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又至,至于抵达白日所耗费的时间,没有谁过问他人。我此刻正戴着半边耳机,听着一首暗淡清澈的抒情歌,那首歌竟然已经四十年过去,代际的传播并不完整,因而,沧海遗珠并不一定珍贵,只是被削弱了它再浮现于人类之间的动力——我又在自说自话了。
距离七月入伏不差一日,雨声有了蒸闷的迹象,时隔五年再回到北京,唯有气候与口音未变,只有下至地铁里才算安全,不是因为空调的运作,而是在于地铁列车的进站,它吹来一阵极其短暂的凛冽,但人群之中陌生的口音又很快会将我的思虑拉回到站台上。
七点半开始的强对流雨实在是败兴,所有的人都匆匆忙忙地赶往工作地点,他们没留意到朝阳拼命地闪耀,只为冲破天空中翻涌沉积的乌云,自然而然,他们也不会在意风从哪个方向吹来,更不会敏感地觉察到拍打在自己身上的第一滴雨的形状——好吧,我不是在批评什么,我之前也这样;但是很有意思的是,绝大多数人,若是今日无事可做,又刚好面临一场可能持久的大雨,不论身处何地,他们都对这场大雨有着愈演愈烈的期盼,雨声仿佛替如此等候着什么的人们代言、交谈着。
我期待人们可以观察到每一场雨的形态,它们绝非对于无聊的日常而开展的花音,雨不凭空而落,也不无由地散,每一场不知何时停下的雨,都蕴含着散乱的故事。
早上的一号线有较小的概率挤不上去,原理上来说只要站得足够靠前,就能相对容易地跨上地铁,很不巧,我从四惠东上地铁时,面前正是七八个互相陌生的人,戴着口罩,个中几人用不同频率抖擞着各自湿漉漉的伞,我只好等着。
夏天的人影是白色的,冬天则是黑色,春秋便是黑白动态褪变的季节。
老实说,我并不喜欢任何一座大城市,但是如果,让摩天大楼围困住一片香火不绝的寺庙,我一定要住在距离寺庙不远的某地,并不是为了偷嗅香火或是耳濡目染一些神性,而是想观察人们怎样凭借彼此的力量,让圣地不再是圣地。
想象中的人群应该是喧哗的。可是除去轰隆的撞铁与嗡响的空调,我听不到人们的交谈,这并不稀奇了,只是四周安静得可怕,好像有一个巨大的、金属的太阳,普照着人们,我也不可避免地感受着这层冰冷。
七月初到北京,一是为了花掉手中的横财闲钱,上海和香港这两处有海的城市,有不低的消费水平,但更倾向于非理性的物质消费,而这一次,是来谈一门长久的生意,没想到比预期的进展要顺利,到北京的第五天,对方就成交了,我也就以自己的名义,花出去了四百万……当然,不是股票,原本在北京好好游览一个月的计划,现在不得不收缩了;二是为了约出大学时的一位好友,与他商量一件关乎雨的事情,没想到他患上了一种怪病,具体的症状也没有透露与我,只是约了今天在他家中见面,现在身往,我倒觉得有些轻松;三是,追击一个即将觉醒凛冽物的少年,我在雨监会里监视他的账号很久了,如今我掌握着他的指纹与血液型,惟有面容……我知道的是,他的凛冽物会很危险——我是雨监会的同觇,我自认为有必要在这样的时刻,将那个少年找出来。
唉……从何做起呢。
轮到我第一位,可是得下一趟地铁了,我回看身后的四五人,这一节是强冷车厢,我讨厌吹空调,城市遍布空调,车厢里都充斥着制冷剂与霉尘的味道,可是毕竟是夏天。
我继续保持沉默,以应对接下来更密集的沉默。但是身后忽然有一两下轻微的戳指,伴来一句搭讪的笑言:“您这头顶上怎么还开花呀?”
又是这个无聊的问题,我不想回答,可那个声音仿佛嗅过了半空,清晰的呼吸声过后,接着说:“有一阵冰冷的气息,比空调还要冷。”
“您好,您靠得太近了。”我只左侧过四分之一,用一瞥的角度白了一眼身后,那是一个看不出来、也听不出来性别的人,我当然可以描述他或她的特点,可是单凭那是无法确认的,惊讶时,我想看清他或她的全貌,退回到一米线外的他或她,个子要比我高十几厘米,但是我还是不能作出判断。
“哈哈……不好意思。因为那几朵花儿实在是太漂亮了,但是我发现电子设备把花儿无法捕捉下来。”他或她撩过被驶入站台的地铁吹散到额前的头发,尴尬地笑了笑。
我听出来了,他并不是真正的北京当地人,他似乎在尽力隐藏自己的西南口音,倒也正常,北京城中鲜有本地人已经是二十年前的状态了。我有些好奇地问起来:
“你是西南哪的。”
“三墨市。”
……巧,怪,对,非——我先上了地铁。这趟的车厢里,只能容下三四个人,他或她,紧随身后。
“看来您也是西南人。”他把话语丢弃在拥挤中,我连连喊着借过,借过,终于靠到了车厢连接处。一回头,只看见他或她那一头长发快要顶到扶手栏杆,与我隔了四五个身位。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惋惜——他乡遇同乡,或许并没有太多可以聊的,但还未来得及表达这份欣喜,实属有些遗憾,就连让对方判断的话语,也没有留下什么机会。
站稳扶好后,我赶紧把短袖卫衣的兜帽戴上,不能引人注目。
那几朵花儿,通过镜面或是自拍,我都目睹不见,花儿只存在于别人的感官中,或许这是花儿必然的命运,不,停下思考,快点让这些花儿枯萎掉,它们化作冰冷的汗水,将自后颈流下,再经过皮肤渗回体内——这些花儿跟了我十年,我只能从世界得知它们存在。
那是凛冽物吗?算是吧,但这些花儿于世界没有什么危害,我也能控制……这个世界上拥有凛冽物的人有很多,在夏天倒有机会直接看见陌生人的后颈,若是汇聚成某个形状了,就算是有凛冽物了,只是那里就算用怎样的摄影术,或者在怎样的镜渊中,也不能被觉察,惟有人眼。我到如今也不知这些凛冽物从何而来。
“我上一号线了,劳伦斯。”车厢连接处没有多少人拥挤,这里吹不着空调呢……我抽出手机,慢悠悠地打字给那位朋友,他是姓劳,名伦斯,而不是英文名“Lawrence”,我倒是每年十二月二十四号和二十五号会和他开一开玩笑,但是他已经笑不出来了。
