刚才从男生宿舍里出来,那防护服,是防护服吧?为何满是血迹?”

“这和你……唉。宿舍里有几千个房间,房间之间有相互连通的,也有隔断的。我推测有一条路能抵达到所有房间的尽头,但即使是熟悉了宿舍楼的我,按照直觉和标记,最后却只能原路返回。防护服上的血迹是我原路返回时沾到的……你还想知道什么?这一个月来,的确没有像你一样的记者能深入到此地。”

我:“您遭遇到白影了吗?或者说,您还知道哪些关于那些白影的事情?”

“那些事,说起来会很麻烦了,需要特别多的精力,我有点累了。你的样子倒不像是来探求异界冲突的,来找人吗?”

我:“对,我没想到这里发生的事件远远超出我的预期,也不在我的认知范围内……我想找一位叫李芩冬的女同学。”

“不认识,女同学的事,你要去问一个叫阿玉的老师。她的精力比我旺盛太多了,呵……把你所有的问题都留给她吧,记者朋友。她应该在实验楼的地下室里。学校里还有不少野蛮的白影,小心一点吧。”

我:“嗯,我只是来找她的过去,毕竟她已经死了。”

“嗯?啊,那真可惜。”

王叔和我并排走到了实验楼门前,他没有打伞,我的伞又太小,我怀着歉疚,向他一点倾身;他四顾好几下,给我递来一根烟,我是不抽烟的,假意地把烟并到耳后,向他道了别。

很奇怪,目前没有人提及李芩冬的家人,她经历着怎样的家庭呢?她还有怎样的友人?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女生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不,对于一个人类来说的话……

地下室的铁门没有上锁,推开以后还要下二十四阶的楼梯,看见一道红色的铁栅栏门,我刚站到门前,就迎面见到了梳着栗色短发的阿玉老师,她向我道歉。阿玉老师刚才正和一个名叫埃尔托的女士交谈,埃尔托就是站在空书架前整理书籍的那位戴着眼镜的女士,她……不像是外国人。

两位都很欢迎我。

我几乎极目远眺了,实验楼的地下室居然有一片广场那么大。

“哎呀呀,是记者先生吗?欢迎欢迎,这个时候还有访客,还真是意外。我就是你要找的阿玉老师,全名是宋失玉,希望你可以记住我,然后旁边那位是……埃尔托,来自另一个清游中学,她,她对人类很感兴趣。”

阿玉老师在我面前倾身微笑,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她,看着和学生们差不了几岁的样子,这活泼的模样抖动着墙壁上的影子,有一侧的拉伸到了埃尔托那边,我拘谨地靠在发霉许久的墙壁上,对阿玉点了点头。

“那边的人类,你好,我是埃尔托,Elto,是一位凛冽物,我不属于你们的世界,但是,你们的历史和我们世界的历史竟然有不少相似之处,也难怪会发生这种程度的重合。阿玉,把手电筒打过来一束光……如你所见,我是没有影子的,因为我本身就是一道影子。记者,这个概念在我们的历史中已经很遥远了,不过,很高兴与你重逢。”

她靠近这里时,有雨打钢板的声音伴行渐近,伫立面前时,她仅与我的肌肤触碰了一下,一条强烈的冷流即刻从右手手背猛冲向颅骨,我还未镇定下来,埃尔托就已经喊出了我的名字,她是那些“白影”吗?重逢的意味又指什么?她的容颜激发出的陌生感的强烈程度,不亚于学生时代走错班级后仰面正撞上了素未谋面的老师。

“希望你,不要多想,我对人类是抱有绝对的善意的,你以为,我会是他人口述之中令你遐想恶意的众多白影之一吗?我知道你还处于惊怖之中,那么,不如和我们聊一聊吧,也许你的心能因此安稳一点。”

埃尔托不留给我提问的时间,她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把阿玉老师晾在了一旁,开始滔滔不绝地自顾言语。

“小满的言语,是我告诉她的。我对如今的变故只知晓百分之七十,为了挽救他们的生活,我必须知无不言,而在那点百分之七十里,有一些可能引起更大恐慌的,我必须报以沉默。

李芩冬同学和高二D班的班主任——也就是我身旁这位阿玉老师,两人关系很好,对吧,阿玉?……但是作为李芩冬的朋友,她逐渐发现李芩冬具有一种超能力,一种关于幻想的能力。李芩冬可以把自己频频产生的奇妙的幻想强行塞进他人的记忆里,从而干扰别人的记忆。干扰,并非像改画那样粗暴,如果人的意志足够坚定,干扰并不会生效。

阿玉把李芩冬称为‘零一律依存症少女’,这个据她所说比较‘电波’的称呼,我目前还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我还未见识过那个孩子,她应该和众多的同学们一样,惶恐不安着,等待着一个救世主。你和阿玉都是很年轻的人类,人类对于凛冽物来说只是昙花一现。所以少女的死亡,也只是很寻常的事情。你不愿说的,迟早会以其它的形式表露出来,而你不知道的,会在你言语过后被悄然揭开。”

