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坐上天台边缘已有三日,三墨市.c在正午阳光的灿烂中,俨然一座鬼城。眺望远处尚未显现出颠倒建筑的街区,或是接收雨以记忆的形式讲述而出的教诲——在这三天两夜里,他都做过了。
算是束手无策了。
“喂,缇。”成熟女人的声音从天台下一层的窗户里探出,“你还要期盼童话多久。”
“埃尔托,其实这个世界不需要被拯救吧?但是一定要有救世主待命。我听雨说,世界的记忆池有着自我修补的机制,那么,救世主不过是加速修复的工具。”
“你改口了。”
“我在猜测。雨说,过往也有类似的时刻,那样的时刻里的救世主,都是姗姗来迟的家伙,而如今,已经到了姗姗来迟的时候,救世主应该也快出现了,那必然是一位人类。”
缇向后仰卧,弓起的上身划过一百二十度,平躺在十面天蓝色课桌平铺而成的平面上,垂直于平面之上,同样的教学楼和操场蜃楼般地拉伸,悬挂作钟乳石状,由于修复和残留的随机而导致的不连续,这些异界的相同建筑,看上去是被切分成了渐隐的形体,每一道尖棱都在积聚着微弱的白色滴流,向着空中另一端这此方的对称点落下。
从另一世界的学校看去,亦是如此……可惜人类无法区分重叠的世界,此番壮丽而悲伤的景观,人的眼睛却不再可靠,如果没有记忆的差异点,颠倒的人只能凭借想象。
彼方世界的凛冽物,如果长时间踏入了此方,身形会慢慢消溶,最后直接变成一滩透明的水,尽管又尽管,缇还想帮同学们找回因逃跑而失踪的同学们,意识到消亡的危险之后,只能愧疚地躺在天台上。
大规模的重叠已经发生一个月了,可是没有谁找到解开折叠的线索。
停,停——不要再阐述过去了,如果救世主大人还不来的话,两个世界当然会修复,然后彼此留下不可逆的伤痕,即使两个世界自我修复得彼此分开,以后还有可能发生同样的重叠,两个世界还会纠缠……
“学校里的凛冽物有一部分遁逃掉了,我毕竟不擅长战斗,你就那么憧憬救世主吗?”那个成熟的女人的声音如在背后,天台已经塌下的木门延向的全然黑暗之中,高跟鞋明亮地踏近,埃尔托散着头发,将身上的束腰纯白纱裙架出黑暗,继续朝着缇走去,那个似乎贴在耳边的声音还在对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质问,“我们必须相信雨,但是不相信雨,也没有什么代价。你究竟渴望怎样的救世主?”
……起码不会像这个已经结束了的世界一样,只能不停漂流。
缇在颠倒的视界中凝视着几千根针一样的建筑,再循声而望,埃尔托已经蹲在倒下的木门前了——“这门,本来就是坏的,如果换个新的,也还是会坏,若是把它当作柴,一把火烧了,门就不存在了吗?门只是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她念叨的语气,不再贴着少年耳语,俯身抽出倾圮的木门,再把门立在一旁,她握住的表面马上被潮湿覆盖,这道门不属于熟悉的地方。
“埃尔托,那你为什么向往其它的世界呢?即使知道了自己去了别的世界就会消失。”
“我想活下去,虽然我并不会死,就算我消失而蒸发了,雨也有重塑出我的可能性,但……没有活过就是没有活过。我和你,还有其它伤害人的凛冽物,都一样的,只是世界的记忆片段碰巧组成的形状,你明白吗?用人类喜欢说的话来讲,我们都是没有器官的,更不用说心跳了。”
埃尔托说着说着,与缇对向而坐,根本不去看天空中倒悬的建筑的她,整理着自己过膝的裙摆,她拥有着某位中年女性的样貌,戴着方框平光镜,右手手腕还圈着一枚浑绿晶透的玉镯,没有受重力影响,几乎被一圈力量箍悬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她就算试着把手镯取下来,分明抓住了,也脱出右腕了,一眨眼,镯子又悬置在她的右腕上。
心跳是人类的证明,这进一步地说明,血液在一个鲜活的机体里流动着,没有了心跳也就没有了生命,没有了生命的故事就只是故事本身了,那是一具沉默的山岳。埃尔托听过同学们的心跳声,有些人偏快,有些人不齐,有些人跳得很微弱。
清游中学没有留下太多时间让她和缇感慨。缇与空中的针尖对峙,心里泄出的气还是攀爬到了嘴边,借着埃尔托轻轻坐下的力度,震荡了出来:“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让同学们自己探索出路,也不应该让几个同学去追查失踪在混乱的重叠领域之中的其它同学,明明只需要等着救世主到来就好了。”
“他们还是杳无音讯啊。缇。我问你吧,如果救世主需要毁灭两次才能拯救世界呢?第一次大概是为了确定什么,第二次很容易置身不义之中吧。救世主要牺牲99%的人,来换取适合那99%的人的和平,你觉得呢?如果是这样,你还需要救世主吗?”
