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合掌

作者:林釉椿 更新时间:2025/3/21 12:37:01 字数:23991

监控室没人,拉下内推的门的金属把手,一进来是六七个大屏上分出四十多个监控窗口,这些成像高清的窗口面前,搭了三件衣服的唯一一把椅子被塞入桌子的空格,门框旁边的小垃圾桶里只有一附空洞的黑塑料袋,团团有点不高兴,趴坐在垃圾桶旁边。

“啧,好重的烟味,这里还是又小又闷啊……我真是疑心太重了,这里也不会常来。”何郁被几张半大的屏幕压住身影,四十多个主屏之下都有着近百个摄像头机位,陈列着十栋楼的十七个单元的走廊——以及地下车库的摄像头,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何郁就很好奇,小区相对密集,倘若全部摄像头都在运作,仅仅一天,恐怕就得有几百GB的数据,这些硬盘,多少天清一次数据呢?她收拢淋湿的头发,回看端坐在那儿的团团,小狗正歪着头看她。

“不知道你跑出去做了什么,呀……你倒是聪明,不过笼子已经关不住你了。”团团鼓出一对悔错时无辜的眼,趴在地上,何郁猜到它会这样,话语结束时,已经蹲在小狗面前了,一边抚摸着,一边说:“你毕竟还是个小家伙呀,会向往外面的世界,如果以后有机会,我肯定会和父母带你一起出去玩,一定。”

小狗好像听懂了,无辜的“表情”马上散去,吐出舌头,左前爪伸出好几次,何郁只接住了最后一次,小小的爪子被她握住,好像是立誓一样,刚才想责怪的心,究竟是何时消散了呢?肯定是见到了小狗时吧。

起身抽出安放在桌内的办公椅,何郁弓下腰,趴在铺了胶布的桌上,开始回想之前的密码;团团也跟了过来,蹭了蹭何郁,仰头坐在她脚边。

Z、N、L、S、口、2……哪个才对呢。

不,那是进入后台硬盘的九宫格密码,又不需要存下录像。一个月前来的时候,可是有留意进入监控系统的八位数,是12开头的,非常好记,但却忘了最后一位数。一次试出来的概率不是零,可惜只有十次机会,第十次再错,就会联网报警了。

“12345678,error。”何郁排除了这个显而易见的数字的可能性,果然不可能那么简单的,就算密码提示错误、发出“咚”的错误警告,也不可能知道是哪个位置出现了错误,她擦了擦手指,劝自己说,“耐心点儿,还有九次机会呢,不急不急……”

12456789?12346789?12345789?1266666?12345677?12345679——啊,进来了!居然是缺八数……

第七次尝试,成功了。呀,我真是天才呢,接下来拉到四号楼一单元的七楼……

刚才挪动鼠标时,团团就跑向了大门,它跑起来居然没有声音,是自己太专注了吧。

在第二排的主窗口里,从左往右第七个就是家门口了,回退的快捷键是方向键左,按了没反应,只能鼠标左键一点一点地敲击了,好在可以选择时间段。这套系统还挺新,何郁被这么简易顺手的操作迷住了。

时间被设置到十二点半,何郁清楚地记得,出门前给团团拍了一张照片,那是小狗每日的成长记录。画面中的自己行色匆忙,走向电梯间之前,自己的确把门扣死了,不过,没有上锁,那时想着也许用不了太久就回来。

四个多小时,一百七十三张照片,若是像过去的人一样“浪摄”,甚为疲惫,存储卡也会罢工,之后的图片编辑会把人拖入一个漫长的时间。何郁摸了摸口袋里的卡片机,隆起的方正实感让她再一次安心下来。

她挠了挠前额,猜测着团团跑出去的时间,自言自语道:“过度敏感,没错的吧。啧,这里连个散味的地方都没有,三手烟真可怕。”

“汪——啊呜……”团团在做什么?回看过去,门外似乎有站定的“哒哒”两声,小狗刚才的低吼藏着明显的惧怕,此刻正低伏着前身,频繁地摇尾——有人就在门外。

“团团——”

“咔啦——”

门开了,一个戴着眼镜的长发男人,于门框下站定,半弓着腰,肩下夹着黑色的平板电脑,脸上满是热汗,可能披在面颊两侧的长发被梳至脑后,热汗从眉峰淌下,八撇的细须也翘出白光,一脸不屑地投出无神的目光,何郁眼看这人浅靛色的棉半袖被汗水浸湿,纤细的手指正要去扶眼镜,男人一声长叹而后不满地言语起来:“嘿,你……”

何郁看见屏幕上的反光,认出了这人,不过那不是监控室的保安,平常倒是也干着保安的事务。她没看回去,只暂停了画面,垂手招呼团团回来。

“怎个又是你?”那人大踏步地接近椅子,团团被不停逼退,后退撞到了何郁垂下的手,一下歇坐在地,毛绒绒的短尾在何郁的掌中不停旋出一点点微风。

“嘿嘿,怎么不能是我。谢师傅,你忘了锁门了,可怪不得我。”

上次也是他在监控室里。他大概身上总是那阵硫磺皂和烟臭味混杂的气息,那股味儿从门口渐渐逼近的势头的确是令人窒息,但至少要好过教室里那每早上闷出的汗酸味,课间待在这样的教室里的,也是神人了。

打诨一样,没有退开谢师傅,粗糙的声音在何郁背后,怀着一点得意,慢慢地说:

“刚才去拦了一下外卖,倒是你啊……你要是把这系统弄坏咧,可怎个办。”

何郁的脑海中马上浮现出这个男人面对着小心谨慎的外卖小哥时,好不容易挤出一脸恶相的费力神态,那甚至还得弓起腰,歪个脑袋——她不禁笑了出来:

“你又不是保安嘞。还拦人家外卖,本身大着呗?”

“少,少扯那些,你要查什么东西?居然密码也知道了……你这个小姑娘呀!”谢师傅右手立刻按在了鼠标旁,侧来身子,食指中指无规律地敲着桌面,反复点着塑料膜下面那张旧报纸上的字,何郁向那只手瞥去,细小的字体有些模糊,她没再留意,把椅子向左挪去七八寸,仰头就看见了谢师傅那张倒置的脸上窘迫的表情,那挂耳一圈的眼镜都快掉下了。

“要不怎么说我是天才呢。事情嘛,我中午出门之后,这狗儿自己跑出去咯,后头门没关上,我担心家里进人,或者是别的什么……我几分钟就完事。”何郁左手顺手指了指团团,殊不知小狗趴在正对在房门的角落里,听得见它大口哈气的声音,要是这里有窗户就好了。

谢师傅指向屏幕里的楼道,画面上部尽头那扇门上还挂着那个装着红油的塑料袋,他半蹲下来好让脸与何郁平齐,推上眼镜说:

“这情况为什么不找你对门那邻居,那不是一八尺汉子吗?有什么必要,跑到我这儿来查得这般认真吗。”

“你观察这么仔细?”何郁见谢师傅两撇须子随着嘴角耷下,抬起眉毛,那张脸上一股有点得意的神色,何郁心里的厌恶骤然攀升,这个小房间在无事的时候,究竟承载着什么?啧……

“得了,你查吧,多的话我就不说了,你自己把握。” 谢师傅尴尬地抿了抿嘴,左手悬在键盘空格上方,左上臂都快蹭到何郁了,何郁即刻向左挪身,阴影中的团团绕到了谢师傅右侧,歪头仰视,又有尖利的一声“嗷呜”,悬空的手指无声地、较长地敲下了空格——

“呀,怎么回到现在的时间上了?等等,这是……”

“怎个了?”谢师傅马上缩回了手,站直之后大口吸气,眼里是泛起一簇簇半透明的金星,他扶住桌沿,又弯腰定视屏幕,右上角的时间回到了17:16:33,窗口边缘,楼梯间门前,那儿一个穿着黑灰色卫衣、蓝条纹白色长裤的女子,步子很慢,用手机打着字,但并未打出太多,而后停在原地,靠在消防栓对面的墙上,神色失落。

“赵千鹤?她怎会在我家……”还以为此刻展示的窗口依然是七楼的监控,而那个女子的衣物,以及她手里的那把红伞,何郁一眼就认出来了赵千鹤,她居然撒了谎!何郁马上起身,吓得团团后退了好几步,直接坐在地上了。

“那是哪个?”

“我去院门口等她……”

“诶!小姑娘,你莫!哎呀……你家的狗儿……”

何郁把门合好,谢师傅大喊的声音未能追上她,只听见下楼的奔踏声——还有时间,还有时间在赵千鹤从必然选择的南门出来之前赶到门前,还有时间直接得到赵千鹤的解释。对吗?