埃尔托说着说着,长裙上橙色的斑点慢慢转变为蓝色,地下室宽广的回音里,没有她的话语,灯光简陋地切开她占据的那一把黑暗的轮廓,只让我看见她胸口上悬着的一串带有剔透白色水晶的项链。

(事实上我并没有把这篇文章当成采访报道去写的打算,但这里只有文字加工,并没有任何的虚构,并且,我想说的在后面。)

我发觉我只需要想问题,埃尔托就会马上回答我,并且语气诚恳而平近,她像一个全知的老者,她就是那样的。埃尔托丝毫没有给阿玉机会,阿玉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把目光投过来,只是空洞地看着面前这片延伸向远的空洞。

“我?三四千年,也许活了几万年吧,时间太久,忘掉了,因为时间并不重要。凛冽物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别,袭击人类的白影,也是凛冽物,可是那些只是偶然形成人形的雨,蒸发后在云后重组,又再度落下。你也拥有凛冽物啊。”

我想逃开了,我还未询问阿玉老师,埃尔托便如疾风暴雨一样,语势近乎逼问。她真的是有问必答吗?或者,在那个当时,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当时的我,大脑近乎空白,世界那看似秘而不宣的一面,在我——以及那些和我一样的人——未觉察的时间里,竟在默然中行驶了如此遥远,我像一个被他人提及世界运行准则之后,受到了巨大冲击的愚人,只有我什么都不去想了,埃尔托才停下来。

阿玉老师被埃尔托唤醒似的挥了挥眼,发呆停止后,双唇因身体的震动而抖落出一句轻飘飘的“啊”。

“记者先生,你不是来询问学校情况的吗?噢噢,李芩冬同学啊……为什么想知道她呢?她自杀了?怎么会……”

请节哀。

“那个孩子只是失踪了,没想到居然。那她的爷爷奶奶该多么伤心啊……”

她的父母呢?

阿玉抚过胸口,吸入一口气,停顿了好一会儿。

“她自称没有父母,只有一个亲生弟弟。每周末回家,也只是回到玉枝区的爷爷奶奶家里。她的父母或许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情,而且没有来过学校一次,真的是,我没有见过这么不负责的父母……负责收费的老师说,李芩冬同学的学费都是她自己拿着钱到学校来交的,包括她入学时的宿舍用品,也是一个人搬进来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她终于忍不了了,无声抽泣起来。

……

张瞳目读着这篇前天发布在融媒体上的伪报道,那简直是根据清游中学的事情撰写的科幻小说。时间马上就过一点半,之后再无其它事务了,如今也许只会有不超过十位听众收听,在电台工作了三年,也许该离职了吧……

她记好读到了哪儿,摘下方形的墨镜,将它别到了衬衫领上的缺口处。侧脸掠去半张事务上的微笑,向录音师和导演打了一声招呼,双臂伸展开来,举过头顶,前倾身体,双掌推开了休息室的门。

三楼走廊里,穿堂风隐隐横冲,袭过她宽松的衣袖,熄了点起第三次的火苗,她有点失了耐心,指间那根细烟被叹气声塞回烟盒里。抬头才看见背后一道窄小的警示牌,写着“禁止吸烟”。

“我还真是迟钝了。”她打开手机,盯着软文中“李芩冬”的名字,有点出神。这篇小说是本地的哪个高中生写的?那一边劝诫人们远离清游中学,一边又貌似详细地记载了那里的情况的文风,正是一种高高的姿态,作者仰着头挺着身子告诉人们——“我”比你们更加接近所谓的真相。

想象,还是想相?

关于李芩冬的自杀,这样的悲剧究竟为何而起?这篇小说般的报道,一直在拖延,一直在试图将话题全部引向清游中学的灾难,何须如此?伊小满、王叔、阿玉、埃尔托等角色,对于叙事有什么帮助呢?

作者无非是在戏弄现实,或许某些在学习间隙的学生,会把这样的报道当真呢。

不过话又回来,同清游中学类似的事情,这些年来在全国各地都有发生,可是事件的持续时间太短,有仅仅发生了几小时的,也有持续两三天的,众说纷纭之中,只有三墨市发生的事件,算作唯一的绝佳研究样本。家乡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受到全国人民的目光,张瞳心里笼起一团浓云,无力的她怎样挺直身子,想用手里的扩音器吹散浮云,尽管她深知那是徒劳。

十二点半,张瞳刚表演完今儿中午的新闻播报,录音室的休息间里,制作人一言不发地抚摸着怀中的那只黑色长毛小猫。

张瞳心转疑虑,快要一个月过去了,清游中学附近竟然还没有大组织的人到此探寻一个解决的办法。张瞳心里犯嘀咕,雨监会的“同觇”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那儿去了,就连还在固执己见追查“神明”的徐逍卿,这些天也不见了踪影。这也无可厚非吧,只是对于一个监视“失之标”的民间情报组织来说,巨大的烟雾弹需要更大的呼吸才能过滤得干净,一盘散沙的众位悲苦,连流沙都不能有所表现。

论坛里那几个和徐逍卿关系很近的人,也不知道那个冲动的男人的去向,用管理员权限翻查他最后一次发言,今年的六月十五日:“……其实我认为,这里并没有什么神,是因为人们需要祂,祂才被创造出来,因此在人们之间,并没有虔诚的信徒。甚至荒诞地说,我们这些试图追击神明的人,比一般的人类都要虔诚。如果我们最终难觅得那个神,会不会、能不能说,恰恰是我们这些人创造了祂?”