“剩下的1%呢?”缇盯着埃尔托裙身的某道褶子,期待它舒开,那里看上去有一朵被折叠入褶子的白色刺绣小花,展开以后或许又不再是那朵花,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一样会被牺牲,只不过晚一点。”
埃尔托讲的是以往发生过的拯救,雨冷静地讲述与她和缇,以及世间能听见雨的故事的其它家伙们,但是缇还不死心——不如说正因为这种延伸至今的残酷,缇还在期盼着,有新的救世主出现。不得已的牺牲,往往并非不得已,只是处于那一位置的家伙,没有超越现实的能力……缇坚定地想着。
成为人类啊,埃尔托……说起来也是奇怪,凛冽物的样貌,都是一些不存在于此刻的家伙,而不是和人类的遗传学一样的东西,凛冽物有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样貌是谁,即使按照人类的说法,样貌就对应着名字,埃尔托,缇,名字承载着凛冽物的面貌,但这些样貌是雨“生成”的,如同一次完全的抽离。就凭这一点,凛冽物大概是不会成为人类的。
……存于此刻,承载着无法知晓的过去,又必须迈向绝望的未来,不,绝望是对于人类来说的,人类的强大与脆弱,起源于绝望,几千几万的人类能够搭乘巨大的合金轮船在腐朽的海洋上漂流,这是求生的勇气,而那些在船上跳入满是海妖的大海的人,一定是绝望的家伙。
“埃尔托,你知道自己一直被怀疑吗,原因只不过是因为你是凛冽物。”缇翻了个身,却隐隐感觉天上的刺又向下拉伸了几寸,刚要趴下的身体,只好面朝埃尔托侧卧。这些天,缇没有带袖章,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天台上观测,特意告诉埃尔托,不要让“世界背面”和学生会的同学们来找他,他很害怕面对同学们,其实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
“那又怎么样呢。重要的是我在做什么,而不在于我是什么,这是阿玉告诉我的。想来人类有着漫长的宽容,可是他们的眼睛却无比狭窄。”
埃尔托已经一百多个小时没有合眼了,凛冽物对疲倦没有概念和感受,还好她知道怎样用消失伪装疲惫,现在正是她的“休息时间”。她与学校里另一位曾试图袭击同学们的凛冽物对峙谈判了五天,对方终于妥协了,暂时与人类站在同一阵线上……老实说,人类如果有凛冽物的帮忙,不论如何都会事半功倍,但不论如何,人类幸存者与凛冽物千万年的争斗,矛盾根深蒂固,心怀芥蒂者的戒备心不断升起着,“都是因为凛冽物,世界才变成了这个样子”的论调,在雨中穿梭着。
她听雨的讲述,万年之前的凛冽物是原本住在这个世界的家伙,旧日的凛冽物还未彻底成为世界的记忆,它们无忧而无目的地生存着,人类几乎是一夜之间爆发式出现,他们生来就比凛冽物要强壮、凶猛、智慧,却没有凛冽物们超凡的能力,换言之,人类是愚蠢的……埃尔托并不打算一直听从雨的描述,况且,现在的人类,能依靠工具来保卫自己。
宋失玉几乎无条件信任着目前屈指可数的带有善意的凛冽物,她在帮埃尔托做着锚定世界重叠的事情,或许她还在愚昧地相信还有更多如埃尔托和缇一样的凛冽物出现,这种信任越来越被趋利避害的本能驱使——埃尔托学着宋失玉的样子,环抱双臂,低头哀叹:
……
“她的善良会害了她的。在她生长的世界中,凛冽物可不像我们世界中的那般直接,你要是期待从那里赶来的救世主,不如先走入困境之中。彼方的救世主,也许有彼方的困难要处理。”
“我不是在……逃避。只是无计可施,如果我是人类,就能把这里蕴含的勇气……”缇翻身滚下这片课桌,化作一滩白水,流到了埃尔托正前方,潮湿而生长了些微青苔的水泥地面上,白色的水痕渐具人形。
“然后你会一边克服重叠在街道上发生的迷失,用人类的身份巡回失踪的同学们,再回到这里,接受审判。这是你的勇气。”
刚要从水中跳跃而出的身体,被埃尔托的话击垮了,只是翻起了一道小小的浪花,这一点涌起不具备任何如同辩驳的力度,缇只好流到天台的另一端,声音远远地:“我不应该只是一个守望者,不应该的。”
“留给你迟钝下去的时间不多了。我要去地下实验室了,如果你认为的救世主朋友还不来,按照我的计算,再余震两个月,世界的重叠就会自然修复,留下巨大的伤痕……缇,在那之前,你的勇气绝对不会白费,即使你不是人类。”
埃尔托边走向天台的门口,边看着躲在洁白水痕中的缇,可是话音刚落,天上某滴打湿了她的额头,擦去,抬头却看见半空万根倒针似乎正在分泌某种不透明的液体,她连忙低头检视,一道横列在右手四指上的鲜红色抹迹正在迅速变暗。
迅速跑入天台门内,高跟鞋方才迈入黑暗一步,身后传来越来越清晰的啪嗒声……她终于身处黑暗中了,回头呼喊缇,还未觅得被鲜红色滴落的白痕,却看见一具面目不详的尸体分崩离析地陈列在被无声的冲击打散了的课桌之间,头脚颠倒,四肢散落。
“埃尔托——快去告诉大家,躲起来。我马上过来……”缇的声音回荡在天台上。
这是第三个重叠的前兆,十天内已经坠落了七八具难以辨认的尸体,他是从雨的只言片语中推测而来的。缇跃出水面,颤抖着大步走向还在渗血抽动的遗体。他无法想象第三重叠是怎样的世界,正午的光明落入凹凸不平的血泊,他忍住刺眼的眩晕,嗅不到血腥味,半空的针一动不动,埃尔托匆忙跑开的鞋音渐渐远了,缇在心底责怪她没有化形离开,眼看面前这具散乱的尸体的头颅连着两肩倒置在地,看上去还算完整……面容含笑未笑,长发末尾被剪切得长短碎欠,面容像是二十岁上下的女性,双眼无瞑而右边的眉眼有一道新添的长疤,右边的眼瞳像掺入了浓云,无法辨明,而颈部还戴着一圈被血浸透的无名白花,至于剩下的身体部分,零落于桌,肌肉微微抽动着。
先前的尸体都如这般散落,缇全部收集了,为的是调查身份,也为以后可能的救世主留下线索,但仅仅拼好了三具,剩下的缺少着身体部件和面孔。
看着被打散的课桌,一阵飘忽不定的惋惜在血泊中流走,他感叹着兴致被击溃,从校服那袋浅浅的衣兜里摸出青色手套,看上去是半指手套,在触感上却有一层比塑料还软的薄膜。
“多么美丽的脸,但从身体构造来看,这并不是人类,已经第九具了。大概。”缇在尸体之前蹲下,正午偏斜的阴影恰好笼住尸体的头肩,双手捧起,受扯的裂肉凝透如冰雕,缇将其举过头顶,端详却未见骨架,方才淌出的血渐冷,垂挂在发丝上的血滴结作赤砂,手套透明的薄膜被血色染尽。缇撩过尸体的眼睛,想让她瞑目,他使劲掠按眼睑,那对漂亮的双眼竟然开始渗出残存的热泪。
前几具尸体都快褪去颜色和特征,渐渐沦若冰雕,如果将其融化,会发生什么?第三道重叠又是发生于三墨市.c的何处?倘若人们从这里消失,再度登上航行于腐海的船,这些重叠又会迁散流往何处?