“小巫……”我稳住手机突然的一声振动,看见了置顶的某个联系人发来的信息,马上眉头紧锁起来,随后,头像是一只红色的独眼的那个家伙“正在输入中”。
我必须马上回复她,但我没有什么能说的,只是发去一个无关的表情,表示自己正在屏幕这边驻留。接下来的交流也会是这样的。
“小巫。你好些时候回到我身边……我好害怕。”
我还是只打算回复一个可可爱爱的表情,试图萌混过关,可是她随即继续说:“雨监会……要散掉了。你比我还清楚吧。”
“嗯。你……”十四号那晚,我又被这只暗红色的眼睛泫然凝视了一夜,屏幕那一边的女人,一边急促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试图缓解阵阵袭来的恐慌,我猜那点烟大概是没什么作用了,我只见着她一直拼命地对我发来道歉的字样:
“小巫。我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了,对不起你……不能履行约定了,我好难过——真的,对不起。”
她这时又发了一遍同样的话。我稍稍烦躁起来,双眼盯着头像上那只暗红色的眼睛紧紧不放,屏住呼吸,回复了她:
“你前天就已经为这事哭过了。”
“我知道的。我每每想到这里就好难受。”
“雨监会迟早会结束的,你和我约定时就已经预料到了,你一定是忘了。还有,不要再抽烟了。”屏住的那一息,夹着牙膏和青提薄荷糖的味道,轻轻地吐出去了,我忽然有些归心似箭。计划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在和工作类似的事情上,即使是十年的朋友,我也没有举起私情的理由。虽然就算明天直接飞回成都,也不会有什么特别大的损失,可是我会因为没有完成任务而后悔许久,大概会有三个月吧。
“前天,有一个女高中生救了我,她现在也在雨监会中,亦是同觇。小巫,从你那边可以看得见她的具体信息,虽然我,我也可以看见,但是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她打字的速度比刚才快了许多,大概不是她本人,可能在屏幕彼方的那家伙,我也认识。
“这个事情,你前天晚上也哭着对我说了。”我几乎是按照她说的内容一五一十地记录了下来:那个孩子名叫赵千鹤,马上17岁,生日2020年9月17日,B型血,因为母亲的失踪和凛冽物有关,决定加入雨监会成为同觇,头像是一颗青色的眼睛,自称体能很好,会弹贝斯,性格优柔寡断……
倒是记了个详细。
“chronic”意为慢性的,难以治愈的,我读不出来这个单词,英语已经废弃许久了,不过我不想多在意这少女,即使她有着和我一样的经历,但是在雨监会里的同觇,哪个不是如此。目光停在了聊天框上方的备注,姓名之后紧跟着一个塞满了枯萎的倒计时的括号,但是,名字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就算是十年的朋友,遭了凛冽物的伤袭便和一般的生命无异,从这一点看来,凛冽物和恐怖分子差不多吧?嗯……我却只能在这里表现出这样的想法,心间还在轻声低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大概是经过了思索,才撒娇一样打出来两条消息:“我,我会等着你回来的。”是啊,是啊,她除了等待,又能做什么。至于这句话是不是她本人发来的,我只是嘲笑地回复到——“你俩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好。我要换乘去了。”
赵千鹤啊,有机会的话还真想见一见她,不过,得在倒计时期间。
建国门地铁站快要到了,二号线外环转五号线再转十号线外环……哦不,十号线。
我卯足了劲往前挤动,还说着借过,但收效甚微,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女子,但正因为此才要试着能不能尽可能靠近地铁门,眼前是黑色和白色衣物和微汗的各个肩头,意识到血肉的罐头并没有因为我的挣扎而挪动半分,我也就只能和周围的人保持好一定的距离,不知兜帽覆着的花儿谢了没有,寄希望于一会儿罐头开封透气时血肉流动的推力,有足够的速度带我进入下一段的空窗,至少站台上还可以勉勉强强透点气。我不喜欢戴口罩,衣服本来就没有多少口袋,口袋也不怎么深,随身的小包,空间更是稀少,更不用说我还有两个手机……所以我穿着宽松的工装短裤,松紧带被系得紧紧的,这裤子有六个口袋,我只需要稍稍弓身就都能摸到,但是口罩的登场形式,通常是被其它物品连带着掉出来的,很容易掉到地上,那样就只能扔掉了。
不行,我又在思索了,就连回忆什么都会绽出新的花瓣,若是谁把花儿摘下了,谁就能知道我在想什么了,这也是为何我至今仍然选择独身,也不交什么朋友。曾经我在那对暗红色双眼的凝视中听过一句玩笑:“巫兰若同学的花朵,是否是一种隐喻?我们看见的,只是让我们意识到身处一片巨大的迷宫中……”我忆记得刻骨铭心,甚至要把这玩笑当作花儿绽放的意义,那既然绽放是有意义的,枯萎也应该有它的意义才对。歌德如是说过“世间万物皆是隐喻”,可惜人生苦短,一旦何者尝过揭开隐喻时的甘美,其身体就被狂野的风吹破而得几粒窟窿,他或她的过往从那里流出,而未来则必然会便捷地经过那里,并将窟窿撕得更大,直到那个窟窿的大小,足够人匍匐、鞠躬、挺身、舞动着通过,那时的他或她,就成为了其他人的隐喻。
刚才遇到的那个人也是三墨市的,我忽然有了一种连接的猜想,若是以后还能在三墨市遇见呢,我反倒希望到时候认不出彼此,或者心中有一种面对隐喻的默契,我和他都将这一次初次的见面化为沉默罢。前提是还能遇见,若是不能遇见的话,那这当然也是一种我暂且说不清道不明的暗示,以至于它究竟会导向何种是非,我都怀着模糊的欣赏,等候着谜底偶现。