他在宣言、疑虑。

张瞳不置可否,六年来,她无时不刻都在收集“失之标”的信息,那所谓的“神明”,是在她大学将要结业时,被那时寥寥无几的同觇们未加留意地目击过;研究生期间,她丝毫未觉察,雨监会之外的暗涌将开始慢慢击侵这座飘摇散乱的小屋,她几乎已经快要放弃追寻更多的“失之标”了。

刚打开论坛就看见每个星期的公告,由用户端的生命监测设备自动向论坛的公布区发送的“受袭通知”,这两年发生的“隐匿袭击”远比十年前多,也许是由于雨监会终于初具规模,形成了关于失之标的情报网络,张瞳不敢欣慰,每一条生命都在这些冷冰冰的公告之后的一两个月消失了,她听过一些同觇的描述,但现在还是尽量不要去想了吧。

囤积的信息太多了,过时的情报也塞满了服务器,她还打算向麦坎尼克公司委托的服务器公司索要数据,遭到拒绝也得要回来!她到现在都不怎么信任这个横空出世的新兴科技公司,设备、数据、管理,这些服务换作国内哪个公司都要收取高额费用,而且雨监会又完全不盈利,麦坎尼克竟决定免费提供服务。她提防了四年多虽相安无事,可是暗流总会存在,张瞳实在防不住暗中的眼。

差不多是时候了。

张瞳决定今天早退,趁早回到家中抓紧补写那份已经写了十五万字的回忆录,只有坐在电脑前,她才有一种沉沉的安全感。在写完每天的一千字之后。再和诸位同觇们梳理最近的情报。

边走边续读方才的软文。——“会不会凛冽物就是失之标的称呼呢?要是这么看,这篇报道的性质可就变了。”张瞳嘀咕着,走到了电梯间。电梯刚打开,同台主持夜间节目的某个男主持人向张瞳打招呼,她抬眼看,没有应声,只是低头没耐心地翻看文字。

“喂,瞳姐,瞧啥子呢诶,这么入神?你这就要下班了?”一只纤细的手挥挥食指,打断了张瞳的视野。

“没什么,我今天没啥事了。你独自一人主持的夜间节目怎样?夜里头有收听率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想也不会有人,不过工作还是得做的啊……呃,”

“你这不还没到上班的时候吗?”张瞳盯着抿着嘴的他,脸上的雨痕还未风干。

“我是来辞职的。”

“喂?你才干了几个月吧。”

“可是上个月,我想想,应该就是清游中学那件事发生之前,就有未知的电波干扰我的节目,直到了现在,每天都有不少呢,再这样下去,我的节目可就要变成电波解析了。况且,清游中学发生的异变还有向外扩散的趋势,真不知何时,我的房间也得去面临危险。唉,怎么会这样……”

“那,你没工作怎么办?”

“我要去佛山了,那边有朋友。”

“噢噢,那祝你辞职顺利。”

男人垂头叹气地入了走廊。

顾着聊天,心不在焉。张瞳又错过了从十七层下来的电梯,她只好再等下一班。双耳听着男人半跑着的步音远默,眼睛落于发布报道的账号用户名:“笑流”。

点进去才看得见,作者只是把这个平台当作了一个无人知晓的闷声平台,与其说是什么记者,不如说这里体现出的只能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书生的郁闷的自留地,不必太在意吧……

等等,未知的电波吗?

她又跑回走廊,想着追上他去问个清楚,但是她突然意识到,人事部并不在十二楼啊,那个家伙……他叫什么?完全没有印象,甚至都没有见过几次,自己居然就这样轻率地下了判断,台里头真有这么一个人吗?

前些日子真应该留心一下的,自己的节目倒是没有收到怎样的电波。她自嫌多虑地扫视一圈,确认后,双手擦开眼睛,蹭着浅草色的漆墙,大步回到了那个狭小的电梯间,墙上的水气凉掠过步伐……正好赶上了!电梯门刚打开。

备忘录里,软文里的关键字被一一摘取、陈列,今天又有的忙了。

她给同居的未婚夫刘铭辛留言了短讯之后,只收到一句冷冰冰的“知道了”,决定在十月份领证的两人,仅仅靠默契生活。“十月份之前,必须把雨监会转出去,自己走上隐凡之路,不再管理雨监会了吧……”她对自己这忽然浮现的极度不负责的想法暗暗自责。

手机上的分屏窗口里,今天的雨监会论坛的频道里满是寂静,同觇们眼看清游中学的事件束手无策、止步不前,渐渐沉沦于悲惧之中,前些天还会有未明情况的新人发言一两句问候,现时,绝望的阴云早就在互联网之中蔓延了,只是雨监会头顶的阴云压得更低,张瞳想在大雨冲垮这里之前逃走了。