来不及一一验证这些,第三重叠注定不会发生太久,但说不定目前还可以阻止。缇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停穿透自己的轮廓,刺般戳扯,他抬头只看见那些针形之间正洒落密集又乌穰的黑线,正午阳光无意地打磨,断续黑线竟然有着两头尖利在烁动……下针了,这是第三重叠的世界的东西,凛冽物是不会有事的,但是人类必然被扎穿。
可是到现在也没有第三重叠的彼方的具体线索,难道要像人类一样,靠卜巫来得到启示吗?针落在尸体散落的血肉上,极短的瞬间,针就变成了黑色的液滴,从血肉上淌下。
缇眺望实验楼之上的观星台,猜测着那里或许是怎样的关键场所,他几乎没有见过星星,每个夜晚,他凝视着大地与腐海之上的黑发夜色,只能凭借同学的听说想象星空为何,可是现在不是想象星空的时候,他没有办法穿过实验楼第五层的闸门,观星台好像已经废弃很久了,自从人们在这里建立三墨市.c时,这里就已经有一处废弃的观星台了。
世界是可被观测的吗?还是说,世界的本体是无法预测的,但是我们可以预测它的行动……
也不知道第三重叠会不会以这些尸体为锚点,钉死重叠。若是单纯相信世界的自我修复机制,这突然袭来的第三道螺旋,修复起来可就不知要到何时了。缇只能期望救世主快快登场,同学和老师们已然在旷日持久的绝望中趋于静止,就算自己能和凶暴的凛冽物们战斗,大概率会被撕碎,到时恐怕只有埃尔托和几位勇敢的师生在绝望中奋战了。
逃避不能解决问题。
他张开双臂,敞开校服,一团洁白的水泡将四散的尸体囊括,针在水泡表面溶为黑水,他听着无尽嘈杂的叮呤声,咬咬牙,让水泡悬遮在半空,双臂在巨大的空荡中脱下了校服,甩了甩手,又一声沉闷的响指,校服瞬间裹好了尸体,如一捆满皱的麻袋。
“抱歉了,虽然这已经是第九次了,只能先这样装着了,稍晚点,我一定会把你拼好的。”
“真的吗。”何郁倚上天桥栏杆,仰望澄澈蓝天,听邻班的好友发来的语音说着假期补课转为线上的事情,这意味着这件原本就不算强制性的事情,即将变得更加不强制了。她刚要高兴起来,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追问对方:“是为了让大家不要想定秋区清游中学的异界重叠吗?我感觉如果让大家线上课,说不定反而会有人翘课,出于好奇地去那边探索……嘛,真的是很危险。”
谁承想,信息另一端发来一张嗤笑的表情,继续说:“小何同学可是很期待那里发生了什么吧,你肯定会去的,按你的性格,肯定期待着交到异界的朋友。但那边最近好像有官方的人员入驻,我觉得大家应该不会随便过去凑热闹。”
“你只是想给自己不用去学校找借口吧。虽然我也不想去……”何郁说着,眼转天桥西侧,眼见一个穿着红色露背纱裙、佝身伏行而来的长发人形,目光空洞直视前方,下巴似乎被重力拖拽、摆甩着,每走一步,垂下的双臂和下巴异步晃动着。何郁愣在原地,话还未说完,就赶紧掏出了校裤口袋里的相机,试图迅速对上焦,刚要按下快门,脚边的“啪嗒”声盖住了机械快门闭合的声音,少女顾不上那掉下了什么,那人形漫无目的,准备经过这里。
可是相机的屏幕里并没有那个人形,何郁害怕逃跑会有惊扰的风险,只是抿唇后靠,试图抓紧天桥栏杆,人形渐渐挨近,何郁紧紧攥住相机试图盲取连拍,那张脸,不,应该说那是三张脸,因为有一阵炎热的微风吹起了人形头顶的长发,露出了一张五窍被缝合遗留的肉疤堵住的脸,而正面则是两张拼接而成的脸,正午的阳光下,两种截然不同的肤色与肤质还反着油光……何郁直接瘫坐在地上,斜挎包里的书本触地,发出一声闷响,人形在天桥的窄道上无声地渐渐逼近,随风扬起的红色纱袖,模糊了何郁的视点。
这是什么东西……