埃尔托的“世界背面”是存在于遥远时间里的三墨市.c通讯终端之中的神秘组织,在那个时间点上,三墨市.c正面临着被记忆之海淹没的危机——组织之中有着许多和人类记忆有关的人员分部……不过这种隐秘结社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神神叨叨的,所以我介绍起来也不免神神叨叨的,请不要在意啊,徐记者。

埃尔托说那是在自己汇聚人型之前就有的组织,里面的行动人员和行动纲领早就成为遥远的历史了,如今因时而变,自埃尔托“诞生”以来,她就借名“世界背面”,意图探寻另外的世界,日前发生的重叠即是她探寻的契机。

但是大难当前,由“世界背面”招募的同学们只能担当起学生会的职能,和此方的清游中学的“学生会”的残部共同勉强地维护学校内部的秩序。

不知道徐记者有没有遇见过戴着黑绿相间的左袖标的同学,他们就是来自“世界背面”的同学们,此方的同学们对他们的确很好奇,毕竟他们没有异时空同位体,所以经常有此方的同学们缠着他们,为了了解彼方发生的事情,不过呢,此方的同学们是不能加入“世界背面”的,这也是彼方的同学们严格恪守的条令,也许是埃尔托的想法:不知道两个世界什么时候会分开,多一条线,分离恐怕会推迟一段时间,甚至会埋下隐患。

“袖标啊……”

怎么了?

“李芩冬同学坠楼时,我不是拍下了一张照片吗?是俯拍的。你说的那个袖标,就在李芩冬同学的遗体上。”

我看看……哈?可她是此方的同学,怎可能有“世界背面”的袖标呢?六月底的那一周半时间,她和彼方的同学们一定是接触过,但那里面有没有“世界背面”的成员,这一点已经无从查证了。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徐记者,你说李芩冬同学是从十二楼一跃而下的,而且这张照片是脸朝地……为何她的面部完好无损呢?

“这一点,我当时就想到了,但是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而且没有流出血来。残忍一点想的话,也许她的死亡时间还要早于坠楼……不好意思,宋老师,我不应该补说的,对不起。”

的确,那么这样推断的话,李芩冬同学很有可能并非死于自杀,而是谋杀,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张遗照。如果真是那样,我不愿意在她的名字前画上正方形,对了,这样的推测,你会写入报道吗?不会啊……你还真是严谨。嗯?但是这些关于“世界背面”的记录,是必须留存的吗。好呀好呀,那些内容还挺有趣的。我接着说。

我和几位来自“世界背面”的同学有接触过,有一位是从与他们接触过的此方的同学那里认识的,埃尔托叫我不要插手“世界背面”的事情,遮遮掩掩的样子还真是可疑。

那三位同学分别是:初二E班金冰萌、高一B班魏悦霏、初二C班江晚未。

不过金同学好像在和凛冽物.c搏斗的过程中受了重伤,现在被两位老师拉到了学校以外的旧医院里照顾,因为重叠而导致的路径变换,所以为了避免发生危险或是人员失踪的事件,所有人是严禁逃出的,因此同学们才在操场上临时搭起了雨棚,但这也不是什么好的方略嘛。现在也联系不上那三人,真是太危险了……

剩下两位同学是一对表兄妹,在组织中担任着记录员的职务,同时也负责管理自己班级的内务,这些本来应该是我们这些老师的职责,却因为受伤的同学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在重叠发生到如此大的规模之前,已经有几位老师失踪了,人手实在是不够。

记录员负责记录我们此方的一些事物,比如风土人情、个人经历、他人趣事之类的,这样也好呢,能让同学们短暂脱离面前的灾难。魏同学他总是一脸温和的样子,虽然他相貌平平,但他的声音总能让人冷静下来,我猜他可能还挺受人欢迎吧。

小江同学呢,好像并不喜欢这份职务,而且经常会在记录的时候哭出来,埃尔托正筹计着安排她来终端机房整理数据——那个机房嘛,就在隔壁。

嗯,徐记者,在你决定好要不要动身之前,我想问你,李芩冬同学有没有还活着的可能呀。

“这个嘛……如果你记得她,她就还活着吧,但是人们总会忘掉的,之后再想起来的,应该就是事件、名字,而不是李芩冬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

总之我绝对不会在她的名字前面画上方块,但会有人在那儿画上——除去记录员的职务,组织内部还有临时组成的后勤部、负责人员行为的审计部,再之外便有四五个同学,和缇一组,似乎在寻找着“世界记忆”和“救世主”,那些主张估计是青春期的妄想吧。

缇同学,你见过他了吗?他是彼方世界的高一A班的历史课代表。个子不高,留着稍长一点的头发,看不出性别,穿灰色上衣、青色短裤,走路时没有任何声音,双手总是合十地贴在后脑上,他还真是无忧无虑呢。不过,看上去像个小孩的他,也许和埃尔托一样有着千百岁,不知道凛冽物有没有寿命。

那天你离开地下室以后,缇同学就注意到你了,他却觉得你阴阴郁郁的,不像是个好说话的人。徐记者,多和同学们接触是很好的呀……

“我打算明天就离开学校了,宋老师,我必须把手头这篇未完成的稿子发布到网上。”

可是目前学校缺少人手,失踪的人数还在增加,我猜你是出不去的,也难以回到这里,有同学尝试突破重叠,至今也没有回信的话,要么是成功了,要么还驻留在重叠的街区里,不过嘛,那些重叠并非全然覆盖了所有的街区,每时每分都会发生改变,未重叠之处是有电子信号的稳定传输的,还有,彼方和此方的终端和云端是不一样的……这是组织中遣派出去的同学偶然归来带回的情报,希望你可以好好珍惜。

“你不打算留我吗?毕竟我没有查出李芩冬同学的过去,感觉有点失败呢。”他的样子有点诧异,眼神,大概是不甘吧。

我说了不算。你明白这一点。如果你有幸能离开重叠的区域,那可能现在会是最后一次见面啦,能把这里的真实情况告诉世人,虽然与你的调查目标颠倒,但是也足够了吧。原本你是因李芩冬而起意调查,却颠倒过来了。

重叠的不确定性会导致学校内的信号时好时坏,当然,坏的时候多一点,我当然还是期待你留下的,这种情况下有你这样的人在这儿,很让人安心……你也可以在学校里试着把文章发布出去呀,莫非你要时时关注文章动态吗?

“不仅如此,我还有一条另外的新闻要写,那个其实更重要一些,不过现在,我完全被李芩冬和清游中学的事情吸引住了……你看,猎奇是人的本性啊。”

我一直有一个猜测,徐逍卿可能并不是记者,而是什么自由撰稿人,这样的人也不自由,可是一定有着过人的笔力。我不曾想过也不那么敢想到成为自由撰稿人,面前横来这句话,我还是有点惊喜的。

徐逍卿又接着自言自语起来:

“李芩冬同学的故事还是空白,我还想知道更多。宋老师,你听说过‘少女性’这个词吗?这是我之前假想过、但是很容易就会被推翻的一个名词,我并没有多懂少女,甚至还不如筱山纪信呢。

也许这个词得由一位女性来言说,但是内容就会不攻自破,那样的时候,言说的女性恐怕会发出嗔笑。

所谓的少女性,第一是指自身对身边的世界的串联态势与内容的敌对,第二,拥有各种巨大的欲望和幻想,第三则是渴望着绝对的消失。与其说是少女性,不如说是青春期吧?不不不,这里的少女是喻体,也就是比喻指向的事物。

即使是一位少年,也能被赋予‘少女性’的评价。李芩冬她无疑是符合的,不过,她一息尚存时,这个评价才作数……死掉的‘少女’是乌鸦,这是我大学时的文学课老师说的话。”

他说着说着,手臂挥舞,像一只蝴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及这些,这些特点在谁身上都能安插,甚至我也身觉如此,本想在话语一开始就放弃注意力,倒还是好奇地听完了——他又解释起来,我还得往下听:

“李芩冬在重叠发生之前,不,要再远一点说的话,在她考入清游中学之前,是怎样的姿态?这里的所有人中,谁能有所了解……我在追查的,仅仅是死掉的李芩冬同学,而不是曾经活生生地坐在教室里的她,但,如果像资料库陈述死者那样去描写她,对于生命来说是一尊白纸黑字铸造的棺材。

宋老师,问你一个可能有点极端的刁钻问题。”

我不能拒绝回答?啊——“伪装成自杀的他杀,以及,伪装成他杀的自杀,如果你面临这两个选项,你会选择解析哪一个?注意,你不是凶手也不是被害者……”

A杀死B而伪装成B自杀的谋杀——A自杀却要嫁祸给BCDE——一目了然地想,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的话,也许第一种更有可能实现,第二种如果没有怀着极致的怨恨,恐怕是很难做到的。