先不去想了,再这样下去,恐怕这些白色的花儿,要攀出卫衣兜帽而遮住我的黑发了。
地铁开了门,潮湿的风息没有扑面而来,得亏身前这些高个子的人无意的遮挡。我几乎紧着面前的人的鞋跟,被身后和空中的一股秩序的力量推下了地铁,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抵达了站台上时,通往换乘的斜梯和楼梯已经挤满了人。
今晚就以“张瞳的密友”的身份,在与赵千鹤成为好友的那一道社交软件的界面上,开始我的犹豫吧。我和雨监会的同觇们接触并不多,作为创立者之一,几乎只有我自己的用户名,偶尔出现在论坛中带有一点点官方性质的帖子中,这大概也能让人能知晓,我身处“中心地带”。
面对混乱的纸条,王准驰和陆行暂无任何头绪,与其说这是几十片碎片构成的简易拼图,不如说这是一片没有正确答案的拼图,因为纸片之上,并非是字词间的连接,有不同的语种,也有长的诗句与对白,懂得诗歌与不懂诗歌的情况,在这里统统变成了不幸。
对于“障眼法”的断定,两人出于逃避这无尽解密的心理,反而更愿意相信。让往日的AI来辅助穷举,再遍历陆芷的电脑,的确可以抓出不少的证据和线索,二人双影,又能排查得来多少实际有用的内容,况且这不是一般的失踪,总面对着未知的凛冽物,想象力作为一片远泛的湖水,亦可载舟,亦可覆舟。陆行趴在桌子上,无聊地拨弄着纸片,今天是陆芷“出走”的第三天,入伏这天,三墨市又是一场豪雨,从早上八点一直淋到现在,他的目光绕过纸片,匍匐过一沓崭新雪白的a4纸,攀上了王准驰挺立的背影,而后穿过了窗外灰白的雨雾,有车经过覆水的街,送来不知是第几下的钟声,陆行擦去额上热汗,敲击手表屏幕,才是十点。
心间好像已经过去半天,碍于算力不够和资料安全,他从昨天就带着自己的笔记本,来到了这间狭窄的边房,到现在,AI也没列举完所有的可能性,因为不确定线索的长度,再说,自己的电脑毕竟算力有限。
门半开着,两人整个早上都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王准驰在白板上写下一句话,“引用是罪过,模仿是对另罪的犯罪。”然后默默反复品读,他从陆芷的电脑中找到此句,作为断章,悬置在一个文本文档的标题上,不过,电脑上的是英文:“Citation is a sin; imitation is a crime against another sin.”
他心中自言自语着思考着曾经可能符合的案例,但他都只是听闻过,几乎没有亲涉怎样的案件,目前的生涯中,他尽可能避免身入这些案件,处理的都是一些琐碎小事;陆行则不一样,他参与过两次重大的调查事件,但没积累到什么经验。碎念复读如在积攒,在喷涌之前转变为反复咀嚼的悄声低语,陆行在无聊中听见了那句话,抬头盯着王准驰的背影,欲言又止。
絮絮如此,他伴随着半开透气的窗户送来的致密的雨声,重复的分贝渐渐上行,门外有密急的步声敲打着漫长的走廊,他终于用正常的声量发出了感叹——“这真是一句好句子,就像暗示般的线索”——转身却看见一位年轻的女警官刚好拉门而入,门外正站着两位干警。
“陆行、王准驰?对吗?”女警官巡眼猜测着谁是谁,陆行倒是马上应了声,然后才站起来,疲惫使他不能即刻挺直身体,深呼吸过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女警官的警号上,一串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排列被快速默读,他即刻警惕起来。
女警官转身对门外的警员挥了挥手,二位随即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她随手再拉上房门,又扳了扳门把手,确认好门已简单地关上了之后,她摘下帽子,放在纸条之前,中气十足地说:“二位恶语堂的同伴,你们好,恶语堂准备在三墨市建立西南分部,我是中央派来预作为西南分部书记员的邱稚明,一周内,二位需要搬到越江区的振民西路分局。有什么不明白的事项,可以询问我。以及,这是文件。”
“抱歉啊……我们手头上还有没处理完的案子呢,”陆行弱然回应她,刚兴起探知的目光随后回落在桌上的纸片,有些自嘲地补充了一下,“是一起失踪案。”
邱稚明见二人没有伸手接过文件,只好把手中的文件袋轻轻安放在桌上,她走到桌侧,坚定地看着王准驰,再听走廊里重归了安静,她稍稍放松了一点,也看向硬板塑料桌上的纸片,解释一般说起来:
“这个不冲突。我也会帮你们调查的。啊,对了,叫我小秋就可以了,我也是临时接到了这样的任务,现在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凛冽物这种东西,也就没有多少人知道恶语堂。”
邱稚明戳了戳陆行的左肩,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无奈而确幸的心境,想象不到若是世人都意识到了凛冽物的危险,世界的秩序会发生怎样的变革。近些年来带有凛冽物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但是好在人们没有刻意地了解过,也幸亏凛冽物并不能通过电子媒介传播,那杆潜在的失衡的天平,在不远的未来,还能挽救一番;但,这样一个没有凛冽物的组织,又要倚靠怎样巨大的说服力,来领导世人?若没有什么手段牵制拥有凛冽物的人,众多如自己、如面前这二人一样的凡人可就得遭殃了。
王准驰点了点头,心间推测邱稚明的来头:她大概是北方人,普通话里没有难以纠正的口音残留,不过稍稍带一点点鼻音;大概是半高的鞋跟,邱稚明正转过身来和自己平视——她歪头看向白板,但目光还是挪到了王准驰那副僵硬的笑颜上,她也随即听见了一句灰色:
“小秋,您是从外地回来的吧?”
