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想给赵千鹤讲一个故事,不过祂还没有讲、祂还没有机会去讲——直到那个故事有一天终于在生命中发生了,祂才能开口,在那会儿,祂才能像新闻现场直播的解说一样开口。
人类总是仇恨先知,对于大部分人,先知们有一语成谶的运气,却很少有直面未来的勇气——神明必须保持沉默,或者如实所述吧,毕竟祂只能带来一种拯救的幻觉。
但祂迟早都会找到一个偏执于解说世界的代言人,那时,赵千鹤也只有聆听的份,那时,只有耳边的银铃阵阵骚动。
何郁下午四点再回家时,有点郁闷地拉开了家门,虽说是满载而归,可是紧迫的焦虑感非但没有让何郁急盼周日的到来,催促的空气反而浸入了她对赵千鹤的期望,不愿承认自己害怕,但,现在坐在亮堂堂的客厅里的颤抖身影,有些无聊地后靠到沙发上,忽然意识到,刚才推门时,少了点什么。
“团团?”她呼唤家里的小狗,狭小的家中既没回音也没小狗回应的步音,那是一只浑身雪白的柯基犬,看上去就像一大团糯米,何郁在空气的沉默中想象着如常时“团团”迎接家人的场景。
“睡着了吧,”她嘀咕着,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母亲六点到家,父亲得稍微晚一点,要是没有“团团”作陪,她就只能面对那些写不完的卷子,萦绕在房间里的无聊会不停监视她并且趁虚而入,她接着自言自语,“赵千鹤现在在哪呢?……上周四,对,就是那天。她一个人打退了四个男生之后,手腕扭伤了,这次期末她考得不好,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呢?”
佯装等待还是失败了,团团似乎不在家。
她起身拿起衣架旁的柜台上一条仅仅串了三把钥匙的白色尼龙绳,绳面有些陈旧,攒了不少污渍,谁会有洗绳子的习惯呢……推开门,何郁犹豫了一下,好像不对。
刚才进门时,门是虚的,外面下着大雨……团团没有理由跑出去吧?七层楼,就算它跑出去了……面对楼梯的门,即使是我,也得使出不少力气去拉开它;电梯就更不用说了,除非有同层的邻居为团团按了电梯,但……邻居们都认识团团呢。
她先把家门打开,倚上门外澄黄哑光的瓷砖墙,马上给母亲打去了电话,没想到马上就接通了。
“老妈,团团好像自己跑出去了,中午我回来那会儿它还在笼里头呢,我下午出去逛回来了一看,家门是虚着的,我有点不敢进到屋头了……你几时下班喔!”何郁絮语似的陈述,害怕着一种可能性。
“这么个小事都要同我汇报哈?慌啥子,你敲敲你田大哥的门,问他在不。”
“呃,好……话说今晚吃什么呀,老妈。”
何郁刚伸出的惊怕被噎回去了,只好转移话题,声音还轻絮着。
“你想个一出,我和你吃,不给老何说,他晚上又得应酬。”母亲那边的背景声,即使经过了降噪,也是够吵的,超市今天有活动吗还是……唉,也许母亲会晚一点回来吧,太晚的话可就不好整理照片和思路了,明天又要早起呢……
“不耽误时间的吧。馄饨吧。”她的选择顺思而出,电话那边的态度有点冷冷的,要不再问问父亲?……老同志现在哪有空呢……
“好呢,你先找吧,那么大个狗儿,能跑哪去。你呀,注意安全……嘟。”
电话就这样被挂了。何郁垂头叹气,不情愿地看向对门家的白色大门,“田大哥”就住那户,那是一个神秘兮兮的男人。白色大门的把手上,中午出去寻踪觅影时,就看见那儿挂着一个白色塑料袋,装着红油一样的汤水,大概是吃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丢,门口堆着几个黑色的垃圾袋,好久都没有扔了吧?但是楼道里只有受浸的泥土的味道。唉,那实在是没有让人敲门的欲望……
邻门则住着一位精神饱满的阿姨,这种时候的话,她应该更可靠一点?不,先细想想……中午的确是见过了吴阿姨,还和她打了招呼呢,那个时候就确定了自己关好了门,但又会有谁拥有家门的钥匙……是团团跳起来打开了门?按说它那个小短腿,怎么可能跳到门把手的高度?家里是否有人进去过,现在家里是否还有人,团团跑到哪儿了——何郁还是倾出了两三步,伸出右手,轻轻敲了敲吴阿姨家的门。
“吴阿姨,您在家吗?那个……我想问一问物业的电话。”
快要敲够第四遍重叠的三下,门开了一道窄缝,一阵强烈的焦糊味先逸散而出,缝隙再大一点,门有了三十度时,一张年龄相仿的女生的半张脸几乎在黑暗中浮现而出,戒备地笑着打量何郁。何郁后退定视,才发现自己见过这个姑娘,有的时候会在同一程电梯里,但这个姑娘,几乎没有说话过。她有点不知所措,应该怎样叫她呢?那股糊味中间还夹杂着什么鲜明的香味,叫不上来名字。
“你好……我想找吴阿姨,她在家吗?”何郁轻柔地问侧着身的少女,门缝之后,向阳的房间被黑色的窗帘照得一片漆黑,灯也不开一盏,这是否打扰到对方休息了呢……“不好意思呀,如果她不在的话,是我打扰了。”
门后的女孩有点怔住了,疑惑裹在皱眉中,怯懦地仰视向何郁附近某个虚焦的地方,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何郁看了看唇上读出的内容,分辨不出来,又以为自己耳朵听岔,前步俯身凑耳,只有言语的气流不停略过耳畔,但不足以分清是怎样的内容。
就在这侧耳倾听中,何郁听见了来自屋内某个紧闭房间里的诵经声,她很确定那样的韵律和音调绝非普通的歌曲,但是声音闷闷的,听不清内容。她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直起身,退回到自家门前,颤着身子双手合十,马上浅鞠一躬,还念叨着像道歉的话: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你不太方便说话对吗……那打扰了。呼……”
舒气的当口,门被轻轻合上了。
这个孩子,她不像在戒备、怀疑,既然和吴阿姨住在一起,怎么从来没有听过吴阿姨谈起她,那是女儿还是外甥女……她是鬼吗?
何郁半蹲地回靠在家门上,心跳随着悬空留白的猜想而加速。
她抱住双臂渐渐蹲下了,仰头却看见白色对门上方的墙角上,一颗闪着红圈的摄像头默默不动,像呆滞而悬慑的眼睛;但,要怎样走入到眼后的记忆中?监控室啊,那里怎么会让我这样的学生进去调查呢?……总之先去找团团吧!
呼。大雨这般,小狗肯定跑不远,等会儿要是找到它了必定要狠狠地数落它一顿才行……不,这也有自己的原因吧,要是自己多锁上一道门,团团也不会跑出去了。这个小家伙远比何郁想的要聪明,她心里有些庆幸自己选了这样一只聪明的小狗,可是聪明有什么用呢?它只是一只小狗,它任何的聪明在人类眼里,都是一种讨好。
何郁外拉几下家门,确认锁好以后,推开了作为安全通道的楼梯间的门,橡胶制成的阻块在欠油的声音中蹭到了门底。
“诶,电梯要上来了……已经停在一楼打出向上的剪头了,那就顺便按一下好了。”后仰上身,侧过一点重心去够电梯按钮,食指轻触后,整个左手贴在按钮的铁片上,自我的重心顺着手臂滑出的瞬间,何郁撤步试着直身,太过用力而弯了腰,俯仰之间,她又看见了电梯对墙中顶上垂下的摄像头,没有红圈浮现。
“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动作呢,又没有人看,嘁……”何郁站稳后静待电梯从停好的二楼爬上来——什么人嘛,二楼也要上电梯吗?行动不便的人倒是情有可原,如果是为了偷懒那十几阶楼梯,那可就没必要了。哎,电梯快一点上来,拜托了!
五层楼的高度,畅通地渐渐平了,眼看着过了五楼、六楼,然后是六楼半的时候,她听到了电梯里微弱的广告声,那是一条十五秒的关于出行优惠的魔性广告,电梯这样密闭的空间,又能将人离开的欲望放到多大?何郁有些厌恶这条广告,她也说不出具体为何,大概是因为它只有无聊的吟唱,和平常的日子没什么差别。
六楼半也很快过去,何郁几乎贴在电梯门上,仅仅一步之遥。
叮咚声后,“七,层,到了。”的女声安静地报出,门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刮划声,铁门仿若被这急促的声音推开,哑光的四壁映入何郁眼中,电梯里没有人。
腿上落下利爪雀跃的扒动,何郁被这样热情的力度连连逼退,后退站定再低头,却看见一只圆圆的白色小狗,还在试着对她扑腾。
定眼一看,小狗背上的短毛已经湿了一半,尾巴如风雨中的风车转个不停,尾巴最尾处的一点黄色,揭示了它的身份。
“团团?诶!你跑哪去了!”