人形经过何郁面前时没有停顿,也未发出任何声音,像风中的风,携一阵沁人心肺的桂花香,浮动着向前,可是在扬起的红纱之间,何郁窃瞥到那比白云还要煞亮的后背上,一道随着脊谷延伸到后颈的白色隆起,上面似乎有密密麻麻的淡灰,如文如符,有几处文字戳破了白色的凸起,正向着侧方流出水银一样的液体。何郁来不及阅读那些是什么,只能继续对着人形连拍。
桂香在红纱游扰的眩晕中远了,何郁深呼吸,镇定调节得来的缓释感慢慢递送至胸腔,她咽下许多口潮闷的空气,身体出神地目送诡异的怪物拐向对街,似乎与何郁顺路。她踉跄着起身,想追视那道红纱,霎眼间,怪物消失了,刚想迈步,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
挪开左脚,鞋下正踩着一支青色与粉色相间的金属打火机,刚才从裤兜里掉下来的是它,但是现在也追不上怪物了,回家得绕路了,倘若和怪物同路又发生遭遇该如何?自己是没有什么运动神经的……
“刚才应该连拍了不少,可是怎么只有红纱……白色肉体呢?”相机里大概连拍了25张照片,怪物在距离镜头半米时的桂香最淡,光电只捕捉到了浮游飞行着的红纱,何郁屏息检阅照片,侥幸早就消失了,她还想追问,那怪物真存在吗?若是只有一件充盈的纱裙行进在街巷之间……何郁忽然尴尬地自笑起来,隐藏的若是人的身体,才是不幸,况且似乎刚才那怪物也没恶意,别人看过去会是怎样?她又顺着拐角试图寻找那几根飞舞的纱,扫视许多遍,只有日常的街景。
天桥下面又二十米,有零星几位陌生的同级生正在互不交谈地候着公交车,何郁一眼就狙击般瞄见了那支高高的马尾,那少女独自倚在与群体若即若离的边缘的路灯下,中午时分,街灯居然还亮着,那少女无视着面前冷漠的同学与路人,正在按照一种节奏时断时续地点着头,一次抬头之后,她在何郁的视野里静止了。
但是何郁还担心着怪物的消失,明明就是那个方向……
可是已经决定绕远路了,捡起打火机之后,相机挂在右手手腕上,转身走向另一边的拐角,再过另一边的天桥,多走二百米,就会走到一条小路上,沿着小路一直走到第二个大的十字路口……她不安地计算着何时到家,心中对方才的怪物的惧怕似乎有所转变,倘若,向着怪物来时的方向探索,又能发现什么?绝对是令人心动又恐惧的险境。
不祥。
删去刚才连拍的照片,只留下一张距离最近的空浮的红裙,照片中焦点内略微失焦的红色受到蓝天的笼罩,微微发紫,远处被景深虚抹掉的一片白云似乎有点过于巧妙了,正好位于画面的中轴线上。这似乎反而暗示了什么。
思索而不得,何郁扶着楼梯把手走下天桥,一种深刻的不安让她急于回家,即使回到家以后,只有自己和团团,打车到小区门口只需要五分钟,七块钱拼车。
“诶?你平常不走那边吧。”未删去昵称的补充备注的一侧,冒出来几个小红点,那朵花儿打字的速度很快:“又要去哪家超市买烟呀……”
“我戒了。嗯。”何郁刻意打了字,她觉得还不够,又补发了一条急匆匆的语音。
“我看你刚才好像很紧张,怎么啦?”
“千鹤,我不确定要不要和你说,即使现在太阳还很大……我,我刚才见鬼了。”她一边打字一边分屏挑选着网约车,“一个有三张脸的红衣女人,后背上有白色的,附加脊椎?那里是凸起的……后颈有一个黑色的空洞,光也照不亮。”
赵千鹤没有立刻回复这个话题,她搭上了闷暗的公交,车上的乘客依然寥寥无几,没有同学顺路,回家还有五站路。
后颈上是空洞而不是凸起的伤痕,目前也只能猜测是凛冽物,解释吗,或者装作震惊?何郁迟早会知道的,嗯……与其让她凭借自己的猜测得出结论,不如现在就告诉她,可是她凭什么相信凛冽物的存在,又怎能告诉她,凛冽物和鬼有什么关系?
隐瞒到什么时候,何郁会自己明白?她若是遭遇了凛冽物,又跑不掉,也没有能力和它们对抗——过了一站路了,赵千鹤想努力组织语言,还是欲言无落。
“不过我没事。我只是被吓到了。”
从何说起,恶语堂还是雨监会——赵千鹤抓着吊带扶手,四顾空车厢,青色与树隙遍地,飞速掠过,电车每一次起步都好似起飞,击动着她的思路。
“你真的没事吗。那个东西没有伤害你吧?”