“是调过来的,不过还好我家里的亲戚在越江区。”邱稚明绕回了二人对面,抽出了一把不与塑料桌配套的木椅,刚要坐下,笔记本的电源适配器就出现在那儿了,她尴尬地笑了笑,循着电源线,陆行那台架着压风散热器的笔记本正在a4纸的雪堆后运作。
“您是比我们要?……”王准驰后退了两步,把手中的白板笔放回板架上,趁邱稚明打量着陆行的笔记本,走到了门前,面向桌子,盯着稍稍倾身的邱稚明的后颈,盘起的头发之后,只有零零散散的发丝,没有任何发白的印记。王准驰便走回了白板前,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收回了目光,回身看向二楼的窗外,心中有些释然,也不免自嘲,这样的行为和刽子手还挺像的。
邱稚明侧首抬眉,等王准驰收尽疑惑的尾音,她挺起身,一边解释一边尝试着记住纸条上散乱的内容,她无意识地进行这无谓的训练,解释时的吐字清晰而缓慢,好像生怕二人错过什么那样:“恶语堂里没有上下级,放轻松,以后我们就是同伴了,在西南地区的其它分局若是也有恶语堂的成员,还是会有各个市辖的分组,但那也有很大的自治权,三墨市这一厢是为了后续发展的考量,原本是定在重庆的,但是人口众多,干什么都得束着;以及,我只跑一趟,所以在下周都迁移到振民西路42号之前,我也会在这里办公……好了,希望以后,我和你们,以及其它的同志们,可以齐心协力面对关于凛冽物的事件。”
讲到共同办公的时候,她的心里也没有底,先前的工作是交警,前年时,当时的市局召开了一次秘密的会议,可是谈论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领导们似乎没有邀请到大部分人,只有数十人抵达会议现场,她还记得那个黑漆漆的讲堂里,台上联桌只坐了三个领导模样的人,整场会议是在晚上八点进行的,台下没有一点亮光,会议结束时,台上的三人把所有的灯都关上了,人们伏行在黑暗的燥热中,谁也没有认出谁,默默离了场。去年三月,邱稚明被一道神秘的命令,调派到了三墨市玉枝区交警支队,这显然是不合乎规则的调动,她一直留心,直到今年四月,恶语堂在暮春一夜冷雨过后,如同洗净封尘的碑文,出现在邱稚明的日常中,经过了两个月的协同工作,便遇上了清游中学发生了异界重叠,而她见过了一个又一个ID的熄灭与亮起,却从未见识过此番阵势,上级指令之中潜在地认为邱稚明可以近水楼台地处理清游中学的事件……她也品味出来了,但是距离真正的行动日期,还早,所以的所以,她正站在这个狭小的房间的近心处,半空一团不可见的雾中好似悬着某头巨兽。
她并不擅长摆架子,也厌恶那样做。
“呼……还以为来了一位大人物。”陆行没留予邱稚明回想的时间,有些泄气地说,“你要是能拯救我俩这没头的调查……”他只低着头,不做视线交汇的打算。
“哈哈,我们都不是大人物,但还可以试试成为大人物,说不定真做到了又是另一种光景呢,陆行。”陆行被打断得彻底哑口,眯着眼扫过房间里的两人,即刻意识到,这里只有一片表面上的和平。
陆行看得出来,王准驰维持着的笑意有点僵了,而他背后的窗外恰恰驶过一辆散沓的雨声,掩了他的低声:
“那么,很高兴见到你,小秋。”
“嗯,同伴增加了啊。”邱稚明绕过桌子,和陆行保持着一米的距离,与二人并排伫立,身后便是积了尘灰的文件柜;王准驰看着邱稚明弯起的嘴唇,上下的四边唇红都有不规则的色缺,暂时也延续着刚才的微笑。但他终于转过身把笑容收掉了。
本来是不禁询问的,邱稚明眼看乱句的内容被锋利的字体铺点了近半张白板,句意之间没有直观牵连,平面上的分布未经排版和归类,这档失踪案的主体并没有被二人直接写出来,一片秘而不宣的样子,她只好试着默契地装作沉默。
但仅仅是对于这桩案子,保持沉默。
……昨晚在玉枝区的南乐崖工业园区发生了一起爆炸案,虽无人员伤亡,但是爆炸的主要目标是麦坎尼克公司即将设立在三墨市的服务器群,据管理人员说,幸亏这些服务器并没有被投入使用,但有十五台立式服务器疑似遭窃,那些大块头加起来可是有几吨重,这究竟是怎样的团伙作案呢?