噙泪的目光模糊了小狗迎面扑来舔舐的身姿,紧紧挤出热泪,何郁刚要蹲下抱住小狗,却差点被它撞倒。
……不对,七楼的电梯按钮也很高,团团这样矮,怎么可能跳上去?
“难道你真那么聪明吗?”
团团在何郁怀中,使劲蹭了蹭她。
“不,你要是会说话就好了……呼呼,回来就好……”何郁顺着团团的小脑袋抚过了圆滚滚的身体,绒毛却是干的?可是,电梯要关上了!她赶紧起身续按,电梯里又循环到了那个喧闹的广告。
“出行智行或旅行……天地山川任我行……”
吵死了。现在也不能把团团放回家里,我还是不放心,就算家里没有人,也得在看过监控录像之后才能安心……但是团团为了什么而跑出去呢?而且,是笼子不够复杂吗?团团好重啊。
“你才几个月就这么沉了吗你!”好像快十斤了……可是这样的话,会不会伤到心呢?是自己没有关注到团团的重量吧?哎呀,刚说完……团团又蹭了蹭何郁的下颌,小狗就像一个趴在怀里的小孩,毛绒绒的尾巴也遮住了何郁的手臂。
先到监控室里吧,门岗可不会有的,在大门口超市旁边的二楼,嗯……前段时间帮了一个大叔查了查剐蹭车的嫌疑人,虽然那时我没有进去,那么后续也不得而知,不过后来经常能看见那个大叔,他或许住在这小区里吧。
何郁有点小小的自满,怀着这样小小的自满按下了一楼的按键,广告马上切换成了新闻,好像是刻意的操纵,又或许是因为电梯即将合上,只听见一个有气无力的播报女声:“针对清游中学发生的奇异事件,省政府灾害应急处理部门严阵以待,与此同时,中央……”声音像撞上了封闭无光的电梯壁,一下就被吸收进灰暗中,四面直挡的乌云连电梯屏幕上的画面也吞没了,何郁有点心不在焉地凝望漆黑一片的屏幕,还未规划好那时的冒险。
……真是无聊,做什么都可以和赵千鹤接近吧?却是对那个偏僻又危险的事情押上了注意力,兴趣还在,但是,一定会失去什么吧。
静谧中,何郁出了电梯,团团实在是太沉了,她半蹲着放下了小狗,这团小棉花没有站稳,在地上翻了一圈,看何郁没有做进一步的反应,只好立身,挺出一点点神气的模样,像有笑意似地面对何郁。
太安静了,这样静谧的时刻,甚至有些无法被发掘的刻意,有可能地躲在安静之后,何郁明显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也只能无能为力地强打精神。
徐逍卿独自在清游中学实验楼的机房里,将自己封闭在那儿,已经三四天过去。电脑没接上键盘,怀念着清脆敲击音的他必须警惕着自己在数位屏上写下的可能的错别字,而所有的电脑都开着,所有的硬盘都在同步着他那篇天马行空一样消遣事件的报道。
这一张数位板起码有二十年了,居然还是3.2的USB接口,上面居然没有太多磨损,笔触也很顺溜,但是型号的字样已经磨灭了,不,就算再知道了型号,再去追溯也没有必要了。
被委托的报道,徐逍卿现在已经写到了三万字了,埃尔托对清游中学的讲述占了大幅,要赶在7月9号前发出去的话,现在正缺少的是李芩冬在清游中学之外、之前的内容……描述一个人,描述一个身份,何以可能?盖棺定论一样的陈述,又不能彰显出一份无害又无聊的同情。他知道自己处理不好这样繁杂的信息,只能先执用一股劲地将目前的信息陈列出来,再加以筛选,字数必然攀升。
更何况,他被困在清游中学了,来时那条斗折蛇行的路被两个世界重叠的空间干扰,再也寻不见,恐惧反倒是被崭新的一天无聊所取代。他为了不让思绪中断——同时也在固执地避免着这间冷寂许久的机房与彼方世界的交叠,一旦交叠,所有的文字将被折叠到彼方,在交错的空间中分布不均——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每天除了埃尔托送来食物之后的寒暄,徐逍卿与外界近乎彻底封闭。
电子的数据只有流动起来,才不会被重叠追捕到,他是这样认为的。
嘶,埃尔托怎么会一点方法都没有呢?
——我知道,如今行文的问题在于叙述语言的错误,我承认,但是这一切都并非虚构,我也能猜到谁会以为我在根据那样苦难的事件撰写一部科幻小说,这难免的。
埃尔托也这样安慰我,刚刚离开机房的她,更有挖苦我的意味。
今天的对话如下吧:
埃尔托:“徐逍卿,若是为了李芩冬同学,你已经取材了足够多的内容了,在岗的老师和李芩冬的同班同学,你几乎都问过一遍了,内容没有多少差异……”
我想马上打断她,因为我是出于正义感:“不……”
可是她又抢先地读了我的心思:
“若你是为了正义感,想把这里发生的事宣扬而出,你也实在不该把自己封闭在这里,去帮助同学们,不也很好吗?”
她询问时总是面带微笑,我反驳的念头就这样被反复打消着,我的确有点惭愧,有点心虚地问起来:
“同学们有你所组织的‘世界背面’不就够了吗?”
“嗯?你已经了解了啊。不过同学们也自顾不暇。徐逍卿,我问你一个问题吧——你认为,人与人之间是可以完全相互理解的吗?这也是我的疑问之一。”
这与前文看似无关的问题,从这个女性凛冽物的声音里落下的雨,还是毫无意外地刺到了我的喉咙,让我哑口。这几天的初识,埃尔托没有这般直截地抛出问题,应该怎么回答,我一时没有了想法,等她不再静坐而推门离开,到这只听见雨打玻璃的静默的现在,我一直试着去理解她言外的意思。
和外界失去联系的感觉,仅仅三天就难耐起来,我很难想象这所中学里的同学们的精神状态。如果没有像宋失玉老师这样有活力的人鼓励着、管理着同学们,恐怕,在学校里出现疯狂的凛冽物的第三天,这里就已经变成地狱。
埃尔托的挖苦,反而成为了文章的庇护的盾牌,或许这样能够逃开审查制度,但是这样一来,就没有办法宣言真实了?……埃尔托的挖苦没有错,就算我再写下去,也只是一篇笑柄,没有人会相信这里发生的事情,人们只需要看见最关键的前四段就好了,后续的惊险,困局的描述,可能性的假说,兔子洞的惊奇,那都是“虚构文本”了,不会有大众在意,更会被描述为“耸人听闻”,甚至也有着被删除的风险。
可是——反过来想,既然不会有人相信这是现实,那不如就基于这样的虚构视域,堂堂正正而巨细无遗地描述这里发生的事情,让人在真实与谎言之间游走。
这是一场豪赌,甚至有孤注一掷的意度
我的“录音机”,的确记录了不少还未写下的东西,但内容都和李芩冬关系甚微。
距离九号还有两天了,我必须想到离开这一片区域的方法,来时的路被埃尔托描绘成混沌般交错而消失不见的空间,即使如她这样高级的存在……不,凛冽物真的比人类要高级吗?