我不喜欢二选一,就算没有什么后果,让人两难就是不对的。我只能点点头,

徐逍卿又开始针对目前开始梳理一番了:

李芩冬和同班同学的关系并不差,甚至和宋老师你可以称得上是朋友,不过她不辞而别了;

少女她也没有恋爱——不能说是早恋什么的,那种事情就是恋爱——无关早晚,你说过李芩冬同学曾公开、明确地拒绝过一封暗恋的情书,这一点其实值得留意;

她和舍友关系平平淡淡,但是她的舍友都失踪了,我从宿管中心得知时,宿管中心仅剩的生活部的老师说她的四人间里那其余三人的遗物都已被保管好了,三位同学的手机和衣物都还在……学校里应该有人尝试过呼叫李芩冬才对,昨天晚上多亏了伊小满同学的帮忙,我才发觉了这一点,可是,不行的;

假设李芩冬同学与“世界背面”有联系,那么她大概率和校学生会的成员有关系,而不是直接与彼方的同学有关系,好在学生会成员都不到十人了,就算一一排除,对于这里来说是为时不晚;

而李芩冬同学拥有凛冽物的事情……按照埃尔托的说法,李芩冬同学必然也有异时空同位体,依然是埃尔托说——异时空同位体在重叠的空间中能够激活和此方相同的记忆,这时就能回溯性建构起此方的李芩冬同学,同学们都说从期末周之前就再也没有见过李芩冬,进一步推论,彼方的李芩冬同学或许也消失了;

——但是我对埃尔托将信将疑,说不定凛冽物根本不是由于异时空同位体这个玄玄乎乎的概念导致的,少女的凛冽物也有可能是假的,如果异时空同位体的概念是真的,李芩冬就没有异时空同位体,如果概念为假,更大的矛头就会转向埃尔托;

不如暂且把概念定义为真——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李芩冬同学是怎样离开重叠空间的,从这儿到万玲大厦可是有四五公里——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此方的李芩冬同学还活着,坠楼死在万玲大厦之前的,或许是彼方的李芩冬同学?又或者正如我们常识所说的那样,不分彼此,从始至终都仅仅有着一位李芩冬同学;

先不论最后这种情况,而顾及前一种情况的话,两位李芩冬同学可能携手地离开了重叠空间,但是刚才我说过的,李芩冬同学的遗体过于诡异地完整,死去的模样不像是坠楼,或者死去的根本不是李芩冬;

现在的关键性问题好像是找到彼方的李芩冬同学,实际问题是究竟有没有一条路离开重叠空间,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完全可以不用告诉我这么多,倒是他这嘀嘀咕咕的样子,就差匍匐在一块白板上了。我听得有些犯困,竟合了眼,遍布噪音的黑色视野里,忽地有一道光经过又闪回,亮了眼前,那也不是摇摆的电灯,模糊之间,暗部马上浮现成一对圆框眼镜的形状,看上去隔在一片起雾的磨砂玻璃之后,并没有渐渐清晰……我马上摇摇头,睁开了眼,徐逍卿还在来回踱步,刚才看见的那对眼镜,大概是因为太想见到李芩冬同学了吧。

徐逍卿站定在那了,他停抱在胸前的左手架着托住脸颊的右手,忧愁地看向面前那列运作着的电脑屏幕,大概要写下什么吧。网络连接时断时续着,我猜他写的“科幻小说”大概已经被不连续地存储了好几份,此方的内网和彼方的未知存储里,不同进度的故事在上演。

“要是真的有救世主能分离这样的灾难……我真想见识一下。”他嘀咕着,“宋老师,你相信埃尔托吗?因为我常常看见你和她在一起,我刚到地下室那时就想问了。”

你是说无条件相信,还是暂时的合作关系?要是我同你说的话,那,我和她便是暂时的合作关系,但是谁能骗得了埃尔托?她会怎样想我们的猜忌,这一点是很难隐藏的。无条件相信,并不是无条件的。

“嗯,只是目前看来,她俨然一副领导者的样子,她可是凛冽物,并且是彼方的凛冽物,这样的顾虑是很难掩藏的,她好像不在意,我想,至少得有所提防。”

彼方的凛冽物不论如何都是异族吗?此方的凛冽物却要被保护、管束,这样的想法还真是荒谬,但……在埃尔托说的情报里,至少我们面对的困境是真的。我好像也的确在做着埃尔托安排的事情,为什么呢?

“埃尔托知道我不相信她,所以我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吧,我想,你来到这儿找我,是作为她的信使,把情报告诉我,也是为了她所谓的,向我们的此方留下彼方的踪迹,这样目的不明的做法。呃,对了,今天早上小满来过,她说,李芩冬告诉她,学校里有神。”

我受够了谜语,以及,我并没有在埃尔托的吩咐之下做任何事情,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吩咐过任何人。我不屑于同徐逍卿置辩,我大概是生气了吧,于是起身打算扭头就走。

“宋老师,我还会回来,你相信吗?”

换句话说,其实是:要不要相信有救世主前来,拯救。

我很想相信,但是半个多月已经过去,就算真的有什么神明,也早就着手拯救了吧?徐逍卿把归来寄托于救世主的到来,仿佛那是一位辟路先锋,届时他就会像得逞的无名诗人一样,跟在救世主之后,将他或她的光辉事迹录留颂扬,多少也是有点沽名钓誉——这样想,我宁愿不相信他,况且谁知道那会在什么时候,他表现得也不像多么需要这个承诺。

只把那句话遗留在机房里,我夹着文件夹快步走到了楼梯口,总听见身后有悬在头顶的滴水声,或许是我听错了吧。

我刚走下第一级台阶,身后一句爽朗的呼唤止住了我的步子:“阿玉老师!”

缇同学,登场了。他,可能是善意地对我坏笑着,刚要伸来拍肩的手,将要触及衣服,还是收到背后了。前倾的上身,半歪的脑袋,右手挟着一本《空间的生产》,不知道从哪搞来的旧书……缇接着说:“阿玉老师肯定已经知道了吧,有几位同学偷偷跑出学校了,其中有一位是组织的成员,呀,真的很难办呢……不过我去寻找他们就好,那个难缠的记者怎么样了,我跟着你好久啦。”

我没有什么多的话要同凛冽物讲,缇也不是我管辖的同学,我刚要迈步,缇就将身形汇聚在我面前,有些卖可怜地睁大眼睛看着我,他说:“拜托啦!阿玉老师一定要告诉我呢,我对他随身携带的那个方块很好奇,要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会焦躁不安的。”

那是相机,用来记录事物的,也可能拍得到超出事物的东西,但是唯独不能拍下凛冽物。缇同学对这个解释很满意——“果然如此呀!组织有一位同学在撤出宿舍楼之前,收回了同样的东西,但是后来他失踪了,那个小东西就顺理成章地,应该是这个说法吧——总之那个相机归组织了。”

我再往下走了一级楼梯,缇也后退一级,没有退让的意思。

“阿玉老师,我想知道,为什么凛冽物不会出现在相机里——今天呀,今天我和组织的同学捣鼓那个小玩意儿时,让他们帮我拍了一张照片,但是我既看不见屏幕上的内容,又听见他们说我不在照片中,那么,我真的存在吗?”

你认定的存在,是像人类那样吗?

他又被我逼退了一阶,轻轻地说:“能够留下痕迹的,以及那些被留下痕迹的,才是存在吗?”

对,我是这么认为的。那么反过来说,凛冽物似乎就是不留痕迹的一群家伙,对吧,可是也有一种可能,凛冽物是刻意不留下痕迹的,这就涉及到更高的地方了。

缇同学却马上回应了我:“也许有办法成为人类,那样不仅可以留下痕迹啦,也可以和各位同学们一起拯救世界呢。多好。”

发生什么了?怎会这样想呢?缇的眼神有些闪躲,在这一点上,他好像和人类也没什么差别了,埃尔托说凛冽物是不死的,只能将它们打散,而不能彻底消灭——又是永生的议题,我讨厌这个。

“阿玉老师,见证者存在的价值是什么?我和你认识才不久,我很憧憬人类,人类有的真情实感,明明我也拥有呀……可是人类叙述着雨中的片段的历史时,那种实在的感觉,我可以轻松地觉察到,同时也觉察到我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感觉。每当我聆听雨的历史,我只能聆听,我很害怕那些久远的历史。”

我还不知道缇同学的具体来历,“重叠”确切发生的那一天,缇就和埃尔托一并现身了,有意思的是,大家都更喜欢缇同学。我对于凛冽物的认识,皆来自埃尔托,但他们凛冽物聆听的雨的故事,人类是听不到的。