邱稚明倒是对这件事欲言又止,她只是知道有这一档事,具体的情况,她还找不到途径了解。她抽出陆行身旁的椅子,拉到距他半米后,落座。
“王哥,昨晚打电话报警的那位大哥,你觉不觉得他有点可疑啊?”陆行在邱稚明落座的一瞬间,开了口,“为什么不是第一时间报的警,而是过去了十二、十三个小时才决定报警?可以反常地想,但是……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家庭成员的失踪,他中午时下夜班时就发现了妻子不见了,那个时候就应该报警的。”
两处眉头一并皱起不同程度的疑惑,那天夜里,在赶赴赵千鹤的住所途中,陆行将这个问题悬在舌上,他绕远路买完晚餐之后随即后了悔,本想试探,他猜想那扇门后再三道铁拴后的人不是自己的侄女,然后就能和王准驰把那份晚餐当做宵夜,在下班前平分掉——但是再见到赵千鹤时,陆行又急于询问少女的学业如何……自己似乎不那么称职啊。
“那个人是谁?他们又在说什么?”
邱稚明托腮继续在白板上的句字间搜索线索,王准驰走到了两人对面,像是特意让出了白板,但他随后又清了清嗓,清晰地解释起来:“思想斗争是没错的,况且,下午时分,赵千鹤同学有出门去寻找,她说自己还特意去了她母亲的工作单位问过了,得到的答复居然是查无此人。而少女好像并不知道她父亲报了警,即使她一无所获,也没有第一时间和她父亲交换信息,赵千鹤同学还真是辛苦。”
“王哥,你有没有看过一个日剧,叫《继续》?我们应该会成为搜查二系那样的部门吧。”陆行在笔记本上敲着刚才推算出来的断章,作为一次尝试的记录,只有一句“今世不复当年”,他把这句用英文单词和中文偏旁部首拼出来的话,拖动到了“重要”这一栏。
“喔噢?那个部门很厉害吗?听上去不错呢。”
“那是一个混日子的部门。”邱稚明马上接起话,抿了抿嘴,“二位关于现在面对的失踪案,有得到什么消息吗?”
王准驰刚要回答,被陆行低着头抢先了:“报案的是一个大哥,叫赵允钢,他是在上班时报的警,他说妻子失踪了,我正好接到了转线的电话,通过他在电话里的供述,我和王哥找到了他女儿,但是她也一无所获。只有一点类似于证物的东西在这,没什么思路,也没有找到凛冽物的痕迹,就这样了,大概。”
他说着,又快趴在电脑键盘上,当邱稚明含笑想继续提问时,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无意地噎住了她。
“昨晚……”
“哦,小秋,你是想说南乐崖发生的事情吧?这个……暂时还没有到我们手里,所以就不用在意。”
“怎……”
“大概是要等到其他组确认了这件事和凛冽物有关,才会选择交给我们,况且手里这桩失踪案,只是我们口头上称之为失踪案,其实根本没有立案。发生在市里面的重叠事件抽调了不少我们分局的同事,没有人管啦。”陆行在刚才键入的话语之后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下划线作为空格,他趴在键盘上继续着无精打采,最后的感叹也没有什么力度。
“啊?那你们坐在这里是干什么啊?”
“假装上班吧,可能。”王准驰走回白板前,翻转到另一面,竟然是完全的空白。
一种,确定了落点的烦躁,经行神经,缠绕桡骨,融入血管,来到了邱稚明安放在桌上的右拳的空心中,她咬住上唇,直勾勾地盯着那面不曾写过文字的空白,拳头更紧了一些。
唉,真的要变成‘搜查二系’了吗?——这句话只溶入了拳心的黑暗,这里没有柴田和真山……以后还得面对这两人,他们熬了多久的夜?两人到底有没有侦查经验?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啊……
咳咳——邱稚明也学王准驰的样子清了清嗓,没有起身,左手托脸,深呼吸过后,她一副打算用言语书写白板的缓缓语气,盯着那片空白,陈述道:
“对了,今天我来的时候看见一位个儿不高的中年男人,两名警员陪他坐着警车走了,应该是回家了,那俩同事就是刚才陪我过来的,给我说了一点关于那件事的细节。”
“小秋,快快告诉我们。”王准驰走到了邱稚明的视野外,循她目光,不得不将扫视凝固在昏暗房间里发灰的那片白上。
“不过,你俩好像一直没有好好休息。真的没关系吗?”
“先说说吧,就当满足一下好奇心。”
邱稚明看着自己的话语在白板上一点一点地洇延,每一个字都与上一个字连接:
“那个男人就是赵允钢。爆炸盗窃案发生的那晚,他是临时的保安,大概是打零工的家伙吧。赵允钢和几个值班的同事在爆炸发生之前,从监控中看见了四五个十一二岁的小孩结伴而行,没打伞就闯入了园区,他去追了,没看见人,随后有一把煞白的刀,像不受夜的笼罩那样,横立在他的颈前,而后是一个稚气的声音威胁了他。”
字体很小,仅仅书写了一行,邱稚明还以为会和另一面一样填满半个白板,她眨眼叹息的瞬间,那片白板又只是白板了:“嗯嗯……我只是把我了解到的内容告诉了你们,我推测,这件事肯定和凛冽物有关吧?那么重的服务器,怎么可能……”
几个小孩,窃走十几吨重的立式服务器,搞出爆炸,顺利脱逃?王准驰点了点头,一时来了一丝兴致:
“也就是说,他在报完警之后就遇到了这样的事。”
“嗯,我倒是有点感叹,他还挺辛苦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还得上班,而且他女儿也会有不少的压力吧。”邱稚明右拳松开,手掌拍在桌面上,又一辆货车经过,轮下溅起的雨声稍显漫长了一点,她的目光滑回了陆行,担忧地看着他,他应该听见了刚才的信息吧,可是眼看他快要睡着,邱稚明不理解陆行为何没有好好休息,他和那团纸条作了多长时间的斗争呢?