“没事。
我拍了照片,
但是只拍到了一条悬在半空的红色裙子,
然后,有一股似乎是桂花的浓烈香味,向着车站那个方向飘去,下了天桥时,那个东西就消失了。”
又过了一站路,还是没有人上车。
“你现在在哪?何郁,我刚才一直在等你呢。本来还想问问你要不要去清游中学,我觉得当面问更好一点的……”
“我打车回家了,啊,有人上车了。”
何郁向主驾后座挪进,紧接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和一个面容忧愁的男人上了车,男人坐在副驾上。那没有舒展的眉头一定是发愁了,何郁仔细观察男人迎光的侧脸,颤抖的肩膀与脸颊滑落的水珠。车辆从区医院起步了。
她知道怎样开启话题,刚把相机切到单色模式,想对准男人的侧脸,身右的女人就探入了何郁的镜头,凄惨的表情布满了何郁的画面,女人欲言又止,丧气地半侧过脸,打量着何郁手里的卡片机。
少女只好马上收回相机,对女人尴尬地笑了笑。
“你,很喜欢拍照吗。小同学。”何郁的夏季校服上的图案被绕在衣领前的披散头发遮住了一半,女人继续挡住副驾上的男人,靠近了何郁,“原来是九中的同学。”
“嗯对,嘿嘿,不好意思,是我冒昧了……”
“没事,现在的中学,居然不查电子设备啦?你平常真的有时间拍照嘛。”
何郁意识到面前的女人并没有恶意,紧攥着相机的手放松地贴在了座椅上,语气腼腆起来:“现在不拍,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虽然可能会有点幼稚,但……”
“你说得对。或许不仅仅是纪念,还会有别的用处吧。”
“诶?”
“小同学,你会出现在自己的镜头里吗。我觉得用相机自拍的人都很酷,很勇敢。”
这算什么问题。自拍难道不是单纯记录的一种吗,无关勇敢与否吧,况且现在的手机也能随便自拍,又有什么关系呢?——何郁不解地看着女人脸上那片似乎是强撑出的期待,坚定地说:“我不自拍。”
“如果别人拍你呢?”
没有答案。何郁别过头去,车窗玻璃暗沉。她看着从选择记录起,她一直避免被拍下来,即使会出现在朋友捕获的影像中,她也拒绝让更多的人看见自己的模样,不论是怎样的喜怒哀乐,她只容许被暂时记住那个瞬间,当然,被更多的人记住就是永恒,何郁想不到永恒这样庞大而无形的东西会向她索取什么,她害怕永恒。
而女人知道自己白问了,倒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过去的生命里,没有在世界上留下一张关于自己的照片,也没有留下关于世界的照片,别人拍到的我,都不是真的我,所以别人很快就会忘掉我啦。”
啊,今天怎么总是遇到莫名其妙的家伙。不过她说的话还挺有意思的,也许以后会忘掉吧。
车刚经过一个盛大的十字路口,正午的阳光开始偏斜,车辆在右拐时受照,一角暗弱的阳光瞬间搭乘,又马上卸下,照亮车厢的瞬间,副驾上安坐的男人忽然启齿,而女人的容颜也短暂地亮了起来,一对暗红色的眼睛还在期许地打量着何郁挂在右手上的相机,但是少女并没有看见,只听到男人的柔言:“七月二十九号,我休完假就去辞职好了,剩下的日子……”
“剩下的日子,不得你照顾好自己啊。不许辞职,你饿死了怎么办。”
果然是一对情侣。自己未禁住的嗤笑似乎把继续窃听的欲望投了出来,何郁马上低头拿出手机,装作要回复消息的样子———赵千鹤在两分钟前询问了一大串:
“李芩冬还在骚扰我。
她有没有给你再发信息?
如果有的话,她的话语里有没有可以用得上的信息?
我还是很在意。
对面绝对不可能是她。”
男女的声音夹在何郁思考的目光中:“没关系的,我还能找到在家里的工作。”
“本来你现在挣得就不多。不要为难自己了。”
“那我答应你,尽可能照顾你,一直到那个时间点上。”
“要不我们去旅行吧,就这些天。去雪山看看。”
男人沉默了。车声停下了。何郁抬头,从车窗看见左边对街的连锁便利店,旁边是一家空置转让许久的餐厅铺面——到小区门口了,她心想。但是左侧车门是不能从车内打开的,起身挪向右侧车门的预备还未做好,何郁就看见了副驾座上的男人也下了车,随后他马上拉开了后座的右车门,恭敬地弯腰,悲伤的表情,都被车窗玻璃隔断在一旁,只伸出了一只右手露在半空中。
女人虚弱、缓慢地起身的背影中,散发隐约遮住后颈上一片白色,明度与怪物脊背上的白色凸痕几乎如出一辙,待她牵上那只手,下了车,何郁即刻挪向车门,想再看清楚那道白的形态,女人已经倚靠在男人的怀中受搀,她的背影叠入了男人的背影,步履蹒跚,进了小区。
“下车吧,小姑娘?”
“哦哦,不好意思,谢谢师傅啦。”
“慢点哈。”
连锁事情忽然发生,但也只是发生……前天赵千鹤怎么会过来呢,刚才遇到的怪物的消息能从她那里得来答案吗,她好像也想去清游中学,真是太好了——我为什么会碰巧遇到这对和我住在一个小区里的男女,申小雨还想让我帮她要账,今天放学时在车棚那儿喂的四耳猫好像很喜欢被我抚摸,明天开始的线上课正因为是线上所以被延长了上课时间。是否内隐着关联?
何郁些微退却,关好车门后,不自觉地愣在原地。
“明天或许可以直接约好千鹤,试着去那边看一看,可是,真的有必要去吗?我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难道是选择的权利吗?千鹤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她要寻找真相,而我只是为了攫取一些无谓的思绪,那里很危险吧,我应该怎样劝她,不,她肯定是在深思熟虑之后才做的决定。”
她慢慢走着,拉开了单元门,却看见那对男女相互倚靠的背影立于电梯间,顶上的声控灯年久失修,昏暗之间又见隐约的煞白停留在女人的后颈上,何郁回退一步,伏在电梯间门后。
“你还能想起来自己忘掉了什么吗?”男人没有低头,话语紧接着一声明显的吸气,悬而未出。
“我不知道,或许随机抽离了吧,比如,我童年时的一个下午吃了什么零食,我可能就不记得了,再然后,我会忘记那天我做了什么其他的事,虽然人根本不可能长久地记住某一天的所有事情,遗忘是难免的,但那只是冷了,而现在是流失,并且永远都不再会想起来……我很害怕。”
“唉……要是谁能完全拥有你的记忆,你会开心吗?”