假定文中的埃尔托所说属实,那么文章的作者也拥有凛冽物。

凛冽物要区分来看——雨监会六年来的监察统计表明,这一点的确无误,人人都会拥有那样危险的东西,但那也通常处于人类的控制范围内;从这两年的“受袭通知”来看,袭击人类的凛冽物根本是一群无意识的家伙,而且逐日神隐于世的受害者们只把自己有限的记忆侧写构成了不足1MB的文件,追溯凛冽物的工作实在是难以进行。

“简直是讽刺。”她推敲着文本之间关联的身体,靠在了电梯的镜渊上,深不见尽头的三面深渊里,无数个她在重复这句简短的话。

雨监会,以及像这样的组织存在的意义何在?追查凛冽物又无法将凛冽物公诸于众,招揽悲剧色彩的角色,他们最后却都难逃受害的结局……张瞳甚至对身边人隐瞒到如今,雨监会的存在早该被世人知道了吧!人们的不幸、世界的秘密、未来的危险……但是她忽然愣住了,为何这样残缺破败的组织能硬撑六年之久?那正是因为自己对于某件事的阴影太过执着所带来的愚勇,策使着众多看似同道而实际陌路的悲惨之人向这个本就难成气候的组织贡献出世界的伤痕,来满足怀揣不相通的悲惨的“同觇”的窥探猎奇的创伤心理,而在这群窥探世界危机的瞳孔之中,自己正是那个最猎奇的人,自己反而像一个旁观苦难的神明,自己竟然能做得如此卑劣!啊啊,就算收集到了关于凛冽物的众多情报,那些都是带着冷冷的血的文字,世间,有谁能接得住这些人的记忆和生命?目睹着日益增多的绝望由热转冷,这种扮演伪善的游戏也该停下了,自己为什么也在写着回忆录?难道不正是害怕遭受同样的命运吗?真是讽刺吧!初创组织时的那份豪情去了哪里,她不能再骗自己了。

……电梯很快就到了一楼,外面的雨好像又大了,今天上班时就没有拿伞。黑色石英台围挡的前台没有人坐镇,她在受了潮的笔记本上用断墨的蓝笔登记了借伞的事项,结笔时,她已经侧身抽出了一把很显眼的红伞,那红色得有过年时那么明艳。有借有还的事情仍然需要留下联系方式,只有电话号码,她总是一笔一划地工整留笔。

张瞳确认了字迹工整可辨后,迎着风雨,小步挪出了大楼。

她站到自动门前,刚要曲臂戴上墨镜,手指就摸到一丝微冷的涓流正在渗入衣领,那大概是雨吧……不对,不对啊。逆着涓流而上,直到触及露在空气中的左后颈,细流的凉意愈发精确、锐利,似乎要割开她的手指,但是指尖马上就摸到了一道散发着强烈寒意的弧形伤口,没有出血,按压也止不住流淌。她马上收回手,想马上察看到底流出了什么,指缝里将要渗漏落地的白色液体赫然在目,那正是“记忆”,是她生命中拥有的那些已经变冷的记忆,已经离开了她的生命了,带有混乱记忆的雨敲打着这些流淌的记忆,无情的雨迅速溶解、稀释记忆、变得透明,就这样让它们彻底回归世界吧……可是她多想表达释然,还是被恐惧占了上风。

“我也要被世界忘却了吗?”

她叩问自己,愣在原地不肯走了。

按照雨监会的经验,受害者遭到凛冽物袭击之后,不管拥有多少记忆,都会在一两个月内流尽,没有什么方法能接住这些新鲜的记忆;之后,失去了意识的肉体也会慢慢转化成一滩死水,那就算是彻底地死了。——痛苦的不是死亡,她见识过了,受害者每日都得被迫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淡去,自己的存在也渐渐变得透明。要问绝望和不甘哪个更痛苦,不甘地绝望一定更胜一筹。

想到这,她害怕极了。

“不要,不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把红伞抛到一边,想用双手捂住伤口,越来越冷的细流快要刺伤她的手指,可是根本不管用,即使不闭眼,眼前还是不能自己地闪过了那些发布了受袭通知之后就再无音讯的账号名,来自过去的冷冰冰的公告让她拼命眨眼,也没有用,她冷静不下来了,躲回了大厅的沙发上,想马上告诉还在上班的未婚夫,时间马上就一点半了,他一定刚结束午休吧……

不,他对这一无所知,现在如果把他卷入,他又能做什么呢?那个定好了的十月,忽然就遥远了起来……谁来帮帮忙?有人吗?

她眼看刚才撂在大门地上的红伞,焦急之中无意识地拨通了未婚夫的电话号码。

“小张同学嘛,我要去检阅资料了,怎么了?听你呼吸声急慌慌的……你,你还好吗?”那边的男声轻松的语气忽然转变,他此刻几乎要破过电话的信号了,张瞳的呼吸节奏不缓反急,那颗历了损的心都快要跳到喉咙那儿发出砰砰的心跳声了。

“啊,居然打过去了……我没,没事。嗯,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衣领反复擦抹白流,那儿已浸不起更多的记忆了,领口还在向下浸润记忆,默默地湿冷着她的右手,她快要哭出来了,却必须忍住。

“你真的没事吗?……你现在在哪呢!”