缇说着说着,沮丧的脑袋快要贴过来了。我想摸一摸他的头发,安慰一下他,但是……

我还是把双手背着,试着绕过他。

“阿玉老师,和凛冽物成为朋友,难道不是很安心的事情吗?能保护你……”缇拦住我了,左臂像刀一样横在我的腹前,他接着说:“反正我们凛冽物也不会死……”

真的是个聪明的家伙啊,可是生命总是很重要的,不死之身又不代表不会受到伤害,缇同学的朋友们会很担心他的每一次义无反顾吧,我想。

我现在要去找小满同学,必须走下这二百多级楼梯。

“朋友啊,按照人类的标准说来,我大概还没有朋友。阿玉老师,记者先生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了?说到底他也没有帮上什么忙,还白白吃了三四天的口粮。他。”

他没有错,但是他想证明自己错了。徐记者不是为了解决这里的灾厄而来的,缇同学总想在这样的时刻遇到什么救世主,但是先前闯入这里的人,都失踪了,其中不乏有记者和自由撰稿人之类的人,也有着好奇试胆的年轻人,徐逍卿逃不出去的。

我实在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缇同学这么期待救世主……他又闪身到半层的平台那儿,延续着刚才的沮丧,他说:

“雨告诉过我,以及我们这些还能听见雨的故事的每一个凛冽物,救世主会在每一次大规模的重叠中出现,把重叠的每个世界都分开,过往上亿年的故事里,有不少无名的救世主。重叠的故事会不停发生——哎,阿玉老师……我很向往成为救世主的呀,但是,我好像并没有那样的能力……刚才那些话也是……”

所以为什么会有所向往呢?缇同学疑惑地歪头看着我——为什么呢?

我不再多问了,先慢慢下楼吧。

“阿玉老师!等等啦。我只是推测,这一次的重叠,会有救世主前来,就像你说的,那些闯入者没有一个是救世主,都很软弱呀……越是这样,我越期盼遇见真正的救世主。就是因为,没有见过那样的人,所以才会好奇啦。”

我多想用一句“根本没有救世主这样的角色存在”打消缇的念头,没用,我说服不了自己,因为我也在期盼,甚至比他的意图更加强烈。

只能一笑了之。

真空地带里的第一缕氧气,与其说是努力,不如说是运气罢,我只是一个教历史的老师,人总要在恐惧和未知中依赖点什么,才能活下去——这一点,也许缇也学到了吧?不过,他的肌肤冰冷,双手也湿漉漉的,如果那个救世主真的会来,不知道他或她能不能温暖那一对手呢。我不能骗缇,也不能让他失落,不,换做是谁都一样的吧。

我牢牢记住了缇刚才的话语,和沮丧着喋喋不休的他,并排下了楼梯,眼前的雨不知是彼方还是此方的天气,目读着还不算破败的学校场景,我暗暗充满了未知的决心。

母亲的消失——尝试为此找到什么征兆的话,赵千鹤目前应该做的,便是回到昨夜到今天的凌晨,陆芷这个名字逐渐从“母亲”这个温暖的称谓中脱茧,现在,正如窗外的夜雨一样冷淋。

但是还有一个无法忽视的问题,“神明”为何缠上赵千鹤?后来会有各种各样的回答,那些回答都由神明的嘴指向了类似于“宿命论”一样玄不可测的东西——巧妙地巡视、回溯,神明的到来似乎和陆芷的消失有着暗合的关联。

赵千鹤早在一个星期以前就被神明盯上了,可是与此同时,神明也在追踪着另外的人,向他们发送邀约,源于神明的虚弱的邀约,只是祂能想到的权宜之计,但是在意识中趋于应允的何者并不算多,赵千鹤则是那其中最快回答的,只是,那个时间在7月14日之前。

神明很快习得了赵千鹤的一切,得以勉强化形为少女,孤零零地出现在她面前,然而神明也全然可以化身赵千鹤记忆中的残缺的他者,可正是由于残缺不全,那些他者的形象只如未被编译的纹理,看上去就像未被完整上好色的雕塑。

不过,神明也并非能够抓得住人类的幻想,尤其是少女的那些异想。

……神明不太高兴的样子,坐在窗台上,背靠窗框,捧着如上的记载,左眼的视界里抽取、检视着7月14日的少女的记忆,转头瞥见在床头暗灯下睡眼惺忪的赵千鹤,耳边嘈杂着一首十几年前的自赏摇滚乐,神明很喜欢这样的夜晚,或许以后还会经历类似的夜晚:空气里的腥湿散布着救世主的光名,在第二十六个小时的城市中,夜雨像贝斯的声音一样,冷冷的,闷闷的。

每当有重叠发生——而非存在时,夜晚就会被延长六个小时,但是人类是感受不到的,那是每一世界的修复机制,或者不必用机制这个词,而选择用“原理”会更好。2037年7月13日,就是这样的,这一日在赵千鹤以外发生的事,在记忆池中潜藏了。

回到哪儿继续讲起呢。

赵千鹤沮丧地回到家里,已经晚上七点,新闻联播已经播过去一半了,这官方的新闻节目还在说着巨大的事件,对于清游中学,没作任何报道,她坐在电视前,心间呼唤神明,又小心翼翼地抬起右手,唤醒了那只手环。

雨监会的图标很简约,猜想着或许设计图标的同觇也已经消失,她心里又空洞了一块;神明挡在电视的亮光前,露出一道逆光的轮廓,沉默不语。

犹豫再三,还是给张瞳报了归家的平安。暂时没有回复。

呼……母亲加班时,父亲又上晚班的话,家里就是这场景了,又不是没有经历过……有什么好感慨的呢!试着再联系一下母亲吧——电话不在服务区。

还是这样。赵千鹤仰入沙发,试着放松下来,让上身暂时失去力气——闭上眼却又是张瞳后颈上流出冰冷记忆的伤口,黑暗的黑暗中,白色的流水像掠过眼前的白炽灯;翻身侧躺,双腿蜷住沙发上的靠垫,眼睛虚焦在自己的轮廓上,氤氲的不安中,神明居然露出了一脸担忧,但白色的双眼里没有聚焦点,赵千鹤遍平躺好,盯着天花板上的点点霉菌发呆。

“你没有想说的吗。”赵千鹤的声音出现在黑暗中发出光的那一侧。

“我想说的,你都能读出来,不就没必要说了吗……好亮。”那些霉菌好像在挪动,赵千鹤眨了眨眼,霉点凝固了,她再抬起右手,试着遮住那些黑点,却被手环突然显现的亮度刺闪了双眼。

“你还在责怪,不止神明,还有关于凛冽物的一切。”自己的声音好像在发出白光,心中还是很乱,一切都在进行着毁灭前的倒计时,自己是迟钝了,还是被开了“第三只眼”——为时已晚了吗?如果没有凛冽物,自己会不会成为一个普通人?就像母亲期盼的那样……

“请使用真实姓名和身份证号注册RainForum,应用程式将使用您的精确地理位置以及请求开启蓝牙以便于搜寻周围的设备,并且会采集您的肌肤纹理、血液等生理特征……”有一点出神了,赵千鹤居然情不自禁地读出了《使用条款》,或许无意中触发了什么防御机制。

神明坐到了少女的长发以外,探着头端详着她的神情:“恢复到全盛的十分之一了,可以说出‘我’了,这样和你交谈也会方便不少吧。赵千鹤,你的记忆还真是无聊啊……为什么不理我。”

赵千鹤还在顺着条款往下默念,视界里除了浑亮的屏幕和开始发酸的右臂,还有半张倒置的面孔,抽动着随机的表情。

“我可是被你叫出来了,所以有什么事。”神明探过脑袋和湿漉漉的长发,想笼住少女。

——啊,看不见了。

屏幕被倒着延伸过来的面孔遮住了光亮,少女自言自语了一句,要和僵硬版本的自颜对视,多少有点不情愿,但是神明现身是要消耗鲜活的记忆的……刚才只是出于惯性呼叫了祂吧。神明那片被淋了一整天的头发,垂来之时,触感就像缠作细丝的流水,比流水坚韧,却好像无时不刻都有可能断开。

得谈点什么,唉。

话题的选项有四个:一、关于神明的能力;二、关于自己的私心;三、关于母亲的行踪;四、关于张瞳小姐。其中三和四都和一有关,先询问第一条,会更好一点……赵千鹤计算着优先级,神明转着白色双瞳,没有跟上少女的思考节奏,蝉蜕一样愣在那儿了。

但是等等,神明可以被呼唤了吗?