王准驰把窗户关上,窗外的雨势已弱,他才注意到,邱稚明并没有带伞。他的背影被窗框困住,暂时还没有特别确定的头绪,但还是低声说:“有必要做好接住案子的准备。”
赵允钢这个男人,和凛冽物有所纠缠,直觉让王准驰和邱稚明意识到,这个男人的女儿,赵千鹤,很有可能也会被凛冽物牵连——可是世界上还有许多这样的家庭,只是,他们还没有遭遇到被凛冽物掀起来的波浪。
先些年有不少孤独而偏执的人,设想过一种高度原子化的社会形态:人与人之间不再有传统的契约关系,只有以能力为主的竞争与合作的关系,人们只因为达成共同的目标而一起生活,他们甚至不会关心这个目标背后的运转理性为何;
而那些没有能力的人,或者是不像那些有能有遇者一样的人,要么独身而成为社会的定时炸弹,无差别地为社会造成巨大的创伤,要么承认旧的社会契约理性还有残存,安稳地沉入枯竭的人海,痴痴地仰望着由那些有能者拟造出来的星空景观,像匍匐着的骆驼那样——这只能成为一段比喻,生命力甚至还不一定如骆驼顽强。
人情只存在于旧家庭的代际遗留中,而所有的陌生人都会成为可以讨伐、伤害的敌人,但这些“自私”的家伙不会以红白刀与火药或电流的方式直接伤害别人,而是用漫长的冷漠作为听上去隔绝、实则灵活的障壁——人情已经不足以铺满契约了。
可是这样的社会终究还是只存在于小社会中,它无法投射到宏大如一国的进程中。
凛冽物在这样的社会结构里,只是一种暂未被提及的催化剂,利用凛冽物损害社会的恶性事件,大概会与日俱增吧,百分之九十的人类,都有着各自的凛冽物,但是……
王准驰每想到这个被上峰提及的事实,就有一种紧迫的无力感,甚至自己还未真的见过凛冽物,那群潜藏在人类内部的未知存在,是人类自身的延伸,上峰的建议是辩证地处置,但是在如此庞大的群体面前,每一道伤害和绑带,都不再是针对某个特定凛冽物的行为。
他回头看了一眼邱稚明和陆行,计算着什么时候再次遇见赵千鹤同学。
赵允钢从警局回到小区门口之后,已经是正午,垂头丧气地坐在保安室门口的四屉桌前。回来的路上给领导请了假,尽管已经很熟了,但是厂里听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返工”之后,也没有什么不满的声音,只是一句冷冷的“知道了”。
今天是七月十五日。昨晚的事情倒不至于让自己丢掉本职工作,他在越江区更远的某个国企里做技术人员,上三休四;倒是这兼职的事情要被女儿知道了,自己和她的障壁又会多上一层吧。
他刚坐下没两分钟,今天轮岗的门卫就拎着绿色的塑料浇壶走了过来——“赵大哥!”一个洪亮的男声似乎背对他弯下了腰,随后伴随着细碎的浇水声,这男人对着赵允钢自言自语起来:“昨儿黑了嫩大一声喔!你晓得嘛!清早一看新闻,居然是南乐崖那儿……”
“嗯……”赵允钢没有回头,声音有些颤抖。
“说是有哪个看到几个小娃儿。”
“我先上楼了。”
“诶!啊……好吧。”
他想打开手机再尝试联系一下妻子,但是电量已经告急了,收好手机,便漫不经心地踩过了三四个深浅不一的水洼,今天是多云的天气,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还试着从水洼里回看刚才那个一惊一乍的门卫有没有跟来,自己还有点心虚。
他低着头刚走到渗着水的楼头拐角,迈进去四五步时,一对穿着红色高帮帆布鞋的腿脚,静静地面朝他,伫入他的视野里。
马上传来一个急切的熟悉声音。
“你……你怎个才回来!昨给你点的米线也没吃,老爹,我等你一黑天,电话也没接……”
可是那双腿脚没有动,一直保持着那个距离,声音也保持着颤抖。赵允钢听见女儿的声音落入水洼,倒影是污浊的,他只看得见一点点轮廓,那是怎样着急的表情呢?他没有抬头。
“你不言语?怎,怎了?”