我突然意识到了,埃尔托似乎有问题,但,截至目前,埃尔托给予我的信息,我还有许多未验证,现在不是下达否定的时候。既然我面对埃尔托时,她好像全视着我的思想,我面对她时,能看见的东西又有什么?她回答我心间的问题时,给出的那些答案,又是否有所回避。
我必须梳理一遍她所说的凛冽物的特征……
现在或许存在的凛冽物,要分为此方和彼方,那么,分别使用O(Occurrence)和C(Coincidence)表示。
从埃尔托看来,凛冽物O的来源是不可知的,这也是在同学们中普遍困扰的事情;凛冽物C的来源,则是世界原生的“幽灵”,它们野蛮而反人类,这是在同学们之外要面对的敌人。
Occurrence的命名,似乎指向一种事件的发生,而在这个时候,它又和Coincidence对立,也许这是在暗示着一种必然性;而Coincidence在这里却不仅仅是单纯的“巧合”,而是强调着彼方世界的“偶然”所呈现出的必然——也就是说,在两个时空的重叠上,彼方世界和此方世界的凛冽物,二者的联系完全暗含,而非能够被显明地指出来的。
觉醒了凛冽物O的此方的同学们,几乎全都拥有自己的“异时空同位体”,而先前处于彼方世界的同学们,完全没有拥有凛冽物的可能性,他们是彻彻底底的普通少男少女。要注意一点,此方世界必然会有何者,先于清游中学的事件而觉醒了凛冽物。
各自凛冽物能力各异,却在觉醒后马上被分出了所谓的三六九等:上等的能力,总能听见一些统治的声音;中等的能力,常常在拉拢群体;劣等的能力,只是旁观着好不容易降临的幸运所带来的不幸。
年轻的少男少女们还不知道,这样的能力的背后,往往有着巨大的标价,我无法替他们揪心共情,因为我自己也被埃尔托标言为拥有凛冽物能力的人,属于我的那份代价,还在以后。
凛冽物C们拥有着巨大的恶意,埃尔托和一个名叫缇的少年,也归在这个门类之下,同学们和彼方世界的市民们自然要因此而提防埃尔托和缇这样的善意的凛冽物 那些疯狂的凛冽物一直躲在清游中学的角落里,靠着对于人类的本能的憎恶……寻找着粗心大意的猎物。
不能排除有凛冽物C从这一片交叠的空间中逃入了此方世界的三墨市的可能,它们一定趁着雨还正浓时,就横冲直撞般脱身于此,孱弱的人类恐怕根本无力面对恐怖且残忍的凛冽物C。
——我一想到这里就忽然心灰意冷了,不是恐惧。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够面对这群鬼。
我听埃尔托说,去年时,作为漂流暂居点的三墨市.c刚刚设立满一人类历年,三百六十五天过得很快,但是危机从未消失过,那是去年的5月29日,清游中学.c的教导主任被发现死在了城中某座断了头的雕像前,开膛破肚,比大理石还要洁白的内脏清晰可见,没有一丝血迹……
那是被凛冽物袭击后的下场,我没有办法设想,更没有办法完整地用埃尔托借雨的言语描述出的事件详情来陈述惨况,根据平台创作限制和相关法律法规……
凛冽物O没有质量,只有模样和作用。受人控制的凛冽物随人心所动,会在宿主的意愿之下伤人,其结果都是一样。不论受到袭击的智慧物怎样,结局都是变成一滩纯白的躯体。
埃尔托有尝试过约束同学们的能力,但她遗憾地笑着说“失败了”,但是好在同学们正在渐渐意识到能力的危险……
只是或许有凛冽物C恐怕已经逃走了,为何埃尔托不去阻止?外面还在下着大雨,用它们凛冽物的话说,让大雨去告显踪迹,我也一定能借着追击的名义,马上离开这里。
我不应该把期许放在埃尔托身上的。
我短时间内无法思考这么多,真的。被困坐在机房中的仅仅这样的我,深深的不安一直牵引着我的思路,直到眼里出现某种像是屠杀的场景,那会发生吗?还是说已经发生了?还是说,我真的已经置身到那里了?
目光转回李芩冬同学。
二年D班的手写名单就在我的手中,我已经在昨天就浏览过一遍了,宋失玉老师很贴心地帮我标注了哪些同学有着异时空同位体,哪些同学有着超能力,哪些同学什么都没有,她来不及接受我的谢意就马上赶回了宿舍区。
(名单的图片,名字前面有着蓝笔对勾的是拥有超能力——凛冽物的同学;红笔,则是有着异时空同位体的同学;名字前面是一个黑色圆形或球形的同学,则是普通人;正方形是死者,三角形是失踪……)
别的班的名单,宋失玉老师还在联系幸存的老师进行统计,名单很短,也很残忍,三角形和虚线的正方形,加起来的话,可能占了一半,李芩冬同学的名字之前什么都没有,现在也没有补上任何记号。
宋失玉说李芩冬同学大概是在重叠发生的第一周不见了的,这是我把李芩冬同学死亡的事实反复陈列给她之后才得出的回答,宋失玉觉得我好像一个不详之人,一来就把噩耗传达,好像还可能会因此死掉什么人,她说保持缄默是一种痛苦……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没有安慰她的责任,我尽量不去看她,也就不会让我太过难堪。
(但是我其实根本没有想过会来到清游中学调查少女的亡戗,如果说这会是一篇烟雾弹的话,恐怕我会是第一批因为这片快要聚成霾的烟雾而受死的人;但目前看来,还不算烟雾弹吧。
既要讲出清游中学发生的重叠是一场如何的变故,又要把李芩冬可能的死因在此推测而出——侦探还是记者?)
时间段聚焦在6月19日至6月26日,那是两个周五,中间有着周末,这对于调查是意料之外的困难,但离校的路已经被交叠的空间替代,失踪者呢……
伊小满见我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也就对我放下了戒心,今天早上还主动来找了我,想问我有没有调查到李芩冬同学的踪迹,我没敢告诉她。
“其实在重叠发生前,李芩冬就和我说过一句话——学校里有神……不是某个具体的神,而是的的确确的神。嗯,作为记者的你,就不要说你写下以后,谁会相信这样的胡话,恐怕仅仅是我说出来后,你很快就想好怎样取笑我了。”
神。
我不得不信有这样听上去至高的存在,在这样半信半疑又倾向于相信的路径上,悄悄释放出悬置空中的疑惑:既然在这样遍布灾难的空间里,有神在漫游,但是为何这样听上去万能又至高的家伙,没能阻止灾难的发生呢?——我有点阴谋地沉沉地想:会不会正是这个奇怪的神,引发了这场无休无止的灾难?
“我没有见过那个神,可是神却纠缠着李芩冬很久,多的话,她也没有告诉我了,只让我知道了那是一个虚弱的神明,同时,也是一个别有目的的神明……可是这样的评价也只是单纯被她说了出来,话的里面有什么事情呢?她不告诉我,也可能是神,不让她告诉任何人。”
虚弱的神?神怎可能是虚弱的?即使祂造乱世间,也能马上从混乱中汲取能量才对。依我的推测再退一步,神是否觉察到了这里的异变才因此而来——这样的神,才算称职。不,人不能对自身以外的事物抱有任何幻想,更何况神这种虚无缥缈的存在,我只能把这样的可能性保留。
追问伊小满也无用,她只知道这些,我不经意间是否流出了对她谰语的信任,她好像游戏里的追加攻击一样连忙补上了一句:“如果,真的有神,祂是否会拯救这里呢?我猜那些话是李芩冬同学的计谋呢。不过,就算是虚弱的神,面对危局也一定要试试现身的呀。记者先生,你相信有神吗?”
我不是无神论者,可是我很讨厌神。
这是我的原话,触碰到了伊小满,她有点不满:“神是……神祂一定……你相信我好吗,难道你能够做出比神还伟大的事情吗?”
既然小满同学固执己见,我又无力无心无言语去反驳,只好摇摇头笑着看她,她像是得逞了一样,后靠向椅子,眼神落在了机房07号机屏幕上的文字,键入符还在闪烁,伸向键盘的手刚抬起手指,我就喊住了她:
“名单我看过了,你也有异时空同位体吧,我多嘴问一下,你和她的关系如何?”
“嗯这个嘛……”
她打结了,收回的手安放在两腿前。
“我迟早也会知道,就不多问了。”我应该直接这样想的,何必发问呢?
“虽然的确是那样,但我还是要提醒你,记者先生,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任何时候吧……”
……(UNREAD)
(居然出乎意料地顺利,可能那位就是我追寻的卑劣的神,祂一定来过这里,但又有怎样的原因让祂不能留下,我应该把拯救视为神明的使命吗?即便如此,使命也不是迫在眉睫的,神明也许可以对其弃之不理。那样的话,神明倒是符合了我的预期,但这样想来,祂就沦为一个像人的神……明明一无所知却妄下论断,我还真是够自信。)
我忽觉有必要把这些想法留下,不能让其溜走,但身处这样怀疑的圈套中,这些话语也不会溜得太远,有“录音机”的存在,记下来也好。
没再理会伊小满,我对于埃尔托的怀疑一直从早上持续到了现在:一个月为何食粮未绝?有送来物资的车抵达又离开,出路一定是存在的;李芩冬在众多能力者之中位于怎样的位置?是因为那个类似幻术的能力而遭受了什么吗;埃尔托是何时来到此方的,既然重叠无时不刻都在侵入每一个世界,她为何偏偏对这个此方动心,而她也含糊着“漂流”的意义。
决定先将清游中学的事件保留在文中,这将是一次绝妙的记录,也许是独家,九号之后再访也好;然后……去宁迟区,今晚就尝试离开吧。断网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完全不知道这片区域之外发生了什么,原本的工作也没有做好,这个月只能拿一点点底薪了。
杂乱无章的阅读,暂时结束于一只长毛黑猫的经过,猫毛的触感太顺滑,赵千鹤对小猫贴来的姿态有些拘谨,后靠在沙发上任小猫在自己身旁来回踱步,时不时还看一眼她。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别人的家里。房间不大,可能才六十平米,一间书房一间卧室,门口的衣架台上有一个展示胸针的柜子,旁边就是一只男式的手表,钥匙也有两串,张瞳手里一串,另一串则套在一个细长的彩带上,挂到了木制的挂衣钩上;厅里的光线很亮,一进门就能看见沙发上趴着一只黑色的长毛小猫,其后是一面空空的窗,没有窗帘,只有被封好的纱网延长了出去。
她两个人住,和男朋友吧,但都同居了,或是未婚夫?