“我不想和寄生虫一样。”
女人笑了。电梯来了。何郁继续探头窥视,猜猜,女人得了阿兹海默,还是癌症?但既然仅仅从区医院出来,应该不是什么致命的问题——可是那道白色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女人身旁的男人,他的后颈上没有?
屏上悬停到“2”,并且不再有指令召唤出或上或下的箭头,何郁记住了这样一件小事,谁会给出答案呢?或许是自己。
李芩冬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仅仅是一面之缘的记忆,何郁已经自然地闲置冷落了那天,再想起来也只有戴着圆框眼镜的少女的大致容貌,再过久一点,那份容貌就会与名字分离。
那是千鹤的理由,而不是我的理由,但是我没有理由。当然了,李芩冬没有再发来什么消息,这样就好吧。
“我就在等你这句话。”这样回复赵千鹤,够了吗?她马上撤回,又重新选了赵千鹤不够正式的邀请,慢慢地打着字:“我会去的,我想和你一起去,明天可以吗?”——发送,然后是“已读”。
“明天在生生广场,早上七点半,你多带几块电池。
然后是小刀,拜托你啦。”
这是昨晚就想好的计划,从那里出发到距离清游中学的前三站时,肯定会有改道提示,从发生改道的车站下车,步行过去就能逐渐进入重叠的街道,或许会在边缘地带见到恶语堂的工作人员……不过他们真的算在工作吗。
应该先去探望奶奶的,但是,还没找到老妈,老爹又是一副失落的样子。一切都在突然之中发生,好像种种的突然,要成为怎样庞大的灾难的先兆,自己也正在成为一条先兆,要如何知道,自己又是谁的前奏呢?——总之,明天是非去不可了,不过得先过老爹这一关吧。
“小刀?多长的刃?”为什么,是小刀呢?对,那里的确是危险的,可是一般的小刀会管用吗?何郁想象着那把刀可能的形状,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拿过刀,自己与锋利的距离,不在自己手中的快门与被摄物体之间的距离之内——她组织了这样的比喻,自言自语地推开了家门的纱帘,团团在何郁自己的房间里扑动着笼子,敲划金属的声音很急促,催使她抬头。母亲靠坐在沙发上戴着虚拟头盔,似乎正在看着什么文本,手柄在半空一划一划,丝毫没有注意到女儿进了门。
“老妈——我回来啦。中午吃啥。”母亲身侧的金属果盆里放着四块剩下一半的苹果,形态并不对称,盆中空余处反射着电视屏幕里模模糊糊的蓝。何郁强打起精神,拖着疲惫,书包还斜挎着,低头七步,迅速地迈进自己的房间。
“啊?没得吃。我都忘了做饭了。”
连一声回应都没得,下次,下次进门不打招呼了。昨天,以及之前每一次回家看见母亲时,都会打招呼,都没有得到过回应,母亲只是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唉……反正现在也不饿,嗯,理清思绪才是最重要的。
“你将将在看啥子哦。还勾勾画画的。”何郁蹲在小狗的笼前,双手故意背后,看着歪过头的团团。母亲应该没有戴耳机,何郁有些无措,心不在焉地喊问。
房间很宽,父母的房间是次卧,常年西晒的主卧原本是何郁父亲的书房,电脑桌和那台弃置许久的电脑随着何郁的出生,一并被妥协似地搬到了次卧,黑色的房门经常紧闭;何郁的父亲回家一般都已经是身不由己的深夜,只有那时,那扇门才会被留下缝隙,挤出一点昏暗的床头灯光。话语经历了震荡般的混响过后,何郁后仰躺在地毯上,无聊地盯着空白的天花板,这间房是没有顶灯的。书架前的高脚桌上有一盏可以万向转动的台灯,亮度可调,但最近有些不灵敏了,后半夜时会自己亮起来,然后又熄灭……可惜它已经停产了。之前扫过台灯底座上的QR码,据说这盏台灯只生产了一千五百多台,大概价值不菲,维修起来或许也会很贵,但是还没有给母亲说过这些,她肯定明白,又能怎么样呢。
母亲起身把果盆端了过来,头盔半卸地搭在头顶,那张天生带一点委屈的脸,保养得很好,说起话来,不见一点显著的皱纹:
“你还记得嘛,前些时候,有个娃儿救人跳江没是捞上来,尸体也没得哪个找到。哈人说的,莫不是水鬼嘞。呸呸呸……”
面无表情也没有动作,只是把果篮放到了床上,只是抬眉凝望何郁放在床头的相机,然后欲言又止,再是哀叹一声……她轻声地回到电视前。
“你觉得我信这些唵?我可是好学生嘞。莫扯那些个封建迷信。”
“这事儿过去其实好久了,勒个娃儿和你一般大,你莫学她。不要让自己到危险里头。”
突然说这些。重要的不是救人的精神吗?可是,可是。
何郁向右翻身,背对房门,枕住上臂,下午又想四处走走,现在看来,暑假的的确确于实际上到来了。她无聊地高声说:
“学校通知转线上课了,没说清楚为啥子,然后补课也就延到月底头,反正是非强制的。”
“你不想补就不补,都可以的,看你自己安排噻。只要你不出危险就得行。我这两天超市也忙,来买物资的可多。”
何郁感觉各种看不见的东西围困着房间,尽量深呼吸,却更闷暗,她不禁想象,有一个水平的视角,将自己和母亲隔开了一道白色的墙,那道墙上有些许裂纹,但它还会顽强地矗立在那,只是,房间里的墙纸是黑色的,不论涂鸦什么,只有刻痕知道内容。
母亲的声音飘出书架之间的空窗,话尾上挑,似乎没有说完,但的确没有下文了。想知道的内容,除了遭遇的事情,还有别人的内心。
她蜷缩身体,恶狠狠地瞪向那面黑墙。
“又不是没想过……我不明白,我总是不明白吗。”
要是有意外的冒险就好了,先前这样想过,改变什么,不论怎么样都可以的话,现在居然觉得不负责,为什么?是害怕失去生命,还是害怕伤及他人?还可能,害怕着没有做好准备,地图与觉悟,想象与可能,一旦缺乏什么,愧疚就开始滋生了。
明天赵千鹤必须要去清游中学,她一定会去的,怪就怪自己先前随口说过吧。但……当时赵千鹤的神情,不似连续的同一个人,那点微笑转换至茫然,仅仅半秒的事情,如同灵魂被瞬然抽走了一样,不,不如说赵千鹤笑的时候,完全不像她了。
那不是她。
何郁担忧于消息窗口里那把小刀可能的形状,不安在赵千鹤的资料卡与空无一言的私空间之间划动,而赵千鹤没有回复。
空气还是沉闷,何郁起身,地毯只留下了压暗的深灰汗形。
“千鹤,
如果我们回不来了怎么办?