“鹤儿。我们回家吧。”赵允钢闭上眼就是那把横在面前的白刃,没有金属的反光,也没有凛冽的寒气,只有一道超脱了雨夜的白,朴素地威胁过他,他后悔接了这份工,可是他说不出口,多赚的那点钱其实并没有多少,他也说不出口。他抬起眼来,女儿今天没有穿着校服,没有扎起头发,只穿着粉色的宽松短袖,和黑色的七分短裤,一脸难以置信——赵允钢上一次见到这样模样的女儿,还是在两年前。
这个家伙,我很陌生喔……
一个声音仿佛悬浮在单元门内的楼道里。
赵千鹤想迈步扶住眼前这个男人,可是她只在那个声音落下时伸出了手,身体愣在了原地。老爹昨晚报了警,随后才有两位警官到访,可原是说十一点下班回家,等到了午夜翻过昨天,他却什么都没说,直到现在这如同丢了魂似的,站在面前。
“你……好好休息。”要说出口吗……好像是很顺口地说出来了,却没有什么实感,那只想要搀扶的手还悬在半空,自己没有触到老爹,前臂的皮肤上氤湿的一层薄汗,快要滑到手指上。
老爹到底怎么回事……要问问他吗。今天没有雨,可是他浑身湿透了,如果是汗的话,应该早就干了,他昨晚带着的伞也不见了,落在厂里了吗?刚才还是说出口了啊,可是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站着。
“鹤儿。”赵允钢面看女儿,咽下一唾,没有润进喉咙的干燥,自知没有解释的力气,只是念了一声,又垂头丧气地低声自语着错开了女儿,步子很慢——“鹤儿不在这里啊。”
什么。我不就在这儿……
失了魂的人都有一个特点喔,他们都有一件自己要追寻的事情,可是他们也许不知道,自己就是因为对于那件事情的遗憾,才失了魂魄——自己的声音比先前清晰多了,那不是从头腔里传来的震动,就像是自己的声带被悬在纸杯中一样,赵千鹤马上向左后方转身,神明不在,父亲已经走到单元门的阴影外了。
她欲言又止,徒看父亲瘦小的背影溶于黑暗,声控灯也没有被摇摆的步伐震醒,那步子分明要越来越远,自己却听得阵阵紧迎。
“不用追上去啦,你不是不喜欢你老爹吗。”自己的声音在耳边打笑了一句,又见到单元门的黑暗中析出一尊超乎世界纹理的白色躯体,人形踏过尚未晾干的水泥地,白色像云被天空吞噬那般隐去,穿着校服的赵千鹤,正在面带狡黠地靠近这里这对担忧的眼。
神明不再是湿冷的模样,雨停了几个小时,衣物和样貌变得干燥,那支马尾随步伐摇摆的频率已和赵千鹤平时无异。
“他,他没有看见你?”赵千鹤还是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昨夜神明用近乎威胁的姿态与容貌贴近,赵千鹤只是别过脸,看向窗台上的琴包。
大概猜到刚才的听觉发生了什么。神明马上点了点头,做着口型,准备要和赵千鹤并排,声音依然贴在她的耳边:“还没有彻底实体呢,你短暂的十六年半的记忆,不够。暂时只会出现在你的视野里的我,也不会在出现时干涉别人呢……呐,赵千鹤。当务之急是收集更多的记忆吧?让你的双手和皮肤,与世界的一切触碰,你就可以获得它们的记忆,当然,在我这里,叫做共鸣。”
言语尽时,神明正搀着赵千鹤的左臂,依偎般贴在少女的肩膀上,重力与触感确然传至少女的神经。
“少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刚才就应该帮我的,帮我追问我老爹发生了什么,或者按照你说的,碰一碰他,就可以——”
神明像顶嘴似地打断了赵千鹤即将说出口的那份贪婪,坏笑着蹭了蹭她:“要不怎么说,你并不喜欢你老爹。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都这么难说呀。”
“不用你管。我会关心他的。”可是老爹刚才,莫非发现了我和神明?我就在这里啊。
赵千鹤大步迈过水坑,神明也和她迈出同样的步子,少女再低头看着那双白色的眼,忽然想到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想钻入神明的眼后,看看那里究竟是凭借记忆模拟出来的大脑,还是空荡荡的一片,当然,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眼后就是实实在在的血肉。
挣开神明的怀抱,赵千鹤走向楼角的边缘,没有回头:“那你又为什么出现了?”
“我是来提醒你,该去收集记忆了,顺便一提,淋雨也可以做到,不过,沷除凛冽物能够得到大量记忆,到时候,对于那些记忆,你可以选择看还是不看。”
神明蹦蹦跳跳地紧随其后,故意地跳入浅浅的水坑,溅起的水花瞬间凝作白色的线团,彼此之间将要连接在一起时,忽在半空隐没了。
还不够,能真正地溅起水花的时候,还很遥远,可能赵千鹤都做不到。
神明摇了摇头,继续踩着水坑,用啪嗒的声音激励着赵千鹤进行回复。左眼的剧场里,莫名多了两个不确定的道具,暂时还找不到,找不到安放他们的位置,那两位普通的人类,大概会早早地退场吧。
“呐,赵千鹤,想知道沷除凛冽物的方法吗?”神明带着一种赵千鹤从来都不会做出的活泼神态俯身前进,歪着头回看咬着嘴唇的赵千鹤,有点不耐烦地皱眉。
梦这种东西,神明不屑于吞下,即使是有趣的梦,咀嚼起来也只像寡淡的软糖,虽然不黏牙,可依然会占据咀嚼的时间和口腔。不同于梦这种用无聊编织而成的大餐,任何的幻想都是有味道的,纵然转眼即逝,又或是能化为刺针的癔症,神明都乐于品尝这些并非记忆的记忆,但那仅仅能舔一口,幻想和梦境都是对无数各异的彼方的窥探,大口吞下必然招来祸乱——神明对此不甘了千年。
“说吧,神明。太残忍的方法,容我拒绝。”
吞下记忆就能共鸣,进而让这些散落的记忆,如返还一般地成为世界的记忆,太久没尝到其它智慧者的记忆,再吞下已经具象为凛冽物的记忆,神明就会打颤,大概神明还没有吃过雪糕吧。
赵千鹤停在楼角,把耳机戴好后,才继续向前。
“对于那些还未出逃人类身体的凛冽物,你需要用一根针,把人们的后颈缝好,他们的生命结束后,伤口才会消失,七天后,他们的凛冽物就会在生前待过的地方出现,不会存在太久哦,那些承载着生前记忆的凛冽物会渐渐蒸发,变为雨的一部分。这是一种无害且冒犯的沷除,和做手术一样呢!”神明大步走到赵千鹤前面,快要接近院门了,话音还像贴着耳畔一样,“赵千鹤,不要睡觉的时候听歌,对听力和记忆都不好。”
“你说的倒是轻松啊……”
“嗯嗯!还有其它的。凛冽物变成了使用者的工具,以及那些在世间漫游、通过各种方式补充自己而拒绝消散的凛冽物。这些就需要通过战斗来蒸发他们,从而达成沷除。等等,等等!嘿嘿,我知道你想问……”神明趴在小区门口拦车的铁杆上,对赵千鹤发笑着,停顿过后,又模仿赵千鹤寻常时冷冷的语气,接着说,“如果沷除了被人使用中的凛冽物,会发生什么?嗯,那个人会失去凛冽物包含的那部分记忆,记忆就变成不连贯的了,或者说,他们会疯掉呢!”