“我在台上的大楼里呢,你别过来了,我……我在想小希和巫兰若的事情。”她近乎沉入这座绵软的沙发,白色的记忆淌渗入衬衫,受湿的面料再将零星的记忆送入靠垫,铺满右手的湿冷记忆难再回润返入身体,臂弯围住一阵焦虑的失落,扼住了她不稳的呼吸;短暂地憋下一口气,她稍稍坐起,还是隐瞒了,话题转得如此生硬,她皱起的眉被忍耐的心催促成紧闭的眼,高高的天花板里,那儿的半空中,自己的悬影远远地停着,她看不清,刘铭辛的声音时而远缈,时而贴近:

“嗯?她们的事先放一放。我听你,快要哭出来了啊。在我过去找你之前,你保护好自己……我已经……”

“刘铭辛你这个笨蛋!”

“我?怎么了。小张同学你……”

“都说了不要过来了啊……这里很危险啊。我也是个笨蛋,比你还要笨的那种。”张瞳试着攥住掌心遗留的冷冽记忆,翻掌察看这片忘却的具形,目光刚落下,纯白的流体顿失颜色,淅出指缝,无声地打入了长裤,衣物的潮湿只短暂那几秒,流去记忆的双手再抚摸受湿的衬衫,迅速风干的衣领对于再袭来的流体无动于衷,这份外在的沉静扰乱着张瞳,她声音颤抖着,热泪将出。

“我不能置之不理的,哪怕我帮不到你,你也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

要说吗?我那隐瞒了快十年的野心和不甘,他凭什么能接住呢?那颗恋人的平等的心?

“好、好,我,我告诉你吧。我的生命只剩下两个月了,不是什么绝症,是……我受到了一种袭击,还不知道是哪个家伙干的,我知道这听上去很扯啊,就像是一个致命的玩笑,可是你看城市已经处于这么大的危机之中了。”

“哈,这样的玩笑可让人笑不出来啊……但是,我相信着相信我的你。”

“那就不要靠近这里了,拜托了,我想独自梳理一下事情。”

相信?这个词语好像被忽略许久了。张瞳叙言时,一丝转瞬即逝、难以确捉的温热闪过锁骨,流到胸口又变冷了,来不及,来不及抓住那一丝热,那点温暖飘去了哪儿呢。

十年前为了帮助巫兰若寻找失散的双亲,她满腔的热情,在迷茫和不甘中历经了十年慢冷,依然下落不明,雨监会因此事而立,可是只是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绝望的问题。当张瞳意识到恋爱发生时,她立誓对自己坚决,已经发生的知晓的绝望与刘铭辛统统无关……原来在那时,信任早就破裂了,此后共同学习、交往、生活,再到如今的同居,破裂的缝隙是不是已经大到难以缝补乃至可以视而不见的地步了?

她在这一刻激烈地起了念想——干脆就这样快一点彻底消失吧,让世间上所有记得我的人,都忘记我,都再也不见我吧……啊啊,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张瞳啜泣的停顿声里藏着刘铭辛深呼吸的声音,当泪水滑落面颊,热泪与记忆合流,热还是热,冷依旧冷,她撇眼看向门外淋漓的大雨,却听见刘铭辛坚定地说:

“……可是,我要你活下去。我会让你活下去的。”

你凭什么呢。你做得到的话,你自认为做得到的话,那就试试看吧……这样悲情的坚决,才是成双的原因吧。不敢燃起微不足道的欣慰,她没有再说话,悄悄地挂了电话。接下来要告诉谁?领导、同事还是远在北京的巫兰若——哈,告诉同觇们吧,今天特意没有戴上那个手环,只好亲手输入了。快要冻至麻木的右手继续捂住伤口,让验证发生吧,那些温热的记忆,在伤口处会发生怎样的流失。

“谁来救救我呢?也许多年以前某个瞬间的自己会拯救现在的我,她早就料到了今日的发生,可是她根本不会知道那个‘今天’就在今天。我忽然明白了徐逍卿一伙人的想法,追击神明,也许根本就没有那样高高在上的存在,他们只是想寻找一次对这群导致了世界遍布绝望的凛冽物的一次审判的机会……说什么神明,不过是更厉害一点的凛冽物罢,祂能拯救谁呢?