“你的能力仅仅是让人难过吗?神明。”赵千鹤右臂搭上神明的肩,校服受水之后滑溜溜的质感也被神明模拟出来了,接触时的温度,不再是先前那般刺冷,自己大概已经适应了雨的温度。

“只是时机不对。但就像你的幻想一样,你想试试承担别人的人生,至少听上去是这样……实际上呢,你只是想仗着我的存在、我的能力,为自己讨来高尚的名号——嘛,换句话说,你期望我有什么能力呢?让我成为另外一个你、拥有毁灭生命的能力、窃取或是篡改他人记忆、变得如水一般、能够全景一样记录生命和事件、消耗记忆复现物品、拥有世间所有事物的记忆、使用术式沷除凛冽物。你只能想到这么多了,当然,我曾经都拥有过这些,以及比这些还要多的能力,但还是失败了。”

神明一动不动,像一尊要困住赵千鹤的雕塑,但是在谈及能力时,表形褪去具体的色彩和光影,模拟的图像摇摆、挤拧,一滴超出黑暗的莹白,从神明的脸上滴落下来,温热的。

这家伙哭了吗?不要啊,我可不会安慰别人……

“你有感情吗?神明。”

“这是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

“失败而已,只要人类还存在,我就有重新再来的机会。嗯……我先进房间里吧。”

搭在神明侧肩的手,垂落在沙发的尽头,敲出一声闷音,飘向餐桌。不知道父亲倒腾得怎样了,那些无谓的纸条,前几秒居然完全没有想到这个,要是神明能告诉我谜底就好了。

我为何总想责怪祂的虚弱和旁观呢?是因为祂使用着我自己的模样吗?不对不对,幻想着改变这无聊又普通的日常的家伙,一直是我。上了高中以后的生活就是两点一线,周末也是闷在家里,自己的学习成绩还好,至少能保证以后有大学上什么的……如果有另外的人生事件,那是一种更大视野之下的命运必然,还是相对于过往既定轨迹的脱叛?

神明不应该被“信徒”的目光注视,神明……只是人的幽灵。赵千鹤回想着刚才和神明的距离,祂其实完全可以坐在电视机前的,为什么非要贴过来呢。刚才的落滴没有停积于面颊上,大概吧,神明想到了什么,流了眼泪。

手环太亮了,母亲叮嘱过不能在暗处看电子设备,就算是像百年前那样打着油灯看书,也会伤到眼睛。打开灯需要起身摸索到玄关,双手再贴着挂着的衣服命中记忆中的开关位置,灯才能缓缓地亮起来。

算了,反正母亲也不在家,不听她的啦……哼哼。

注册ID是系统给出的数字,头像也是系统随机生成的一只眼睛的图片,恰好是亮青色,填好邀请人的名字,之后便是最难的事情了——起一个简单又好记的昵称:不能用特殊字符,也不能用纯数字。常用的社交软件上,赵千鹤一直都用一个昵称,那还是在很久之前,母亲建议的名字。

但是这次绝对不行,雨监会里会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人吧,说不定会有自己关系列表内的人藏身其间,那是绝对无必要的。论坛的昵称每隔半年才能修改一次,必须要慎之又慎——

“Chronic”这个词,这个字母组合,在胡乱的尝试中出现在联想词的位置上了,打出来看上去好像还不错,虽然还不会读,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形容词意为慢性的,长期的,难愈的;名词意为,慢性病人。”

就这个了,不会有什么人在意自己的,等一会儿查一下意思吧。

需要稍等。张瞳小姐这时会收到应用程式发去的申请吗?只希望她能少想一些,也希望她身边的那位先生能够……这些话还是留到下一次见面时再说,设想一下,在去清游中学之前能不能再见她一面,或者以后每天放学都绕远路过去看看呢。

“您目前正在以游客身份浏览论坛,稍后待申请通过,您方可加入聊天频道发言。温馨提示您:请友善发言,否则您将受到包括但不仅限于禁言、罚款、逐出论坛、线下小礼物等惩罚,请您自重。”

赵千鹤眯眼读着弹出的窗口,字体又小又密,在手环的屏幕上就显得更密,眼睛几乎贴上去了,手臂有点累了,深呼吸之间,屏幕在额头上降落了。

“一定是没有睡午觉的缘故。”

电视传来的声音退潮了,渐渐失声,自己快要睡去,黑暗的潮水比以往同况要稍加汹涌。

是啊,为什么“李芩冬”会知道张瞳的下落,就算是黑客一样的人,不可能在入侵到道路监控之后不被觉察;况且又是怎样得到了张瞳的生活信息,以至于越过了雨监会,对她进行了长期的监控?那么,这个家伙就一定在雨监会内部了……

既然如此,他或她,为何这样做?得了解一下雨监会内部的斗争,才有可能找到将那个人和袭击张瞳小姐的凛冽物及其所有者进行关联的证据。唉,即便是这样一盘散沙,也要进行权力斗争吗?

“手环正在通过蓝牙与‘H的对称点’——允许(20s)或拒绝。”

振动两下,是微弱的两下,额头大概已经触碰到了“允许”,赵千鹤只看见弹窗的掠影,不用想都知道是蓝牙。手机不剩超过三分之一的电量,屏幕早已被切入省电模式,十几、二十多年前畅想到如今可能的电子设备,并没有如心而至,芯片技术的进步只是提升了功能的阈值,就算手机的处理器好不容易达到了二十年前的个人电脑水平,它最根本的用途依然是和人沟通——“李芩冬”有四五条未读消息:

“赵千鹤,见到张瞳了吧?你去晚了呢。”

“呀,是不是要怪罪与我了。”

“不可以哟,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总之,你安心为她复仇,清游中学的重叠,就交给政府部门好了,我和你迟早会在同一条路上见面的哟。”

“(语音)还在怀疑我吗?赵千鹤,你是不是好久好久没有听见我的声音了,嗯?我说呀,你既然能够这样为一个陌生的女人奋不顾身,那你在那个时候,作为朋友的你,为什么不帮我呢?不过也还好啦?我逃开了一切。喔,对哦,我被一个无良的报道宣布死亡啦,那太好了!那时候的那些家伙应该会偷偷笑出声吧。”

李芩冬沙哑的哭腔悄悄地溶入客厅里电视暗淡的白光,赵千鹤已经慌了神,只听到语音条的一半,就屏住呼吸暂停了语音,将整条语音转作了全然不符于印象中的李芩冬的文字,或者,并没有什么不符,自己猜测着对她的了解,还不足她对于“赵千鹤”这个名字的了解的一半。屏幕之后肯定不是李芩冬……赵千鹤已经不愿再看,噪音实在是太多,没有多余的精力落下假设,而明天应该怎样?还得上课,今晚还有历史作业,但是得先报警吧,好乱,好乱!

“你不要不理我嘛,再告诉你一个事情,好不好呢?其实……我见过神明哦。(黑猫表情)”

那位对方输入得很快,不见有一丝犹豫,但是在这转为已读的瞬间,屏幕上浮现了雨监会的透明图标,覆盖了聊天窗口,随即是渐渐淡入的论坛首页,随后手机冷冷地传来“已配对成功,请目击”的女声,那正是张瞳的声音。

搞得好像部科幻小说里的组织一样,神秘兮兮的:张瞳小姐……也有那么元气的声音啊。

雨监会有十条置顶消息,最顶上的便是由一个名为“paperpuppeteer”的用户撰写的“同觇纪念碑”,里面有一百多条回复;翻下去,最新的帖子居然发布于今天下午四点:“一个幼稚的猜测,拥有凛冽物的家伙已经潜入这里了,但是他们很难被分析出来,在这里纪念逝者绝对不是首要的任务。”

发帖的ID是“山蝉寒燃”,头像是一只黑白颠倒半脸的卡通小熊。

随便看看吧。

“关于我寻找小学同学的一次记录——7月10日更新……我在小升初的划片分校时,有幸和之前的小学同学分到了同校同班,但是他和家里人却在第一个学期的寒假里失踪了,同学们纷纷表示没有认识过他……(略)”

“对用户Schaut0012的回复——7月13日更新……肖特0012认为神明或许存在,他声称见过神明,就如同我们曾经讨论过的某人亲眼目击神明抹杀了一个人的存在,那是在雨监会创立初期的事情了:而他看见的神明,在一位女高中生以一敌四地保护了一位瘦弱的少年时,在那条小巷的西口,背对着那位女高中生,出现了同样的一个人影,但是很明显更为阴沉。神明究竟是一位更高级的失之标,还是另有神格?祂打算做什么?还有谁目击过神明?各位可以把自己类似的经历汇集于此……(略)”

赵千鹤“啧啧”地扫了过去,接下来的一条帖子倒是有点意思:

“六月初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位失之标,是一个没有特征的人形,通体洁白,就像一块包着冷水的玉。

我没有失之标,先前加入雨监会是因为自己的友人被失之标伤袭,友人已经逝世两年了,我想查出点什么,不过直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失之标的伤袭的动机是何,不如说,这种非对称对抗,本来就是困难的。