那我就变成了别人的记忆的掠夺者了啊。如果母亲真的有凛冽物,或者何郁,还有生死未卜的李芩冬……她们都有了可以使用的凛冽物,我——
神明理了理校服衣领,两手食指抬了抬双颌,正声厉色遥望步伐缓慢而犹豫的赵千鹤,哀怨起来:“凛冽物是会招来世界重叠的哦,无聊的日常虽然危险,世界重叠可是有可能杀死整个世界。如果你想象中的她们,能够保证余生都不使用凛冽物,那她们就能安稳地活下去。人类还真是脆弱,大多活不过百年,却想凭借幻想来延伸生命,幻想的彼岸没有天堂,只有预备袭来的地狱。”
这是威胁。
“你吞下凛冽物,然后发生什么。”赵千鹤仇视着自己的哀脸,那里似笑非笑,她只想看着那张脸面无表情。她快步接近,即将与神明并排,视线挪到闸门的广告上,某个浓香型白酒的广告还受着灯箱的灼亮,天色将阴未沉,正午阳光偶然地刺过浓云,她咽下口水,停在神明背后。
神明托腮趴在拦车架上,歪头看天,要是晴了可就没有现身的必要了——祂听少女停在身后了,缓缓开口:“我得纯化它们,如果是人类的凛冽物,会有副作用,说不定,我会发疯一段时间,谁知道呢!太久没有接触过了……纯化过后,你也能看,凛冽物都是比较痛苦的记忆,你自己想咯!不过当务之急是……”
话语忽然悬空,神明的左眼被一片电光的白色遮住,算了,赵千鹤看上去还没做好去清游中学的准备,可是她有着一定会去的理由,比如……
“李芩冬又发信息给我了。我隐约觉得她现在的语气和你很像啊,神明,难道在网路上还有一个你的分身吗?”
赵千鹤拿出手机,想装作切歌,她快步走上街阶,甩不掉神明,新的消息又出现了——“千鹤。我在清游中学等你,你一定要来见我!”
神明之内,赵千鹤的目读柔弱地绽放,为视野中盲亮的白色振出微薄的涟漪,神明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身体,先前窃读过的情感在感知时,已是模糊,众多不明在此刻凝成了一句不满,从赵千鹤的耳内穿出:“你好像很希望她才是神明呢。”
“什么意思。”步子慢慢停下,赵千鹤怔顿在电线杆下。屏幕对面的家伙说见过神明,可是并没有说是何时,啊,如果真的是李芩冬,她见过神明呢……为什么她会拒绝?
神明的声音又变远了,似乎在头顶,赵千鹤抬头,只看见自己的身体跨坐在电线杆前五米外的街灯顶上,她皱眉,像凝视停下的飞鸟一样,听着神明有点酸溜溜的话:
“嘁,没什么。既然你想亲自确认她的生死,就一个人去。你只是凭借直觉,没有计算过李芩冬同学在你心中的方位,这样也好,你一定会很努力吧?赵千鹤。”
“我不是求一个结果,我只是为了安心。”
“嗯嗯,你是这样想过的,我也知道。如果李芩冬同学还活着,你可得决定要不要收走她的凛冽物,不然,按照你记忆中的她的性格,说不定她会频繁地用凛冽物呢。”
“我讨厌做决定。”
但你必须作出决定,即使你不作出决定,别人的决定也会影响到你,逃避也是一种决定,勇敢的逃避者必须背负更多消极的逃避者,直到退无可退,也许被击溃而消亡,也许那份勇敢会得到历史性的转向——我不是不明白,我只是没有那么勇敢啊。
勇气是一点一点积累而来的,如果一直拒绝勇敢,人不会成为软弱的家伙,而是会失去一切。现在最重要的,父母、友人、自己,都不在这里,你意识到空中漫步的危险了吗,稍稍一不留神就会跌下去。
好在,你还有机会,不要说你的人生还很长,在这个危险世界,人就像风一样,它们甚至可能未被感知就已经消散了。你只是暂时孤身面对着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拥有凛冽物的人,这世界还有那些百分之十的人,正与你走上类似的路。使用凛冽物的人或许会越来越多,但与此同时,意识到自己没有凛冽物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不知道神明会怎么想这样的境况,祂一定是知道的吧,祂说不定会暗中嘲讽昨晚的两位警员,说他们无知,说他们想蚍蜉撼树。
你此刻正站在世界的一侧,还是世界的背面?赵千鹤……还是先买瓶可乐吧。
神明缄口不言,只是转头俯瞰愣在原地的赵千鹤,时而闭眼聆听,听着她内心自我劝解的斗争。她还挺明晰的呢……但在开始收集记忆之前,她有必要用“想象力”选择好第一次使用的超能力,“例外状态”来了,赵千鹤要如何匍匐前进,她的翅膀在哪?
安心地闭上眼,神明看着剧场上的舞台,有两枚如白玉一样的棋子,凭悬丝在舞台上方俯瞰。
“别的世界的凛冽物,味道是怎样的呢,真想尝尝。”
在路灯上,神明舔了舔嘴,睁眼就看见了云间片刻的一寸天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