那里完全未知。”
“正因为未知,
才去寻找可能的答案。
你我都有想知道的。
明天见啦。”
就这样回复了。
赵千鹤站在仅剩一人的屋头,面对玄关的镜子,镜像客厅里的地面上,似乎长出了不明显的青苔,眨眼定视,那里只是自己的长发散落的轮廓。
每天都要打九个电话给母亲,每一次拨通前都固执地相信着母亲一定还活着,每一次听到电话不在服务区时,居然有了一丝的安心闪烁。唯一可知居然是神明从记忆中窥探到的属于母亲的波纹,还在不停流动,神明却不知那道抽象的波纹去向何处,就连她来时的路也被其余的波纹干涉,听上去多么难以描摹。
为什么,好像只能相信神明了,仅是见识过白色的记忆流从别人的后颈出现,就相信着危险世界的确如此。仿佛为了验证什么极其偶然的猜想,把这个来自危险世界的家伙当成了救命稻草。相信祂会付出的代价,一定会有的,没有任何的信任,建立在无条件之上,只是……目前只剩神明了。啊啊,祂自称神明,统辖何物?记忆吗……
“在想我的事情吗?”自己的声音从镜中传来,比先前未现身时要清晰不少,镜像并没有开动双唇,赵千鹤打量着自己无助的神色,那是抬起眉头,眼神比以往空洞,撇着嘴,而她心生厌恶,哪怕是转瞬即逝的一丝,消散后仍在拘谨地介怀。
神明的声音中气十足,不断从镜中泛出:
“我前天就在问你了,有没有想好名字,如果单纯把神明作为名字,很快就会被人们忘掉、抛弃,千鹤,你很清楚呢,现在的社会不需要有能力的神明了,况且生存在这个靠名字前进的社会,我也可以使用你的名字,以你的名号去行使很多坏事,为你带来麻烦和意外的收获。”
客厅南墙半透,卧室那面近乎落地的阔窗虽未带来晴时的鲜明光亮,空荡的房间没有诗一般地洒下明朗的方形,凭借着对楼相对白日的反射,房间还不算彻底暗沉下去。赵千鹤在昏暗中还在回忆着自己何时签下了同神明的契约,前天切实遇到神明了,好像一切都从这里开始了,再之前呢?
“为我命名,这样你我都不至于太麻烦呢。”
神明今天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一样,为了名字喋喋不休,真是烦人——但是怎样都想不起来,具体是从哪天起,神明,或者是凛冽物,有了出现的迹象,或许是喝水或者梳头时的想象里,某根笨拙的手指把世界上的某处碎片无意间摩擦掉了,可惜那些难以知晓,因而只能任凭它寻常地消逝了。
赵千鹤神经紧绷,猜忌总会因此钝化为间隔跳跃的失语,眼后的眼有没有时时刻刻监视着?曾经有一种外形不像人类的仿生人,TA在与人交谈时的思维路径被设计为公开,人类阅览TA的思维到半途,就可以凭借造物主的身份,对仿生人的思维路径进行干涉、修正——那是十几年前的新闻了,母亲偶然讲过。
“诚实地告诉我吧,什么时候找上我的,我需要确定一个时间。”
打开电视墙上的挂扇,吱扭三声后,三挡转速的扇叶随着摆轴左右运动起来。客厅很难装空调,俯瞰整个户型,客厅几乎无法正常采光,唯一一面便是半透了非承重的南墙的主卧大窗,就算在主卧装上空调,对于气候的打扰所进行的冷暖补偿传递到客厅时,客厅里的人早就迫不得已地回到床上了。
直接面对风扇,又试着与摇摆的速率同步,这出于一种试让身体闷热全然散去的贪婪,但是风扇只扭摆了三四次来回,和往常一样,又卡在电视正央半空了。赵千鹤垂头看向灰暗的电视屏幕,模糊的半身没有开口,心中如第三下敲门,想必那多有几分沉重。
神明背对剧场戏台沉坐上台沿,仰视破碎露天的穹顶,阳光炽热,伸展开少女的身体,那只扭伤的右手几近痊愈,举手遮住闷热的光线,透过伸展的指缝直视太阳,语气轻松:
“实话实说。我其实并没有记忆与回忆的能力,所以无可奉告。你想定的是契约生效起,还是开始拯救,或者是完成了拯救——的时间?摇摆不定也好,也好呀。”
光线经过指缝,洒下不等的三份。
赵千鹤每想起一句话,光线就强烈一重,等她沉寂了,剧场就重新显现出灰暗的天空,而世界下雨时,这里满荡雨的回音。光明照射到少女在此处的身体,手背与面颊受下光热处泛起不连续的褶皱,神明坐在此处就能完整地知晓少女所思所想,只是那片漫长的灰空令神明昏昏欲睡,除非,巨大的穹顶空洞之上,投来一只眼睛,那或许不会发生了,或许在遥远的以后。
神明后仰躺展,眼看光线黯淡下来,侧翻身时,一阵跃动着的闪耀撞击着空荡的观众席,似要再敲裂几道穹顶:
“我确定要告诉何郁了,但是我不确定什么时候告诉她,凛冽物、世界重叠,还有你,相凛……就用这个名字吧,以备不时,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赵千鹤感受着风扇冷扰汗液,又提及一遍,“相凛”如同生成而来的字符,未经思虑,落网般紧随事相之后。相术的相,事相的相,相对的相,都夹在那一处。
“嗯,呃……你确定吗?要不要再换一个。比如,比如听上去更像人类的?”