扯远了。这个失之标倒是没有袭击我,反而异常温顺,我是在郊外的一处废弃工地前的花园里发现的,这个家伙长得也不高,有一米六左右,像个小孩子。看见了我以后,除了好奇,就跟着我。

因为我几乎没有见过失之标,况且这个家伙的样子和我友人去世时的样子类似,通体洁白又浑身冷绝,我忍住寒冷,轻轻触碰了一下,好像有巨量的杂乱的记忆涌入了。

那么或许恰如一把钥匙开一把锁那样,失之标也会有它的主人,这个小家伙的主人,应该是一个被凶杀致死的初中少年。我略读了它的记忆,凶手是三个未成年人。这个失之标,它是在……少年绝望到底的弥留之际诞生的家伙,亲手反杀了那三个凶手之后,少年因为失血过多和窒息,抢救无效死亡了,只留下了这个记载着生前记忆的失之标,茫然地,留在那儿附近。

现在这个小家伙暂时住在我的卡车里,按照我这大半个月的观察,它没有任何恶意,大概是长时间的茫然已经磨去了它的锋利,我不知道。

那件事后来虽然上了新闻,但结果……若是试着把这个小家伙当做物证,简直是在说笑。”

凛冽物和人类共存是可能的吗?不,那不是希望,绝对不是——但是心中的远处或底部,在绝望的旗帜与雾色之后,还有一句弱音:“不试试怎么知道……”

那一点的声音和这一丝被表面上大幅否定的幻想,或许阻隔着一条暂时不可见的对称轴,但是这一整天过去了,根本没有见过凛冽物,因此对凛冽物抱有了幻想吧。

那篇帖子有不少跟帖,题主也在更新,可惜一张图都没有。赵千鹤没再阅览,她有点无奈。

人们相信真实是一个模型,但是自己对于这个模型依然没有什么概念,它被人类悬空了;至于那个“有图就有真相”的时代,自己没有经历过,要从那个时代算起,日后的人工智能,颇有“取消真实”的势头,自己就出生于那样的年代;但是义务教育过后,“真实”只流于词语了,和自己同样的人们,只把眼前的生活当作唯一可信的真实,但危机又从潜在的生活元素中频频脱出,被取消的真实与片简的真实并驾齐驱,绕着人们公转而形成了挥之不去的薄雾——而眼睛作为生活的中心,每天都盼望着薄雾之中能有什么新鲜的灯火出现,正是要依靠那些听上去凤毛麟角而真假难辨的事情来分辨出薄雾的存在,以求得对真实的召唤,所谓的眼见为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没想到这么多,赵千鹤只渴望着自己的想象能够完美地嵌入这文中的描述,因而图像是很重要的……现在没有任何明晰的图像可供查看,所有可能的事情,都以文字的模样出现,对此的默读和鸣响,将二者作比,只是区别于有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深呼吸、颤动上身、抖擞精神,她走向自己的房间,拖鞋的步音踏过一阵拖沓的回声,电灯开关被按下之后,她停在衣柜前,有些怯然,没看完的小说还倒扣在台历旁边,台历上贴着的便签空无几个字,胶带把顶灯的光抛向了被敞开的笔记本。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可能影响到命运。视而不见怎么样呢?还是说,为了救赎生死未卜的李芩冬,以及查证那篇报道,亲自去清游中学?或者说,让神明替我做决定——可是现在是夜里了。

“凛冽物。”自己的声音发自窗台,衣柜门上暗淡的反光里,依稀有一个影子,神明靠上玻璃,雨每每打上窗面,祂的轮廓就发生波动。祂弱弱地说:“是记忆的具现,核心是那些具有强烈情感的记忆,凛冽物的能力也与核心记忆的事相内容有关,在我看来……这些家伙就是异动的波纹,不能留下。正是它们加大了发生重叠的可能性,然后,用人们的话说,我很高兴你决定走上这条曲折的路。赵千鹤。”

面着柜门,紧攥手机的右手中,那句话被赵千鹤挤压而出,落在了地上:

“李芩冬说见过你。”

她咽了咽口水,后背的汗已经浸贴了短袖,接着背过神明,坐到了床尾上,接着说:

“我现在,就当她还活着好了,虽然有可能是假的,连着这里说过的话。那篇报道,你在我的脑海中也读过。”

“你不觉得,他的报道有点太刻意了吗?赵千鹤。”

从李芩冬引入到清游中学,又牵扯到凛冽物,或者说,失之标……而李芩冬在文中只占了很少的比重,也就是说,文章目的就是引出凛冽物和清游中学的事件,之所以搁置了李芩冬,是因为她在文章中是“引线”一样的角色,燃烧了、化成烟了,就完事了吧?标题明写着“一位坠楼少女的剖析”,却几乎不见少女。警方那边,事发过后倒是没有通报坠楼的结果,只是,网络上有零散的现场视频在传播;但毋庸置疑,如今赵千鹤再看见现场存留遗体的区域的那张照片时,不再那么摇摆不定了,李芩冬一定用了什么魔术戏法,才制造出了如此这般的假死……

赵千鹤能想到的力量都在试着隐去李芩冬,同时又偏偏强调清游中学发生的事情,却几乎没有提到这二者的关系。她向床后仰,吐出短短的一息,再看见了天花板上偶然的霉菌,心底有一秒闪过了一滴涟波,好像就是那一颗霉菌滴下来了,她想哭,但不想出声,更不想让神明知道,免得听见嘲笑。

神明撑住上身,下了窗台,书桌前站定。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李芩冬的行为,也许算作一次牺牲,而这层可能的假死,才是关键问题。你只是假设她还活着,可惜,我没有能力了解到她的波纹——嗯,那顺着你的想法而来,她的假死是为了保证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不想继续知道了,我现在只想,只想赶紧报警汇报好母亲的失踪,让他们负起责任来调查,然后什么都不去想,一觉睡到明天早上就好了吧?……神明!这样的我,这样无力的我,你应该看够了吧?我的记忆……你能不能让我失忆呢?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统统delete,你这个无力的神。

赵千鹤仰眼就看见没有呼吸的身形,像一尊写实的雕塑,那张脸藏着笑的表情居然带来一丝平和的感觉,不可思议,对着神明闭眼发的疯,只是另一种可能性,却归隐到了空气中。

“嘴上说着不想知道,实际上还想知道猜测呢,你呀。现在尚未明晰的,就是李芩冬和清游中学之间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事情,让她面临在闹市区坠楼的绝境,你也瞥见了屏幕对面发来的见面的申请,那则是另一条线索,可是恐怕还没有到用它的时候,你是人类,应该很聪明,不至于不会理解呢。”

神明,你不应该嘲笑我才对吗。

“如果那样能让你开心的话,你早就笑了吧。你的记忆还蛮有意思的,犹豫、孤独、善良、血性……对了,还有口是心非。赵千鹤。既然你选择了帮助别人,那很不错啦,不要总害怕失去什么,重要的是,你让别人得到了什么。所以……嘲笑你?那分明是你想被嘲笑才对。”

但是这儿还没回应“李芩冬”所说……不对。我,我要去清游中学,查个明白才行。

“一个人吗?呵呵,那个无聊的记录者还在等你的回信。心间不想让她去的你,其实很想逃开她吧?”

何郁。何郁……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心境,用恐惧,就有些广大,用害怕又显得不够。何郁和我才认识了一年,还剩下一年的友谊寿命吧?她和我完全是两种人,高考完就要奔向各自的未来了,到时候她去上一个还好的一本大学,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到哪儿去……我听何郁说过她那交一百个朋友的计划,她讲给我的那时,还对我拍胸言誓:“以后哪怕不能再见面了,我也时刻期待、争取着,与你再见面的时候。”

我知道她不会骗我的,因为她连没写作业的事情都不会糊弄过去,但,到了重逢时,我和她还是“我们”吗?她主动与我交朋友,或许没有消耗多少勇气,但,我不想让她费尽力气,才换得我的回应。我不止不想让她被我卷入危险,更不想因我而改变自己的生活……我真是,把她想成什么人了。

神明说得对,我就是在逃避,这样行了吧!她迟早会觉察到我的逃避,到时候我直接消失的话,虽然不能心安理得,但总归是有用了!

“这都不是你的真实想法,这些只是一句接一句的命题作文,但你的心中有一点对应了:你不想让她被卷入危险。况且,你想的都是未发生的事情,你真是够着急的。你连何郁是怎样的人都没有了解过多少,又何必先嫌厌自己。赵千鹤。”

神明坐在了枕边,祂的身下没有传来压感,反倒是湿漉漉的感觉被窗外的热风送到了面前。

“诶,不说话了。那正好……如果你真的嫌厌自己,就打我一拳好了,怎么样呀。不过,你的右手还没有痊愈吧,要不算了?”