我应该相信刘铭辛吗?这些年漫长的等待,巫兰若是否有记恨于我的时刻?我早该意识到这些问题的。”

陈放许久的回忆录如是记述,时隔许久终于得到了少女的翻阅和追忆,可是悼念的目光越过字行,赵千鹤只能想起那天若是早早地回应“李芩冬”,直接去往广播台,也许张瞳就不会……这样的阅读是不可能继续下去的,每越过一行字,她想拯救的心就更重一分,并且,她很清楚,那其实不是拯救,那是比拯救略低一头的粗略的高尚。

赵千鹤大步迈向那幢回型楼的大门,屏幕上滚动着血红的宣传标语,左边打头是一轮带有秒针的模拟时钟,时间正是下午两点十八分。“始终把人民放在心中最高位置……”她迅速浏览过去,没有看见标语之中有着对周遭世界的实时反映,他们应该意识得到世界早就不是先前那个世界了吧?仰头归俯,一把同款式的红伞倒立于地,活像一艘漏了水的船,随风摇曳却倒不出中心的水。

这是谁的伞呀……除了伞柄尾部没有缠绑绸绳。地上那把伞的红色经遭了风吹雨打后,显得更甚。

时间应该来得及!——深吸一息,按持忐忑不安,她拾起地上那把红伞,沉重的积雨压弯了这艘小船,随后沿着伞垂下的里子洒落,溅起比雨更冷的水花,赵千鹤顾不得湿透的裤腿,大步冲进了昏暗的大厅里,一阵冷风袭来,自那张极其显眼的被宽阔黑暗裹住的白色沙发上劈来的断续冷风,使赵千鹤更紧仄地屏息,她把右手的红伞抵到面前,那阵冷风还在呼啸。

“这明明是室内……”嘀咕声被伞摆动所撕开的空气吹散,她丢下另一把红伞,弯折的伞骨摔到地上只有一阵呻吟……神明呢?

翻越伞沿的风,赵千鹤慢慢适应了那样的温度,它只是吹得快,并不比此刻的大雨冷,目光出窥伞沿,眯缝的视野里,不合环境的白色沙发上,一位瘦长的女性正仰卧其上。那是张瞳小姐,她的上身还有起伏……可是。

“可是……神明还不出现吗?既然说了要帮我,现在,现在就算我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我需要一段解说和一种验证……这个家伙!我要怎样呼出她?”

“帮她吗?”自己的声音从耳后渐入音野,神明来了吗?神明……

“神明,告诉我应该做什么……”

“帮她吗?”声音还在重复,但比刚才近了,像说悄悄话,赵千鹤已经把伞收好,长条沙发的白,没有任何漫反射,刺眼地坐落在四五米外,她多想回头看看神明在不在,那个没有呼吸声的自己,能不能忽然带来惊吓——她不能回头,她决不能回头。

“我帮不了她……”

“帮她吗?”然后戛然而止了,空气冷得快要凝固,赵千鹤伫立在降速的冷风前,还是没有回头。

这时,她看清了躺在那儿的女人,陷入沉睡的容颜其下,一条不竭的白色流体赫然穿过黑发,发丝一滴未沾白色,顺滑地助了白流蹭过后颈,汩汩地淌溢,白色不再甚显沙发的白,缓流至边缘只是滑到地板,留一团白墨后无声消失不见。

这一定就是张瞳小姐……

帮她吗……赵千鹤质问自己,质问剩不了多少时间了,她还没有答案。拯救?这样一个普通的高中生,一个连自己母亲都陌生的女儿,一个见义勇为却贪图名分的市民,一个还没搞清状况就要面对危险世界的少女……她不断叩击自己的内心,周围黑暗而静默,只剩下白色的沙发、黑色的头发、红色的伞、青色的心,哈啊……聚光灯快打过来吧,让我对这个世界说出我的心中纠缠以及在那之后的答案——做到怎样的地步才能得到拯救的名号、自以为自己的傲慢和强迫是一种救赎、干脆置之不理等候神明亲自拯救、如果结局一定什么都失去的话……对了,还有神明,拯救世人不是她的使命吗?她倒是高高在上——不,或者并没有那样的使命也说不定,但,为什么偏偏是我啊?

为什么?赵千鹤,你不明白吗?拯救记忆,这种行为本身没有高尚或卑贱可言,还未进行拯救的你,伫立在诸如“拯救与否”的此类问题前对事后道德的犹豫姿态,就已经体现出了一种超越了问题的卑劣了,你还不明白吗?

赵千鹤,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是为了从张瞳这儿获得一种关于你母亲去向的可能性,对吧?还是说,你是为了达成“拯救”呢?嗯,我说啊,如果不是你来拯救她,还存在着张三李四众多人物之中包裹着的可能性,他们会来到你现在所处的位置,思考同样的问题。你,看似选择来到了这个大厅里,实际上你只是选择了这一个可能,面前的境况换做谁都可以!可是——你现在就在这里,你现在似乎是刚好地——就在这里!你……要救她吗?

你看着她正在一点一点地消逝,记忆变成了空间的结晶而变成了你呼吸的空气,你冷冷地感受冷冷在你皮肤和眼睛里蔓延的冷,你不是必须拯救她的,神明也会原谅你的……吗?

“我……怎么睡着了?”

少女纠结踟蹰的脚步渐近,疑问的绳索乱乱乱,还悬在空中,担心失败又渴望成功的垂头丧气的这一副渴望触碰却又收回了手、将双手背后的试探模样,一步一步踏过沙发上女人起伏的一呼一吸,适应了的冷风柔和地送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震住了赵千鹤。

她只是还不确定。

张瞳醒过来了,她几乎失去了起身的力气,只是调整了姿势,模糊散溢的色彩里有大量的白充斥着她的视野,那中间有一个人脸样的图像,俯身在前……“你是?”