真是一个烂名字啊……神明追问过后,侧躺的身体面向剧场中剩余的大片灰暗,嗤笑地做了一个口型,臂展仍开。人类的命名规则有很多,除了术语和亲昵的称呼,夹在中间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姓名,以及寻常的工具的名字,要说“来福”和“扳手”的区别,是日常所处不同情境决定的,但是,让“来福”成为“扳手”,让“扳手”去杀人,离开了它们的日常,就会侵入更多的日常——至于“相凛”,已经将使命和日常作好了规定,为什么赵千鹤会抓住这个或许曾经存在过的名字?面对凛冽物的家伙,可不是只有剧场之中这滩水,而是世界上所有的记忆……啊,原来是这样。
“那还是继续叫神明吧,但你本来就不是人类,何必呢。把相凛这个称呼介绍给何郁,她一下就能会意吧,不,到时候你不能出现。”
冰箱里一枚青苹果出现在赵千鹤的掌心,神明听见闷沉的坠地声,低头巡视黑暗,坐席之间有一棵纯白色的树正在生长,如在黑暗中发生的投影,树枝共轭、悬果、延续,神明视界中话语的光线眩扰结束时,那棵树停在四米高,对称的某个枯萎枝头,少了一枚苹果的轮廓,神明再聚焦那一处缺消,树上的苹果全部消失,远处树形开始逸散,勉强的亮度中,第一排的坐席上,如同马格利特来过,尽是独自落座的倒置的青苹果——这时赵千鹤已经咬下了第一口。
运转正常。
神明翻身滚下舞台,大步无声,迈向第一排,第三席前俯身的阴影中,神明捧起座中沉甸甸的苹果的双手颤抖着,恰似捧着何者的头颅,爱抚着果柄与周圈的果皮。
何郁的记忆又是怎样?神明猜测恐惧与坚定的味道,那些稀少的情绪,尽管看上去都是白色,可是落入这片剧场之后,黑暗会为它染上颜色,如蛋糕上撒下的糖针,颜色各异,味道也会有些许不同。啧……
“那,随你便。但是我要提醒你一种可能性。”神明试着抽长那根纤细的果柄,正色地自言起来,“知道真相,不论知道怎样的真相,这样本质的事情是一个时间问题,知道得越早越残忍,越晚越深刻。当然,她做出了关于真相的选择,就必然会受到伤害,留下疤痕。你这两天也这样想过,但是只要说出来,说出来也许会让空气中关于坚定的密度上升。”
“简单点说。”
“你要伤害何郁了。就是这样。”
赵千鹤翻看着张瞳发来的关于重叠的那篇报道的存档,猜测着明天可能的路径,神明突然的略言,轻松随意,她犹豫着要不要再咬下一口苹果,稍稍组织语言,却显得过分天真了:
“那,只要让她再伤害我,不就扯平了。”
神明以少女秃平的指甲在苹果的表面上划动,听见赵千鹤投下的光亮,热度褪却几筹,更像一阵近乎凝固的风,沉沉地附在了肌肤上。
伤害他人是不得已的事情,况且教育已然告诉人们不应伤害他人,赵千鹤明明清楚,居然还想把伤害随意地抛出,谁能接得住呢。人与人关于伤害的幸福论,听上去多么过时,但懂得和原则是两回事。
“你不讨厌她,对吧?那你何必这样残忍。”神明看着自己手指描摹过的容颜简笔,没有记住方才划过的是某人的容颜,只好嘲笑起来,“你的过去告诉我,你不是一个残忍的人。”
“什么意思?”
“弥补过失总比等候创伤要好,你又不是愚笨的家伙,总计较次数,最后会迷失的。”
而屏幕又切回了李芩冬。
赵千鹤咬下一口苹果,还剩下三分之二的体积,迅速目读过那些新发的消息:
“我猜你一定会来找我。千鹤!
你是来找我道歉的吗?
我会见你的,但是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找到我。同学们也在等你。
快,快点来找我吧。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小冬了呢。
你不要牵连别人哦。
不见不散——”
任务栏上的时间,在目读的半途来到了两点整,赵千鹤此时莫名地打了一个喷嚏,苹果没有拿稳,掉在了餐桌上,滚动到了保温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