哪有这样的事情……开什么玩笑。

翻转身体,一拳打向神明,这没有任何目的性的一拳,自然也被神明轻松地接住了,其中也有着读心的成分,被挡住的右拳正被来自自己的左手的触感裹住。神明歪头笑起来,没有说话,一把拉住赵千鹤的右臂,把她引入了怀中,这一怀抱有如武打电影里二人在地上的缠斗,赵千鹤身心猛然的震颤,被神明一览无余。

“神明……你要做什么。”

“从这一天起,到以后不确定的某时,赵千鹤……找到反抗重叠的力量,去沷除凛冽物吧?你恰好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就让它成为必然吧。不过,虽然如今我是你的模样,但这是你想看见的。再说了,人类总喜欢命名,我很讨厌这样,那怎么办呢?要不,取一个只有你能说出来的名字吧,这样就算是,真的签订了协议。”

又不是在演什么过时的戏剧。

冷冷的怀抱挣脱不开,又害怕对视,赵千鹤把目光抛向枕边倒扣的手机,却找不到落点。

神明在自顾自地说什么呢。名字?先等等,等等!我可没有说打算去沷除凛冽物,置身危险地帮你做事,凭什么啊?你倒是吃饱了之后就要谈论这些宏大的事情了,我呢……我只是想帮到张瞳姐姐和李芩冬。说什么沷除凛冽物,怎么可能做得到。

“呀呀呀……不对的喔!如果是我发出请求的其它人接受了协议,这些事情照样会发生,或许你到时候一定会祈祷我的出现吧?

对了,违约的代价是……失去别人对你的记忆,以及别人对你产生记忆的能力,不过你会获得永生,也不会生病,和那些凛冽物没什么两样呢。

赵千鹤,大多的别人可是都拒绝了,现在……其实还有另一个家伙在犹豫不决呢,说不好那个人在以后会无意中牺牲你。你要怎么做?”

说得好像你对那个人说的不是同样的话一样……不要用我的声音说出这些话,音调也很难听。我,更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纠缠上我的?还有,放开手,我……我不喜欢被抱着。

但是神明更冷了,右手伸过少女面颊,闪烁过发青的一瞬,即刻褪作纯白,捂住了赵千鹤的左眼,少女不得不直面神明。

“要我读出来吗?其实你很想被别人抱着呀……至于时间,我不知道,从你的记忆看来,可能是一个星期之前呢,撇开你表面上的疑问,实际上你更想知道李芩冬的事情,但是不好意思,关于李芩冬的波纹已经模糊了。”

一周前……那你说的其他人呢,那些和你有关的人?

“有两三年前的、半年前的、四个月前的、半个月前的、还有现在那另一位没有回应我的家伙,再剩下的,就是眼前的你,赵千鹤。”

但,为什么偏偏有我?我不是什么特殊的人,没有童话故事、奇幻故事里那样的天选或是血脉一样的特质,难道我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还是要登上舞台,就像是舞台已经搭好了而欠缺了一位腼腆的主角那样——但不会有主角,只是缺了一枚齿轮。赵千鹤隐约看到了那个无实体的舞台,而母亲、李芩冬、张瞳、何郁,都如棋子一般,被布局在应当的位置上,自己就要走上去,和她们共舞,不,不会跳舞的,自己笨手笨脚的,明明只是一个观众。

“如果你把自己视为故事的中心的话,你就有秘密了,但你不是故事的中心。还不懂呀?如果你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按照你的脾性,我早就告诉你了。”

所以为什么呢?缠上了我。

“心中还是想拒绝吗?即使可能被悄无声息地牺牲,也无所谓吗?呀,并不是我缠上了你,你还不够明白,是否要错过这样的机会和命运,那可是,能够改变你心中‘无聊的危险’的机会,同时也能够实现你心中的拯救……和我签订协议的人是谁都可以,可是他们或许会在无意中牺牲掉你,还有你的亲人和朋友。”

喂!难道我不会如你所说那样对待其他人吗?我,我不相信自己会比预想的要仁慈。你的逻辑漏洞也够明显了,还有,你只是默默看着我,没有流露出一丝拯救别人的意愿吧?

“太好了,你的心动摇了。你还是想和我签订协议,试探自己的仁慈,呀呀呀……至于拯救,的确是因为我的虚弱的时差,即便是掌握了不少记忆的现在,能做到的也只有让你见到一般的凛冽物,也就是变得和一般人一样罢了。

还有,拯救还是毁灭,这可都取决于你。如果你与我达成协议了……再谈论这个也不迟。”神明瞳中的三角群迅速旋烁,三角之后,再幕帘之后,赵千鹤的轮廓分化为青与白两道叠影,颤抖的白影摇出的涟漪,波形开始闭收,白影退却至青色中,越来越小……不过那不会消失。

反复地抚过赵千鹤后肩发尾的神明,迄今为止的总计,祂已经掠过了赵千鹤三分之一的皮肤,眼里的幕帘之后,空中漂浮着赵千鹤心中浮现的文本,先不去阅读,把那些不连续的声音悬置在很高的半空吧。再拉开幕帘,赵千鹤已经泄了气势,眯上了眼。

“两种未来。一是和凛冽物作斗争;二便是被濒临末日的世界暂时地忽视,那个末日可能就在明天,也可能不会在这一生里发生。你要怎么选呢?要是签订协议的话,就为我命名吧,名是一种永恒。”

我应何如?圆形剧场已经升起,枪支正在最中央处,散乱分布在同心圆之上的角色,谁都渴望拥有它,不论是威慑、犯罪,还是拯救,或是自毁……对于这些角色来说,只有这一次机会,成为杀手、路人、见证者、代理人、愚者,除非死亡,不然就是被用之即弃的命运,成为剧场中被吞入又吐出的空气,是的——只有,死亡,才能让这些角色重生。说到底,我还是怕死……神明,能保护我免受凛冽物的侵袭的话,又怎能帮我远离人类的恶意呢?现在,我还未亲自见识过那些恶意,能做到吗?神明在人间需要一个名讳,既能掩人耳目,又能见识人类,但祂偏偏似我……

神明又躲回了幕帘之后,从赵千鹤那一侧看去,神明也学着赵千鹤眯上了眼,含笑的表情凝固在那儿。但少女睁眼时,颈后那对抚摸的手忽地垂下,未溅起回音,身下的冷意,向着房间之外溜了出去。

赵千鹤这时才听到,厅里的电视新闻声之下,有几声闷响的敲门,每下间隔一秒,每三下停两秒,很整齐。先前时,右边邻居搬东西时,或是那家小孩回家时,都会无意碰到赵千鹤家的防盗门,仅响一下,赵千鹤曾经还好心地开过门,但仅仅一次的空无一人,她就被吓住了,甚至每每独自在家时,她都不敢窥视猫眼之中的走廊。

假装厅里有人,失败了吧?

身躯还未走出赵千鹤自己的房间,思绪就已经站在门前了,时间被电视里的黄金档节目言明:八点整了。她捏着步子,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屏住呼吸,走到了玄关处,抽来自己的红伞紧攥于右手,再贴着鞋柜,挪步到了防盗门上的猫眼前,此时身心合一,压迫着赵千鹤。

咽下一息,紧闭的右眼直截地碰贴在那一小块玻璃上,刹那冰冷的质感促使赵千鹤睁开右眼,门外正伫立着两个穿着警服的男性,靠前而不断敲门的那位警员,大概与门保持着半米的距离,但他一直敲击的点正好位于猫眼之上,这会儿还看不清他的样貌;后面那位看上去更年轻的警员,戴着细框眼镜,仰头凝视着的,大概是走廊的声控灯,他的面颊湿透了。二人背后那片漆黑的对楼,被细瘦的不锈钢栏杆拆分成均匀的几部分。敲门声还在持续,震颤着赵千鹤的眼与脸。

“谁……谁呀。”声音太弱了,恐怕都没有传过防盗门。赵千鹤不敢相信门外正站着两位警员,父亲报警了吗?我又有什么好告诉警察的?该说的,也许父亲早就说过了,我……

请小心点。——自己的声音和电视里的采访一并合鸣于身后。

“谁呀!”这次声音足够大了吧?

“请问是九中高二三班的赵千鹤同学吗?”那站得较后的警员没有低下头,只回以同样的音量,在门的另一侧听来,又削弱了不少。

哇啊!盒!呃,父亲说得未免也太过清楚了吧?总感觉我好像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什么过激而偏论的内容之后,被平台的机器人自动举报了一样——但那绝对不可能是我,我几乎没有什么小群,可是这样的比方还是有点可怕。

“对的,我就是。”

冷静,冷静。只开一道门缝,再有三道链锁,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吧,门外警员的衣服上还有警号,不过,那一抹蓝色并不会让人多么安心……赵千鹤握住把手,一边抵住一条向内的力,另一边向着轴外送出克制的力,悄悄地开了一个三厘米的小缝,弓腰时,电视的声音也顺便溢出了厅室,完美地盖过了自己的声音,那把红伞,她藏在了背后。

“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们是玉枝区分局的,你的父亲赵允钢说,陆芷女士,也就是你的母亲,在今天早上失踪了,希望可以得到一些线索。”

这分明应该是我要做的事情才对嘛!