强撑起精神,张瞳拽着半吊的热情,低声招待着少女:
“曾经虚无地祈祷过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可是我至今还不明白,我在向谁祈祷……刚才我怎会睡着呢……不过真是谢谢你,但,把你卷入这样的故事里,我很惭愧,呼……你怎么找到我的?”
她跪坐在方形茶几前,桌面一面被擦得闪亮的镜子倒映着这位灰心垂头披发的女子,暗红色的双瞳可以说是张瞳唯一鲜明的特征,目光在镜台中看向垂下来的带绿植的灯,泪光一盈一盈。
方才离开大楼,打车到这里的路途居然出乎意外地顺利,还以为会有各种艰难险阻呢。赵千鹤听到惭愧的字眼后,心中的惭愧也被反弹。不是那样的,我一定……真的给你添麻烦了吗。
“我,听了一个人的话,是那个家伙知道你身处危险中,我……”从上了出租车时,自己的声音就一直在耳畔响个不停,左耳重复着“做得好啊”,右边却是“你凭什么能做到呢”,眼睛被声音挤压了一路,现在居然静悄悄了,哪个声音是神明呢。赵千鹤不敢直视张瞳,只能借着镜面窥探她,张瞳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后颈暂时没再出现如血一样的白色汩流,谁也说不准下一次的流淌在什么时候,那时得有谁接住她的记忆。
张瞳双手垂到地毯上,试着撑起上身,没有用,并非使不出力,她不愿再使出力气,只有言语的欲望还在:“晚上要留下吃一顿饭吗?赵千鹤。”
她这么信任我,或者,她信任的是神明吧。
“你,您……不,不必了吧。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没有帮到您什么,仅仅是把您转移回家里了。”赵千鹤的拒绝不够干脆果断,在晚上之前能找到母亲的踪迹吗,而且张瞳受到了这样的伤害,她的未婚夫会不会怀疑到自己呢,早点离开,好一点。
“你出现得很及时,可是你要拒绝我吗……拒绝,我拒绝你的拒绝,可以吗。”
哪还有心思吃东西呢,下午一点过会儿,给父亲点的午饭外卖到了,不知他吃了没有,现在已经去上班了吧……再说,张瞳小姐这样虚弱,还是好好休息更好一点吧。她盯着张瞳的镜像,扬起了声量问张瞳:
“你不好奇那个人是谁吗,张瞳小姐,为什么她会知道您的危险。”
“呵,你为什么执着于那样的事情?”双手扑开湿冷结绺的头发,张瞳把目光放在少女目前还看不见的后颈上,那儿凸起的月牙形伤口,分明就是拥有凛冽物的人才有的记号,即使无意,也太过故意了,那个曾经听到自己祈祷的家伙,过于灵验了吧。
“我只是想推导出一些线索来说服,您。还有我自己,这样不是正确的吗?”赵千鹤的声音比刚才坚定不少,期待让张瞳小姐回答关于李芩冬的事情,哪怕就一句。
“已经结束啦,”张瞳想打断少女的自证,那完全是没有必要的事情,“你看,现在随便一个失之标,不,凛冽物——随便都能伤害到人,我现在就成为了受害者其一。”
“不是的!呃?失之标是……”这个名词是凛冽物的又一种称呼吗?赵千鹤刚泛起的失望被遮蔽,崭新名词的出现,她又想呼唤神明来聆听,进而得到神明的解答,可是心中迅速默念了好几声,连耳畔的呻吟都消却了,这虚弱的神明还得等多久才肯回应少女的急心。她借着话题下问:“张瞳小姐,失之标是凛冽物的话,您一定知道些什么吧?”
“不要用您了,看你的样子也才刚过二十吧,叫我姐姐……就好。”哪还有人用这样的尊称,再说要是用尊称,也得自己说才好。张瞳戳了戳赵千鹤的小腿,隐秘地问她:“你有凛冽物吧,赵千鹤。”
如果能摸到那个伤口的话。
“回答我,拜托你回答我。”赵千鹤向右挪蹭两步的空间,避免张瞳再触碰自己。
小猫有点不乐意,爬向赵千鹤身后的窗台,快要经过少女时,玩起了她的马尾辫;赵千鹤回头瞪它时,小猫已经把少女的辫子打散了,还洋洋自得地看着趴在沙发上的张瞳。
“小希……唉。”双臂夹抱住头,张瞳试着抑制住视野里的震颤,失忆还在、还有可能发生,不敢回想,她害怕有更多的记忆流出,保持虚弱吗?张瞳抬眼时,颤抖更严重了,她只好看着沙发铺垫上的花纹,一句一句地轻声说:“我之所知,凛冽物会给大部分人带来不幸,仅此。失之标就是字面意思,遗失的标识,凛冽物代表着失踪和消失。你刚才就在看那篇小说一样的报道,应该也有所了解。”
神明不在这里,但是祂听见了少女阅读文章的字音,还有许多滴落水杯一样的呼唤,饥饿又虚弱的神明坚持将自己隐藏,但祂左半只眼借着赵千鹤的视域,想死死盯住张瞳,少女却不再看她,又在阅读死掉的一片白色停留着的手机屏幕上的“Sci-Fi”,祂有点不耐烦了,只能先蒙住左半边的灰天,见证接下来浮现的字迹。
祂看着浮动在灰白天幕上的文字,结出几条解论:
“埃尔托”反复出现,倘若非虚构,那个凛冽物的用心恐怕深不可测;
“彼方世界”和“此方世界”的存在,倘若非虚构,这两个世界就不止有两个世界,一切都在发生变化,混乱会悄然而至;
李芩冬的家人,相关的记忆在赵千鹤的过去,清晰得稍显锋利,神明还不能即刻触碰那些炽热的东西,如果能直接询问赵千鹤……
“那报道……到底在写什么啊。李芩冬遭遇过的,这个作者又懂什么。完全是一派胡言。”
赵千鹤想把文章一下划到底,可是内容太多太多,哪些有用或无用——从接触到张瞳开始,她就听不见先前耳边呻吟中那些对于“全部记忆”的渴望,神明到底去了哪?那些声音是神明吧,那现在也要把这篇文章都看完吗,太浪费时间了——全部都有用的话,自己是否有这样的必要?刚才就憋了很久了,文章作者根本不关心李芩冬的死……他只是把死亡当作了引出清游中学事件的氢气球,就算这个气球破裂了,发出的响声也只会引人看向清游中学。
如果把这篇文章转发给“李芩冬”呢?
父亲发来一句“我出门了,早点回家,外面很危险”的文字消息,丝毫没提那些纸条的事情。不必追问了……赵千鹤将手机倒扣在沙发上,捂住双眼,语气平平:“她,她的痛苦,她的无助,她的……难道这作者仅凭调查就能……”
“你有多久没有和李芩冬见面了?嘶……好想睡觉。”张瞳马上打断了赵千鹤的絮语——要表演的话,这里可没有观众。她心底开始计测刘铭辛的行踪,他不会真的听了话……不,还没想好解释的话语,他会倾听吗?他会不会对我产生恐惧?眼看赵千鹤一下就进入正题的样子,比自己的预想快了不少,可惜面前的,怎样都只是一个小孩子。
“我想想,那是六月最后一天,之后再没有见过了……那天还没考期末呢,她下午把遗书塞进了我家门缝,当时,我还以为是个玩笑,还若无其事地把内容拍给别人看了。我哪知道……”
捂着眼的手等疲惫的话语快要尽了,已经捂在自己垂下两边的嘴前,赵千鹤闭眼回忆不清具体内容了,双手遮来的黑暗褪去一点时,视域里又浮现了带着厌恶表情的自己,皱眉时的嘴唇一动一动,没有声音逃出那里。
“她是一个勇敢的人。”
赵千鹤睁眼就看见这句话了,这句话也在文章中存在,可是文章中却并没有这样形容李芩冬,李芩冬在文中出现的次数恐怕不到三十次,三十次之上出现的可全是“清游中学”“同学们”,勇敢的人是形容谁呢?张瞳此时此刻的赞赏,太不合时宜了!