“张瞳小姐……你被袭击了。”图像,一张一合双唇,手边还拿着一把暗红色的东西,那是刀吗……她提起心来,恍惚地回想闭眼前的情景,中午那个人……应该已经走了。

“你是来杀死我的吗?动手,动手。”

“我是……人类。你不要害怕,还能起来吗?能看得清吗?”

点了点头,那个图像之后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的声音,或许是雨监会的同觇之一?可是……自己受袭的消息还没有通过手环发布出去,是谁……啊,好温暖……

一阵紧贴的感觉闭了前心和后背,臂展不能伸开,这是一个出乎意料且温暖的怀抱,几根纷乱抚摸的手指马上伸到了流淌记忆的后颈,那冰冷的记忆会不会冻伤手指?她眼睛再眨几下,已经错到视野之后的图像才开始渐晰,大概也因为左脸颊感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柔软发丝。

任这拥抱温柔地支起这具失去力气的上身,再后靠到沙发上那冰冷的靠垫上,接着是少女低声的呢喃,一句轻得几乎和心跳一样难被觉察的“对不起”,被大门外碾过的雨声压住了。这句话像一团热气,沉沉地飘进了汩出茫茫的后颈,张瞳得以在脑海中听见这句话,可是她已经分不清,这样炽热的话语究竟是谁说出来的。

为什么要道歉呢?为无奈和无能吗?——可是对道歉的追问马上就消散,连答案都来不及寻找,刹那的空无催促斜视落到左颊那片温暖的体温,被遮住的雨声在耳旁一起一伏,自己深呼吸的目光捋动杂乱的黑发,空空的洁白一片中,这双暗红的眼,看见了发丝下后颈上一道凸起的白色伤疤,如同一道月牙,环扣在那儿。

“你是……人类。那道伤痕?”本能驱动不了身体,怀抱不能挣脱,仅仅剩下轻轻言语的力气——只是睡得太用力了吧?会慢慢恢复的……啊,这个稚嫩的声音,她的来历如何?……身体在渐渐回温了。

“这里不安全了。你家在哪,张瞳……姐姐。”越过少女在白色视界中的剪影,侧边不远处,还有一个拄着红伞的少女的影像,她面上满是犹豫,躲闪的眼神飘忽不定,瘦挑的身形遮不住门外刺眼的白色雨声,她的衣角还在滴水,只是停伫在那儿,什么也没有做。

声音是来自于谁?相差不远,但耳朵已经听不清差别了,她多想和那边的那位少女四目而对,但是那位只是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又垂下头,双手背到身后,也许在等待一声巨大的呼喊……站在那儿不动的她不清楚,坐在这里无力的她也不清楚。

“呃,我想想……越江区的停花道。但是为什么。”

地址被提及之后的话音刚落,怀抱即刻被松放,好不容易勉强温暖的身体,终于可以舒展了——眨了眨眼,转头看身旁,刚才怀中的少女她消失不见了……垂扫的目光再抬向那个背着伞的少女,两把红伞都在背后,像一对翅膀的骨架,她好像回过了神,听着这边的呢喃,歪了歪头,抿着嘴低头,用无声的小步靠近过来。

“你……你好,我叫赵千鹤。有人说你遭遇了危险,我是来帮助你的,你还好吗?不对,不……你肯定已经遭遇了危险,总之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挪近的身体,挪近的话语,挪近的勇气,俯身,她伸手等待张瞳的回应。

“我怎么能相信你呢?”张瞳迷茫地看着那张五官稚嫩的脸,声音的确能对得上……刚才抱着我的,就是她吧。她是被刘铭辛派来的吗,这孩子为什么总唤起我的熟悉感?即使刘铭辛忙不过来,也不能派这样一个孩子以身犯险啊。呃,头好沉……

看来俯身没有用,赵千鹤踱步,几乎抵到了张瞳脚边,翻转的右手拍了拍肩膀,夹笑地说:

“嗯嗯,你还想试探到什么程度?”

“你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我应该就这样消失的。”

“你想消失,还是想不存在过,还是想消失过,还是,被动地消失?我没有评判的……资格。但你为什么要拒绝帮助呢?我……”分明已经来晚了——赵千鹤没有说出过度的愧疚,拍肩的手,翻转悬空,被遥迢记忆浸过的衣领还间歇抛给掌心以刺骨的冷,寒冷起意处迎面吹起一阵微暖的短风,吹过直悬的手臂,吹过记忆片段中某个放课后的斜阳的教室里的祈祷,吹过听那声祈祷清清楚楚的耳朵之后,留下了神明的一声短叹。

张瞳抱紧沉重的脑袋的双颞,嫌厌地看向少女挺直的双腿,裤管已经湿了一半,这个孩子会不会是中午那个家伙的同谋……脑子好乱……不用管我了吧!