赵千鹤拆下了第一条链锁,门外的警员听到之后,马上继续说:“当然,这肯定不是一般的失踪,或许有什么超自然力量干涉其中,市局关心这个很久了,我们也是为了确保你的安全,才登门拜访的,赵千鹤同学。”

随后,第二条链锁也被拆掉了。

“如果你不方便的话,那么就明天……但是如果错过了黄金搜救时间,要想追回一个人,可是很难了。”话语都是后方那位警员说出来的,自门缝开启后,他的音量小了一点,但是二人依然站在门的半米外。

手伸向最后一条链锁,赵千鹤犹豫了。

明天要是警员找到了学校,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了,但那时,可能不止母亲的事情了,就在今夜吧。

三道链锁被垂下,赵千鹤那颗屏息的心,贴着家门,整个身子都被门形框成了倾泻的“闪”字,她像被身后不安的空气挤出去一样,门敞开了大约六十度,睁开眼,定视面前,近前的那位,左手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三个餐盒——不对吧——赵千鹤顺着站定的身姿仰视量去,眼前这个快一米九的男警员,那张面孔,总感觉何时见过,面熟有几分,面生又几分,还有几分亲切,不,作为警察,那是应该的吧?

总感觉在哪儿见过他,自己一定见过他。赵千鹤皱起眉头时,警员伸过来的右手悬在了她的头上,一边装作抚摸的样子,一边很轻松地打了招呼:

“哟,小鹤儿,好久不见。”

“诶?小舅?”

“都说了,工作时要直呼名字。”

门后传来一声轻笑,应该是另一位警员。身后的新闻播报,讲到了广州的机器人杀人案。赵千鹤听到那个称呼时,身后那团名为熟悉的雾,终于破开了不少。考上高中时的喜宴,自己才见过小舅,那天晚上,小舅还逗她说,“以后可不要因为犯事儿了才见到我哦”——这下算是清晰了,但是小舅的名字?母亲没有告诉过,他就像是一位只在宴请上才出现的亲戚。

从未记过名字吗?唉……他有点失望地摇了摇头,耸起肩,默默移步到左侧。戴眼镜的警员两步走到了赵千鹤面前,他只比少女高出半头,接下来是不够隆重的介绍:

“王哥,这是我姐的孩子,赵千鹤;呐……小鹤儿,这是我的组长,王准驰警官。”他停顿了一下,擦了擦发隙滑落额头的雨滴,接着说:“看来姐姐不太想让我和你有太多接触,名字也没告诉你,我名字是陆行。好了,自我介绍做完了,方便我们进门吗?小鹤儿。”

“进来吧?啊,我去拿毛巾……”

“不用了,马上就风干了。”王警官拘谨地倾身低头,但赵千鹤已经跑开,他转头尴尬地看向陆行,目光滑动,示意陆行先进门。

“打扰啦。”陆行侧身低头半步踏入玄关,一股冷邪的低温香气迎面扑来,他马上抖擞了一下,王警官拍了拍他的肩膀,吓出他一个激灵,三步作五步趔趄向前,虽说他重心不稳,差点栽倒,右手提着的餐盒倒是被平稳地放到了茶几上。厅里的窗户大开,但只有看不见的近暗,绵延到视野上部的远处,颤颤巍巍地明晃着几盏残灯。

“瞧你那怯样。”王警官握紧门把手,那儿有一阵轻微的粘滞感,关上门之后,双手互蹭了三四下,他寻向厅间里的卫生间,不等赵千鹤把毛巾送来。

陆行直直看向电视里的新闻画面……新闻的演播室里,为什么会有一支花?他深呼吸,听着王警官向着卫生间的紧步,找不到厅里顶灯的遥控器,忍着刺冷鼻腔的黑暗,他自言自语说:“王哥,你也闻到了吧,那股扰人的冷气,但是只有鼻子感受到了,房间里,这股和门外相同的闷热真怪。”

“不好意思了王叔叔,只有这一张旧毛巾了,呃,我看您二位没有带伞,怎……”赵千鹤揉握住一段打湿了的灰色毛巾,紧张地说。卫生间里除了洗脸、洗澡用的毛巾,只剩下这卷搭在水管上的灰色毛巾了,稍稍沾点水,不能算清洗过,她有些惭愧,但不知从何说起。赵千鹤转过身就看见王警官靠在卫生间门前,她没有看出王警官刚收回了凝视,只是赶着紧地把手里的毛巾再展开,用双手捧递过给王警官。

“小鹤儿,我和王警官是开车来的,半途上下了阵雨,你听——窗外雨挺大的。”看着王警官也前倾半身地双手接过那捧灰色毛巾,陆行插话说到。他每轻呼吸一次,头皮就刺颤一下,深呼吸一次,视野就微微震动一下,他指向黑压压的窗外时,鼻腔已经有了适应冷意的预兆,颤抖的感觉渐渐平息时,一定就恢复正常了吧——小鹤儿没有感受到那股冷意吗?

“赵千鹤同学,可以借一步说话吗。”王警官服务般地微笑了一下,笑容没有两秒就归于平静,赵千鹤被这句话的反射照到,马上警惕地站直。

“啊,可以,不过小舅……哦不,陆行同志他?”

“这也是我正要告诉你的。”王警官推了推眼镜,和蔼地笑起来,他退到电视柜旁边的妆架请,放松地小声说起来,“我和陆行同志表面上是普通的巡警,实则是中央近期成立的‘恶语堂’的西南分部,第三行动小组的成员,我和他才认识不到两个月,与其说我是组长,不如说,我和他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刚才开门时,我才知道陆行同志居然和这宗案有关系,从程序上和原则上来说,他应该马上停止调查,但这是他被调入恶语堂之后的第一件案子,他大概也想证明自己,不是靠我这个前辈才被调入恶语堂,真希望他能亲手结案。

对了,赵千鹤同学,陆行同志他特地绕远路买了晚饭,说是你最喜欢吃的,但是今夜不是一个适合叙旧的时候,真是很抱歉。”

赵千鹤观察着王警官,他说的时候居然没有一点肢体动作,倒是面部表情放松了不少,于是自己心中的防御姿态稍稍柔软了,神明一直在耳后吹着微冷的风,不过,祂从面前向身后吹呢,示意赵千鹤回头……不可以。现在正是目不转睛的时候,不过,等一下?为什么是恶语堂,而父亲是怎样报的警?

她又紧张起来了,一边尴尬地点头,一边把视线转向挺身正坐于沙发上的陆行,她吊着自己那颗想亲近的心,对王警官倾身将躬,快要弯出去三十度时,才断结地说:

“没,没事的。王叔叔。我也正愁报警的事情,我嘴笨,说不好。”

“你这不是嘴笨呀,放轻松点,我们不会待很久。陆行同志说,你现在马上高三了。如果你感到不舒服,说出来就好。我们只是来了解情况的,虽然可能会一无所获。”

“嗯,是由您来提问我还是小舅……不,陆行同志。”

“我来吧。但是稍等一下,我接个电话。”

王警官将那捧毛巾搭在肩头。赵千鹤听着默认的安卓手机铃声,悄悄地白了王警官一眼,就一眼,她下一次眨眼时才意识到那一下已经过去了,而王警官又一次服务性地微笑,转过身,走向客厅西北方在厨房旁边的阳台,快靠近窗户时,接了那通电话,他看见了赵千鹤那瞬间的白眼,但那个表情随即被黑暗吞没了。

神明反复巡视着早就布置好的剧场,剧本的关键词是……“复仇”“终结”“救赎”以及“先吃饭吧”——不对不对。最后那处原本应有的词语,被真正的饥饿覆盖住了,再怎样挪开“饥饿”,原本的词语早就溜走了。

嗳,赵千鹤!你快登场吧!——我不在舞台上,我就是剧场。

神明双膝跪下,悬停半空,圆形舞台的中央,似乎缺着某个角色的位置,只要他或她或它或祂走入舞台,一切都会开始流动,人类世界的单机游戏,就是这样的,但是……谁来扮演赵千鹤,赵千鹤又要扮演谁?

真实,还是不虚?

九月,又有新的重叠发生了。每一个超过了二十四小时的夜晚,神明都要化身雨中的白鸟,寻找空间里双翅交叠的蛾,悄悄吞下它们的消息,作为记忆的先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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