“你不要妄下论断……我……”
“看来你因为自己没有帮到任何人而生气,没事的,没事的。”
“为什么假定我认识她?啊?”
张瞳不应声了,伸手指招呼一下小猫,赵千鹤扭过身,怒目却见一个迅捷的黑影将要跃入张瞳的怀里,可空中的落点是……张瞳的后颈——漆黑一团绒绒的乌云无声落下后,盘踞于趴在沙发上的张瞳后颈,压得她抬不起头。“小希”是猫的名字,这样的简称之后一定有一个全名,小事之后一定有着大事。
“这个淘气的孩子叫‘Hitchcock’,其实非常粘人……你叫它小希就好,是一个小男孩。”——岔开了。可以确定,赵千鹤一定间接推动了李芩冬的死亡,即便被流传为“自杀”,甚至本地的通报也是如此,赵千鹤把遗书发给了谁?
黑猫懒散地抬眼,澄黄的宝石和赵千鹤对视,它和少女的身体都稍稍震颤了一下,而后赵千鹤从心底感到了一秒近乎寂灭的宁静,小猫耸起身,顺着张瞳的后背猛猛地蹭了下去,马上跑向房间,爪子附近的绒毛湿漉漉的,跑过客厅了,地板上没留下水迹。
“嗯,赵千鹤。我果然还是不能把你这样的小孩卷入危险……但,你认识李芩冬,也许你迟早也会陷入更大的危险,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
欠着血色的手捂住后颈,张瞳缓缓立身,轻轻抿着的唇正对赵千鹤顾回的眼,这些话直接刺过了赵千鹤,张瞳清晰地看见赵千鹤左边瞳孔上有一小团白色的圈,像墨水滴入眼眸而溶解一样,将要褪尽,这一滴消亡的白色代换出了少女惊颤中的一滴半透明污浊的泪。
张瞳撑起身体,俯仰一下,把身体安置在沙发上,几乎要紧贴到赵千鹤身上,她眼看自己的四肢间断地失去控制权,袖子和裤管好像被不息的巨大疾风吹盈,扯到无边的宽大,那是幻觉;拂过后颈的手心,一淌安静的白色慢慢下渗,伤口又破裂了……
接下来的内容,就当是演练吧。
“所以为了让你避免那时的危险,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或许能解析你的疑惑,以及我的疑惑,嗯,你绝不是无凭而来。”
雨监会,Rainingazer,雏形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无实体的大学社团,只有四人,为了搜集世界上关于“失之标-凛冽物”的消息而成立。站在张瞳那一侧来看,是想通过凛冽物的信息去寻找友人失踪的父母,雨监会在那时还有一些私人性质,这个结团足够隐秘。
社团采用邀请制问卷,只有自己发生过与凛冽物有关的事件的人,才能进入雨监会成为“同觇”,那是由占与见组成的词——雨监会之内基本没有对于凛冽物一无所知的人,而且都是实名制,每一位同觇的入会信息都留档在最初四人那里。
十年前,2027年,人们方才软禁了人工智能,世界各地发生了连环的几百起失踪案,在国内也有发生过,雨监会一开始时就追查到了一些凛冽物的线索,但并非是失踪者的凛冽物,而是一些事外如同凶手般存在的家伙,像鬼魂一样,只留下踪迹而不具现身形。
大概是两年前,有同觇在异国的街头亲眼看见了神明一样的凛冽物,操纵着人类的记忆,并且带走了他们。那听上去像是胡话,也没有人能去伪,被带走的人也算失踪了。
失踪者的去向未知,但是凛冽物会不自觉地留下一些痕迹供人追探,可是发现那些痕迹,需要敏锐的眼力和运气,以及对于失踪者的了解。雨监会记录了几十起和凛冽物相关的失踪案,张瞳和几百名“同觇”们都相信世上还有许多和凛冽物有关的案件未被正确归档,由此看来,这不仅是雨监会的缺陷而导致的过失,也是雨监会的隐秘的幸运,同时也不由得让同觇们心生隐忧:世界上还会有同样的组织存在吗?是否应该联系它们……
不,先处理好这些失踪者的档案才对。得益于几位在传媒和政府机关工作的同觇,雨监会能够迅速地知道哪些地方发生了凛冽物的失踪案,可这远远不够。
非常可惜,雨监会只是一片情报网络,甚至没有登记备案,像赵千鹤这样处于少年时代的网络用户,都不一定觉察过这样一个幽灵般的组织竟然悄悄地收集着危险世界的消息——这样的隐蔽性,必然是束缚的茧。
清游中学的事件发生后的第一时间,雨监会的目光没有被事件吸引。由于近年来频增的失踪案被探究出了与不明凛冽物们的袭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同觇们对此殚精竭虑,却依然困乏无力,有不少同觇被凛冽物袭击而渐渐逝去。
一开始没有人把异界重叠同凛冽物绑在一块,即使在忆述的当下,还有一些同觇固执地怀着这般观点;但要知道类似的事件,十年前在三墨市就发生过,可是也没有人把那件事同凛冽物关联,现在想来有一点怠惰了。有人在清游中学附近见识过一些若隐若现的白影,无法被电子设备捕捉——那就是凛冽物。
那也是流言,不论有没有证据实地落证,捕风捉影地看,异界重叠一定是和凛冽物有关的怪事,先前在清游中学附近,雨监会的几位同觇自愿作为眼线观察凛冽物,目前已经联系不到了。
倘若那个女学生的坠亡,真相就在清游中学之中,又有谁能抽丝剥茧,而非像这篇文章一样虚构,谁可以做到?
赵千鹤明白了张瞳停顿的意味,忽略耳边神明浮现的劝语,坚定地呢喃出一句:
“没有人能做到,但是我在乎。”
好像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自己的声音若隐若现,赵千鹤预料到了这样,至少张瞳小姐一定是听到了吧,用余光瞥她伏在一侧的呼吸起伏,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于是赵千鹤又追补说:
“因为……因为就是她,让我来救你的。”
“呃?这又……这没可能的呀。”张瞳被那句话击开了身体,诧然正坐,“李芩冬,不是雨监会的同觇啊,我都有留档的……她是怎么知道雨监会的?”
赵千鹤已然乱了思绪。
怎样理一遍、怎样说清李芩冬和自己到底位于系列事件的哪个位置、怎样才能了解到这些事情为何聚集到周围、怎样相信自己正处于和昨天不同的世界里。
先前关于凛冽物的疑惑,得到了进一步揭开,多想知道神明的理解,可是神明静而无言,祂是不是已经离开了这个身体?
悬浮的危险像水汽一样遍布空中,退回到昨天晚上,世界会不会和往常一样?神明究竟在什么时候和自己成契,祂又在什么时候虚弱成这副模样——自己真的需要神明吗。
啊,这些思绪简直就像是一块皱褶流生的布,自己被一股莫名的重力拖入了褶皱之间,布料干净与否,哪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李芩冬,李芩冬,李芩冬……她就是那股力量吧!可是这个遥远的死者,竟然还会有遗言遗愿,她会不会和神明也有关系?不——自己的声音在心中发出了即刻的否决,如果李芩冬是神明,事情就会变成另一番景象了……这里至少有一片巨大的画局,这么看过去,自己的每一步或许都会影响到结局,谁评价过“赵千鹤”是一个谨慎的小女孩吗?记忆的“参考文献”已经消隐无迹了吧。呵,全部都是李芩冬的错,自己会处在这样的境地,全部都是……
“咦,愣住了啊……你不要有太大压力,赵千鹤,现在就算是‘信息交换’的环节,你需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张瞳又对赵千鹤的左肩指戳好几下,那儿没有被方才流出的记忆浸湿,她有惊惶的心猛跳之间,溅起来一次颤抖的深呼吸;眼看赵千鹤的嘴唇仿佛念念有词,少女的眼神却长直地看向电视黑屏,张瞳见赵千鹤没有反应,想起身在她眼前挥挥手,但刚侧过身去,就倒在赵千鹤的腿上。
视野里浮现出李芩冬坏笑的泡影被震了个粉碎,赵千鹤意识到声音飞出口腔时,好像为时已晚:
“啊!张瞳小姐你,你还好吧?”
翻身露面,目光躲闪,散乱的头发幸好遮住了眼,可是深呼吸几下也没能缓解惶恐,张瞳的声音颤抖:
“李芩冬同学怎样说的?”