“因为……因为这样的袭击是不可修复、不可逆转的啊!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孩子也被牵涉进来……为什么我要接受这样一个说不定连自保都很难的孩子的帮助?放弃我吧……我不能害了你,我不能……”

她哭喊的声音像轻轻撕开了纸,神情,却无比虔诚,有一副悔罪的样子,就差匍匐在地。话语尽了后,忽然后悔了,慢慢抬起头,身子又被压回靠垫上。这对暗红色的双眼,流出的泪,今刻看去也有些泛白了,模糊的视界中,悬着右手的少女如同神像一样站在茫茫的白色中,垂倾杂乱的侧发,面庞撒下一片安定。

赵千鹤想竭力组织语言表达同情,面庞却不自主地笑了起来,随后她眼看着自己看着张瞳那对灵光不再的暗红色双眼,含着慈爱的假笑的嘴角牵引开嘴唇,慢慢说起来:

“起来吧,张瞳小姐,不用在意我,因为我不是来拯救谁的。只是,你自己都认为需要帮助了,拒绝我……倒也不奇怪,因为你渴望的是一个强大而博爱的救世主,我既不是那样的人,更不是什么救世主,至于我的来由,离开这里再说吧。”

少女的形影荫住了张瞳,张瞳擦去眼泪,晶白的泪滴抹不开也渗不回身体,只是顺手跌落甩到沙发和地板上,砸出一点短暂而轻微的回声。

像神的必然并非神,自认为看穿的,实际上还未看穿,虚假是能被一眼看穿的虚假,但是在那面具后的虚假的发生处,张瞳想对那儿抛出某种欲望,她不确定,只有一丝丝欲望溅落到那儿。

这摇摆欲望的空当里,桌上倒扣的手机再震动了几下。

她能够满足我的自私吗?在那之后,她会不会成为我,或者像我一样可怜的人?我既然都自私到这个时候了,又何必在走向深渊的时候表现出看似是积攒而来、实际上并不可能拥有的无私呢?交给她,我的生命,我的过往,我的关系,我的未来……她作出一副好像要接纳一切的架势,她能够接住吗?就算是虚张声势,也不要是一个孩子啊,即便繁忙又聪明如我,背负的也始终有限,更何况这样稚嫩的一个孩子。我的一切能够托付给谁?这满目疮痍的记忆,谁能吞下我?巫兰若?刘铭辛?父亲母亲?我,我只是个胆小鬼,我还想做一个伟大的胆小鬼。

——“已经没有救世主了吗,就连神明也不会眷顾这里,我,我的确已经是丧了心气吧……很抱歉,真的,怎么会把你牵扯到这样的事件中。赵千鹤……那么,我们走吧。”

一只失了血色的左手艰难地抬到了少女的肩膀上,手指不能抓住衣袖,从袖子的褶皱上滑落得快要失败了,赵千鹤的右手翻转,紧紧抓住了张瞳,但是料想的兴奋的感觉并没有出现——神明呢?神明应该被肌肤的贴触刺激才是,可这右手只如同捧着一团松软纤细的冰。

刚才那一眼忽然的目睹闪满赵千鹤的视野时,神明好像要说点什么,但少女回过神时,一段话已经说完了,话语已经投入了这个旷漠的空间里。

——紧攥之后,左手抛下了自己那把红伞,侧身伸手拦住张瞳另一侧失重的身体,这会不会伤害到她?渐渐用力拉起张瞳小姐之后,只听见两声漫长的深呼吸吹到了耳后,这具瘦挑的身体比赵千鹤想象中的要沉不少,压弯了少女的背脊。

“我不能拯救你,对不起,但是我会尽我所能。”

赵千鹤遥远地听见风雨中飘来了这样的文字,不够真切,也正因为此,文字在她搀扶低头的视野里,缓缓浮现在覆水的瓷砖地上,没等她和张瞳看清,就被踏过了。

“……目光飘忽不定的年纪,好不容易找到了落点,不论怎样做都看不破,就这样一点一点靠近自以为的真相,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低标准和目光,自己最终还是成为了一团无关紧要的泡沫。

我多想真的绝望,但我不能,即使人类可以轻易地死亡,让脆弱的生命回归于无,也不能杀死绝望,怀着绝望去死,和,带着希望去死,本来是一回事。

我不怕疼,但是我怕痒,怕那种一阵阵来,却怎样都没有办法找到根源之处的痒,刀可以割伤我,大地可以重创我,风暴可以吹垮我,那样的我坚毅不倒,不是因为我坚定而无视了痛苦,而是因为,我必须渴望痛苦,才能盖过那阵阵而来的痒。

赵千鹤,你是我最相信的人了……但如今,我再也忍不住了,世界的痛苦本来就与我无关,你明白吗?想在现代的社会消失,单凭我一个学生,怎么可能做得到呢?所以……

学校的灭亡、异界的濒毁、友人的落命、家庭的漂流……这些继而连三地发生于我,我想我还没有绝望,但是我不得不使用绝望这个词汇,来麻醉可能的未来,好让那些在我身体里攀满的过去的藤蔓,也一并枯萎。

谢谢你和何郁,成全过我的小小心愿。

不会有什么意外再降临于我了,我才是最意外的意外,对不起了,过去的我,过去的你。

以及——弟弟,姐姐要去明天了,你就活在今天吧,不要来找我,不要想起我,不要责怪我。

哈哈,终于写出来了……冷风很凉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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