“可能那并不是李芩冬,只是一个账号。喏……消息之外,她难道有着监视的能力吗?好像……”赵千鹤拘谨地后靠,翻转右手边的手机,父亲补发来几条消息,现在不是查看的时候,她取消红点,打开李芩冬的聊天窗口,向上划去——“千鹤,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喏——”手机被递交到张瞳面前。
接过手机,张瞳顺着那条消息往下划,自己的名字分外刺眼,揉了揉眼,还想反复确认,她屏住呼吸,焦灼地目读下去……时间对应上了,但,赵千鹤到广播台需要时间,在少女出门前,伤袭就已经发生了,这样看来,对方绝对不是为了让少女达成拯救,而且为什么对方对自己的行踪了解得一清二楚?一个死掉的女高中生怎可能有这么大的神通,屏幕背后的人尝试着扮演、模仿“李芩冬”,又何须派遣赵千鹤至此?难道是神,祂觉察到了雨监会的存在……
她眼看房间被莫名拉长,拉远,可是赵千鹤的身形停在沙发上没有动,张瞳右手手掌抵住震颤的喉咙,平淡地苦笑:“预谋,你看出来了吗,赵千鹤。”
话语抛出,身子后仰,茶褐色的地毯,花纹改变了眼里看去的质地,粗糙得像一铺的泥沙,赵千鹤看暗红色的眼在暗灯下眨眼闪烁,渴望的谜题,也许就在那对眼后。
疑惑吗?快点确认吧。
“嘶……谁。”
“推想一下,如果李芩冬并没有死去,面对作为朋友的你,又有什么根据派你来拯救我呢;反过来,少女的确已经自杀,则社交账号背后必然另有其人,那个人的目的很直白,就是指向我——但,为什么这样直白,会不会有所掩饰,你有想到吗?你更倾向于后面的推测,我想,那只是一个起点,赵千鹤……”
连珠般迅疾、紧凑而美观,张瞳抵住喉咙的手压抑住声音和伤口,推理时的激情移涌,四散冲撞她的血脉,还没结束,还没结束!她好想再说点什么,十年前……十年前的彼时真像现在啊。她有点恍惚。
小希祟祟试探地匍匐回客厅,坐在电视柜旁边的密封矮纸箱上,呜呜一样地喵了两声,歪头盯着侧过脸的张瞳,可是她没有任何反应——又是三声猫叫——循声觅去,小希背后悬着一个明亮的陌生幻影,定睛看去,却立刻褪隐入黑暗。
“可是如果执着于揭开掩饰,我就……”赵千鹤和神明听得很清楚,推理仍留下了许多空间,可是少女总想靠自责来表现什么,神明的呼吸声,只在右耳旁,赵千鹤感觉整个右半身正慢慢变冷,为什么……神明在视野里,湿透的头发搭在赵千鹤的右肩,没有重量的触感——祂为什么要在这时出现?
自己的声音和张瞳,对这里不安的宁静一齐言语道: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吗?……骗人。哪真的在乎过呢?我自己很清楚的啊,我——“你还要喋喋不休到什么时候?这些事情根本不用多想,你在纠结之前有没有问过自己,你的心里真的需要这些东西吗?”——神明在右耳送下针刺般的雨点。
少女垂头,长发滑下,低落的表情被藏了起来。
缓缓坐起,小希马上跳到张瞳怀中,前爪扒在镜面上,没有跳上去,瞪大圆滚的金眼,对赵千鹤投出炽热好奇的目光,若隐若现的陌生的轻柔声音,自小希那儿的平面镜中传来:
“嗯,赵千鹤,你想寻求的问题,是不会完全显现出来的,等你得到了答案,问题才会被你揭去一丝雾绕。”
“诶?”那不是神明,之中的确有张瞳的声音……神明还压在身旁,祂还要压多久,虚弱的家伙休养得差不多了吧。
手机被递回来了,微弱的屏幕亮光里,张瞳指着先前的消息记录,温和地问到:
“喏,这里。你在追寻什么呢?”
母亲的事情还不能定论到凛冽物之上,神明却自信地说母亲还活着,那祂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出李芩冬的死活?——“还需要吞下更多的记忆,你记忆中的李芩冬,太干瘪,太贫瘠……”——闭嘴。
赵千鹤以左手扇向右肩,怒视神明的斜视目光随着巴掌一并落在了自己的肩上:没有额外的触感,神明在手掌接触到的瞬间,如一团被打散的雾气,将少女的形貌弥散飞旋在少女的视野半空。
“我……张瞳小姐,雨监会有帮人寻回失踪者的成功案例吗?我想……”
“呀,这个,没有的,毕竟我们只是情报组织啊。”张瞳伸出双手,试着圈住小希的腹部,低头却发现黑色绒毛沾了几滴煞眼的白色水滴,替它擦去的手还未触及猫毛,那几滴白迹就褪去色彩,变得透明……原来人类的记忆能被其它生物吸收吗?可是小希会知道什么,要是它能说话就好了——张瞳皱起眉头,一边思索这从未见过的现象,一边自嘲地回应少女,她还是收回了想要触碰的手,仅有触碰的欲望,转而伸向了赵千鹤。
赵千鹤抬头四寻钟面,客厅里竟然没有一座钟,只有身后的窗,只有窗外的雨,向暗室里不停吐渗不分明的时间。“七十二小时”——其实越早报案越好吧,但是那样的话,自己就不能答应何郁,父亲的工作也会受到影响……应该求助吗?“凛冽物就是失之标”的话——她正坐身起。
“我想让雨监会帮我寻找我的母亲,她今天早上失踪了,我和父亲都联系不到,报警……我本来想的,但是报警恐怕要查很久,况且据说现在的主要警力都在清游中学那儿,我,打算先试试创造一些能得到线索的机会。张瞳小姐,你会不会觉得这样的要求……”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只是当时的当事人已是一副放下的样子,但是张瞳依然没有犹豫……她不知道自己这般果断的根据和基础在哪,就像是条件反射,即刻感到了类似“使命”的东西,马上从内心的旁侧作出了应答:
“哈哈,就当是感谢你的帮助了,不好吗。”——要拉赵千鹤加入雨监会吗?在这样的时刻:自己受到的伤袭还未告诉同觇们,又亲自拉她进入这盘残局,多少有点像个临走前又不负责的大人,雨监会内部的斗争快要开始了,竭尽心力能否帮到赵千鹤……
但是,相信她吧——自己的脑海中有这样一句话,闪闪发光,等待言说出来之后的黯然失色。那就相信她吧,既然自己所剩无几,最后的目光,就全部降落到她身上,那并非把雨监会的未来托付于少女,而是让她拥有面对世界、作出选择的基础,是这样吧。嗯……
张瞳用两根手指比起嘴角,艰难地笑出来了,她看向身侧的窗外,雨小了一些,天色的变化稍微分明了一点,她说:
“不过,大概已经快要五点了吧,你真的不留下来吃晚饭?”
“嗯,我打算去母亲的单位看看,可是过去以后也许都下班了吧。”赵千鹤把这样的果断视为一种不祥之兆,自己仅是和张瞳交换了联系方式,还没有把母亲陆芷的情报告诉她,看来今晚非得报警不可了……她站起,要离开了吗,左手指着卫生间门墙一旁的合金衣架,悬起声音问到:“张瞳小姐,你是和谁住在一起?进门时我看鞋柜那儿……”
还有茶几的镜面旁边,那里敞开了一盒黑色包装的烟,里面还剩下七八根,那不是张瞳随身携带的细烟;但是她的手指没有被戒指约束,也许只是处于热恋,可是……可是。
“我的未婚夫,刘铭辛。他一会儿就下班回来了。我想当着他的面谢谢你呢——但是你还有要紧的事。嗯……你要努力呀。”张瞳回应时有点躲闪,“或许以后你和他能见一面呢。”
好像已然推算出了赵千鹤和刘铭辛会在何月何日何时何地见面,但自己不会真的看见二人对坐的情形,只会断断续续地飘在二人对话的空气里,自己是可以被他人谈论的吗,不过那时也不将在场的自己,会怀着怎样的心态俯瞰他们,只有二人知道,这奇妙的回环,越飘越高,却马上被赵千鹤的声音拆开,破碎的回环里,洒下庞杂的清晰的雨声——“张瞳小姐,其实我……我才是个准高三生,十六岁,下个月就……”
十六岁。张瞳仰望着赵千鹤,天真、疑尤、空白、热心……这些品质不管过去了多久,就好像是几种药剂,总能让人触动,而那些悲**彩丰富却又失语的特质,反而是一面布满脏污的镜子,眼前的少女——眼前的这个女子,居然持一对炽热的目光,流出惊讶的凝视,赵千鹤掩不下自己的恐惧,明明张瞳已经站在深渊之上了,却还是一副“我早知如此”的失意模样,她真的早就知道了吗。身后窗外传来了楼上倒水的声音,落地时还不至于和雨声混淆,那样的响声,并未常常听闻,却莫名熟悉。
——赵千鹤回忆到这里,总感觉那天起的生命中充盈了不少困住人的冷气,那会儿穿得还算厚,却总是有不停侵扰人的冷冽寒风,不是那么冷,还是穿透了衣裳。
被暗红色的眼打量的感觉,羞耻和嗔怪来回之间,居然有了一丝安然和确幸,这样的心情是对的吗?自己倒是真的“举头三尺有神明”,时时刻刻都有一对非实的眼睛盯着自己,那儿带来的是不安,未知——自己本能地更愿意相信人类,这是天性还是选择?这问题也要被神明凝视,也许不会有什么好看的答案,背叛也是天性和选择。
“啊呀啊呀,早知道就拒绝你了,居然小我十岁吗?”张瞳的表情也许是赔笑,眉眼笑得弯弯,后仰撑地而起,高出少女几厘米的身体摇摇晃晃着,似一团不肯亦无法歇息的暗影、火、树枝、花朵,被飘忽不定的目光扫视。
十年,这对于人类和人生,并非里程碑,而是里程碑的一部分。被如此一击,赵千鹤才惊觉自己已经可以回顾生命里的十年,但那些生涩发青的记忆,要怎样回想,回想只能像彗星一样,如果它落地了,就必然发生灾难。可是,十年后会如何?上一学年的心理健康课的“时光胶囊”里,只是写下了“活下去”,没有别的字眼,实在是很难想象,城市都一年一个样,更何况人呢——但是面前就有活生生的例子,十年后的自己会和张瞳小姐一样吗?
“我和你都在比较美丽的年纪,但……”
“等一下喔,我想交给你一个小东西。”
张瞳缓缓转身,挪步微微趔趄,扶着墙慢慢摸到了卧室,小希紧随其后,猫头三步一回,暗光下那对金黄的猫眼微微眯着,四爪异步、笔挺身躯地走到了卧室门前,这小家伙在神气什么啊……赵千鹤忧视着张瞳艰难挪步的背影,她想知道张瞳现在正在想什么,猜不透,以后会有机会知道吗,在剩下的两个月里,在自己剩下的生命里,会的吧。
神明何时转过了身,身形如雾气一般,散浮在卧室的门前,逐渐聚拢复形,形貌如同水流聚涌,汇成了身着校服的赵千鹤的形象,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后,嘴部的笑意曲线一直颤个不停,祂伫立门前,与赵千鹤对峙——白色的双瞳,旋转着;客厅里的电风扇,旋转着;赵千鹤背在身后的左手,食指在空气里,旋转着。
神明,不要站在那了。
赵千鹤,你就站在那吧。
……一阵翻找的声音过后,卧室里面传来了张瞳虚弱的声音:“找到了。完全想不起来这东西放在哪儿了。”
她转身挪步,倚上卧室的门框,眼前只有站在餐桌前的赵千鹤,仅仅七八步的距离,举起手里捏住的小玩意儿,稍稍晃了晃:“这个,是一个手环,很便宜,我已经用不上这个啦,虽然我也一直没有用过……里面有雨监会的程序,还有一些健康功能。最重要的是,有了这个手环就能和雨监会的同觇们达成联系。我想你能用得上。”
随她摇摆时,手环的屏幕亮了,可能只有三英寸吧,背景是一只简笔画的眼睛,那是雨监会的标识吗?
这算什么?信物吗……
“嗯,算信物吧,我只是换好了壁纸,里面的信息几乎没有注册过,因为我是潜藏在各位同觇之后的人,是不能出现在同觇之中的,但是他们都知道我。”张瞳边靠近赵千鹤边说,少女扶住餐椅的椅背,一动不动地呆伫,神明如同瀑布一样被穿过,赵千鹤的目光不能越过张瞳察看,而刚才的穿过,没有击碎神明,祂还像是投影一样伫立在那。
她双手叉腰才勉强挺起上身,眼看厅堂的暗暗白墙昏影成流,方才扶过倚靠的墙,同是这般流动、膨胀、缩小的模样,只有双手或肌肤切实地贴靠至上,流动才停下。经由自己加入了雨监会的人,大概有四五位,然而早在几年前就消失了,赵千鹤也会是这样的吧……
递出手环,毫无磨损的全新品相,反而让赵千鹤在手环侧边的金属反射里露出了一副难堪的表情,面前这小玩意儿,可能至少有五六百元的版样,赵千鹤的手还紧紧攥着餐椅的椅背,不敢伸出。
“呐——你还真是个缠结,怕回去不好交代吧?不过,要说两句责备的重量……你觉得呢?”
又不是不明白,但要让父亲接受这些超自然的现象和假说,谈何容易,换做是母亲,这个手环肯定会被“保管”,然后被弄丢。凝视手环壁纸上的简笔眼球,时间之下,就是“GazerForum”的程序图标,心间已经开始预演注册流程了,恐怕就和普通的社交程序的注册环节一样。
神明慢慢走过来,坐在茶几的镜面上,也好奇地打量着手环,祂不存在任何反射,茶几上本应留下水痕,却无声地消却了。赵千鹤侧目挑眉:这个灵体一样的存在,居然对那样一个有点过时了的产品打量得格外认真。
“张瞳小姐,只有这个手环可以联系到他们吗?”她问。
“不,这个算是现成的最方便的东西了……要我帮你戴好吗?啊呀,你的手真暖和。我会记很久的……唔!”
……刚触及赵千鹤右手前的一对冰凉的手,反被少女一把捉住,赵千鹤回拽那具轻飘飘的身体——张瞳的身体,被轻易地抱住了,寂冷的意识还停在两步前,两步的间隙被少女的话语填满:
“张瞳小姐,我决定了。加入雨监会的话,我……我想亲自寻找凛冽物。”赵千鹤攥住手环的双手紧合,肌肤正是隔着薄衫的重冷,刺向赵千鹤的双臂,张瞳的长发蔓过后背下部,搭在了少女双手前。
“啊。快走吧,你……”——好啊,但是已经晚了吧,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不应该承受这些,请在做好自己的事之后快点离开吧。
“只要找到凛冽物,一切都会有一个说法的,对吧。那。”
“你还有需要完成的,你说的这些事情,同觇们也一直在做……”——万一,万一被凛冽物激起了仇恨呢?你有没有想过,人类和凛冽物唯一的接触,就是袭击;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同觇们已经失去过一些东西了,怎么可能再挥动武器?
“所以就让我来更进一步啊!和凛冽物斗争什么的,我想,正如张瞳小姐所说,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凛冽物的伤袭,难道,难道人类真的无能为力吗!”
赵千鹤把自己的言语埋入张瞳失神的身怀,着了魔般,好像表演给何者,还想挤出几滴眼泪,顶上昏暗的吊灯在视野里不住颤晃,厅堂里只剩自己听来灼热的话语,然而脑海中清晰地自言自语,回瞥神明,祂一脸嫌恶,双唇紧闭,但……那些话语依然仿佛来自神明:
如果加入了雨监会,却仅是知晓情报,你无异于没有加入,就连你这个新人都能看出来,这盘散沙已经难以为继,大风一旦吹来,所有都会飘飞……张瞳小姐就是因为太注重雨监会的隐秘性而不愿行动,导致了这样广泛的被动,偌大一个雨监会,怎没有一个勇敢的人,但是现在说出这些,会安慰得了谁?搞不好就是自取其辱的自欺欺人。
“你,等你有能力时,再说这些话吧,现在……可不是表露决心的时候。”——表演还没有结束啊,你真的知道吗,就像当年的我那样踌躇满志的你,会重叠我的命运吗,如果真如此,此刻应当有无数个赵千鹤存在,环绕着我,但我只能劝返,多走一步,不一定是万丈深渊,却必然会付出代价啊。
不知道同觇们会不会找得到赵千鹤的母亲,失落的同情者之中有多少骗子和无能者,蓦然回首一样地再去寻望细数,简直是愚蠢到极;与其指望得到关于人的消息,不如指望得到凛冽物的情报,再从那里得到一些幻想,而后去伪存真,最后再行动——的话,失踪的人可等不了这么久。
“那,最小限度地说,就像电视剧里一样的话——我不想再看见那样失落、无所谓的样子降临在你身上了,张瞳小姐。”说出了不可能的话,心绪中的一道空虚而庞大的方块,被舌头上的手抽出,徒留了一颗布满停止的空气的心;言语射出之后,因心悸而深呼吸,为心中送入沉闷的风,却摇动了更剧烈的心悸——张瞳的怀中,赵千鹤轻微地眩晕了一下,双手抓得更紧了。
“……你又是抱着怎样的决心说出这样的话。你,你真的有那样的余裕去承受别人的人生吗。”张瞳虚张空悬的拥抱的双臂,此刻才如蟒蛇一样渐渐盘紧赵千鹤的后腰,目光空洞,眼球静静地倒影雨声,她想靠眨眼驱走掩在客厅里的庞大的恍惚,但是自己还在这里,五官之后仿佛被雨声侵入,原本累积的感伤被推上了唇与眼,乘着恍惚的不定,她悄声泣出话语:“如果是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说出来,你还有你的人生吧。”
人生,太大了,还没决定好——可是,可是目前的抉择,难道真的会如同剧作家或者另外的某个掌握命运的神明一样,通过比蝴蝶振翅还小的变动,就能改变这样庞大的东西吗,谨慎的家伙不在这个客厅里,好像雅克说“上面都写着”一样,上面正写着“无垠”,打碎无垠是可能的吗,想那么远、那么崇高,也只能被搁置到未来。
而且已不止一次被人用“人生”压住了,父亲、李芩冬、于老师……被说教时只能好好听着,这次也不例外——背后的两对手都紧了一些,两人的抱拥中依然留下了一道七寸的空格,赵千鹤怀着不满和委屈,怯怯地低下头,她说:
“我,我没什么朋友……但是一想到你直面即将到来的死亡,我心里就感觉缺了一块。”
“是吗……也许属于我的这点空缺,会有人来填补。”
“振作起来啊,张瞳小姐!然后连同雨监会的同觇们……”
“够了。你的漂亮话,我代替同觇们收下了,那你呢?你要打算怎么做?怎么接近凛冽物?你又如何确保自己的安全,如果它们威胁到你和你的家人、朋友,那样的时刻,你要怎样和它们战斗?光说这些幼稚的话,是不可以的……你凭什么呢,最低限度居然要落在我身上,你和我都承担不起的,如果你没有一颗真正拯救的心,还是不要逞强,等候那个带来拯救的人才好。现在,拿上手环,带好雨伞,快点回家吧,失踪的人等不了太久……”
果然,还是不行吗……
“要我帮你戴好吗?啊呀,你的手真暖和。我会记很久的。”冰冷的手攥住赵千鹤,冰冷的手环缚住赵千鹤的右腕,张瞳的声音擦过赵千鹤,继续说,“打开GazeForum之后,实名制注册就好,系统会把成员档案保管在我这儿,你不用担心……诶,赵千鹤?你还好吗?”
张瞳替赵千鹤把手环戴好,少女似乎入定,双眼直直地看过来,戴好手环的右手仍然半挺,停在椅背上。这个孩子,或许能接手雨监会——不,我在想什么呢,那个组织还是早点解散好一点,她应该明白这一点吧。
她拍了拍少女的额头,惹来一下剧烈的激灵:“怎么了!怎……啊,张瞳小姐。我呆住了吗?”
刚才发生的,原来是幻想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
“好啦,手环戴好了,这会儿雨小了,雨伞也不要忘了,快点回家吧,失踪的人等不了太久。”
这句话也……
张瞳说完之后,盖住了赵千鹤扶在椅背上的双手,几滴白色顺手而下,将近那双手时,赵千鹤却转身去推门,她看见神明正侧倚着门前的墙,好像在催促。
“张瞳小姐,为什么凛冽物会袭击人类呢。”赵千鹤左手抽来斜靠在玄关衣柜旁的红伞,双指拨弄着挂穗,死盯着摆出好奇表情的神明,无端地说,“如果它们有明确的目的,就和人类一样了,你的伤袭一定是有目的的……嗯,那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身后只有张瞳这句若隐若现的嘱咐,稍稍捋了捋头发,神明先走到了门外,也作出一样的动作,伫立阶前,欲言又止。
推开门就是二楼昏暗的楼梯间,刚亮起来的黄色声控灯接触不良,一闪一闪才熄灭,方才那段幻想,自己好像被抛入水中——是更深的水,只有脱离幻想的瞬间,才意识到水的存在,可那是怎样的一股力量,瞬间把自己拖入了感性的离愁深渊,被轻轻唤醒时,那又是多么轻柔的一拍。
回身关上了门,张瞳还停立在餐桌那儿,一动不动,表情,也许是释然,也许是平静,肩颈还残留些许白色,刚才应该顺便擦掉的。暗红色的眼,还能看见什么呢?除了绝望,一定还有希望,要在她流尽之前,把希望呈现给她。
而现在,只身一人,下午五点十五,快过去十二小时。
“刚才的幻想,很不错嘛。”自己的声音从面前传来,只是没有楼道的混响,神明下到了楼梯半层,开始了第二次的讽笑:“不过,你刚才的幻想,的确在某个时空发生了,只是谁都没观测到,为什么这么肯定?因为,幻想是可以联通世界的。”
“你为什么不现身,在大楼里、在出租车里、在张瞳的家里……你都只是我的幽灵,明明你这样的存在是可以拯救她的,对吧?”赵千鹤追上神明,黯淡的窗外,侧来的光线被雨声切得细碎,不均匀地打在神明的脸上,她一把抓起神明的衣襟,眼中白色三角不再旋转,暗暗反射出赵千鹤嗔怒的热泪。
祂没有解释,以赵千鹤现在的怒意,是听不进去的。
“回答我啊……你不是神明吗!为什么你见死不救?”
“她不是还没死吗,那就还有希望,虽然很渺小呀。哼哼,倒是你,被卷入了更大的事情里,还在失落中有点沾沾自喜。”
就是这点啊,就是这,让人很不爽啊!什么神明,不过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幽灵罢了……没有记忆作为能源,连人命都救不了,我到底是怎样和这样的家伙签订了契约的啊,这样虚弱的神明,到头来还不是要靠人类吗。
“你到底还要多久才能恢复?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赵千鹤一掌拍在神明去路的墙上,疼痛回振,神明被赵千鹤顶抵靠在墙,凭她的力气,实在是无法提起自己,况且眼前正是轻蔑的自己,她狠不下心,可是这样一抵,大概也有了更加充实的感觉,神明的确正在恢复……
“呀呀呀,嘴上说着神明的事情,真心其实还收敛在自己,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做呢。”神明一边轻笑着言语,一边从五官对少女袭去干热的风,赵千鹤几乎要贴上额头,神明半边的视野转作纯白的帷幕,流动而成褶皱,褶皱渐渐形成规则又锐利的线条而有了内容。
“我……”啊,谁能给我一点提示,那个人会是杰克还是泰勒?提示哪怕就一点点也好……我不想依靠神明,暂时不想看见这个家伙……
赵千鹤有些理亏地收回了手,垂下头,双手默默背到了身后。
神明从墙上起身,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衣后的尘土,歪头看着有些灰心的少女,左半边视野里的图像已然清晰明了,神明抬起左臂,拍了拍赵千鹤的头顶,手指顺便替她捋了捋散乱的头发,语气像是安慰一样,叙述起来:
“不过好在,借你的手,得到了张瞳的片段记忆。你可能不知道,曾经你陪学校音乐社团的前辈在街头演出时,张瞳可是驻足停留了一会;对了,你当时在演奏什么曲子呢?想一想……嗯哼,《第四首玄秘曲》,看来你想不起来了。”
萨蒂。
那首曲子的确贯穿了自己的初中时代,可即使演奏给人们,如果不将名字告诉他人,几乎无人知晓。音乐就是这样抽象而隐秘。现在能清晰地回见那日的演奏场面,再**重叠自己的记忆,重叠、提取……张瞳就在人群中独自伫立,一脸的疲惫,心中还在想着什么,神明也统统传达了过来吗?——“那个小姑娘虽然弹得不太熟练,但看得出来很有潜力,不过下班路上居然还能遇见街头演出,真是不错啊。”
可是已经放弃音乐很久了,明明弹得不好也没有天赋。
赵千鹤看着视野里被放映的短暂片段,一遍只有十几秒,声色言语与那晚的夜风,好像都被拉长到很久。迷信一点地想,如果真的是这样随便的相遇,能被称为“无垠”之中的一条线,简直太讽刺了,就像是雨和芽的相遇,抵达了根种就是雨的浸润和消亡,但,但这样的比喻也是很脆弱的啊。
神明不在乎这是有意无意,半蹲下来,想看看少女的反应,却被两滴炽热的眼泪烫伤了,祂听见少女低声自语道:
“我要回家。”
“你回便是。”神明一副得逞的表情,轻轻附应她。
“你呢,神明。”
“嘁,无处可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