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庵美大岛的沿海边又吹来一阵那时风,千鹤子忽地从流光四溢的云层跌落下来,宛如一道五彩斑斓的黑光。她笔直坠入海水的温床,湛蓝的盐水映射着烈阳,烈阳的倒影被尽数撕裂,海花四溅,漾起环环涟漪。她是因为高温脱水而坠落的。“咕噜咕噜。”咸腥的海水无意识地呛入她的鼻腔。漫天黑星般的大部队并未因千鹤子的昏迷甚至于坠海而感到额外的惊叹和唏嘘。毕竟,在夏候鸟的雨燕氏族中,他们的迁徙时期早已落后一大截;更何况,想要在澳洲大堡礁的雨林与那群巢居的留鸟争夺更多的生存空间也绝非易事。
与此同时,法矢正在悬崖的岩洞里目视着一切。他是一只翼展十五分米的成年游隼,金色锐目,墨黑利爪。他正准备去广叶树林子里捉黑兔,见此情景,不禁感到浮躁,“已经是第几只了?”他想。难道就因为这儿离赤道相对较近,所以那些候鸟就能如此随意地掉进蔚蓝的汤锅里吗?
让食物腐烂在海面,亦或者是让她被海龟分食都不尽他意。他可以吃海龟,但海龟不能吃候鸟,食物怎么可以吃另一种食物呢?他一边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从岩洞里窜出,光速掠过露头的浮礁,一爪捞起千鹤子的尸体——他的爪子足足有五厘米之长。海面带起一连串大小参差的水珠。利爪刺透她的翼根,剜出三个血窟窿。他像丢枯树枝一样将她丢到岩洞里。当看清她的全貌后,他急得便要骂娘:
“哈蛤鲨!是难吃的,是最难吃的雨燕!”
他钟爱鸟禽,却唯独不吃雨燕。千鹤子的尸体从海水里捞出,隐约散发着淡淡鱼腥。
“丢了她,把她丢到崖下面去。”他想。可一转眼又忘却了,他记得刚刚他是想去逮黑兔的。只探头,就与一阵狠戾的狂风撞个满怀,他脚不颤动,目不斜视。一阵风过后,他就只记得抓黑兔了,把那可怜的、小小的雨燕尸体留在家里。
法矢盘旋半空,目光如火,一些不知死活的黑兔还冒失地闯入显眼的山岩区域,这可正合他意,迅捷的身影仅眨眼间便可直击地面。一刹那,墨黑的弯指就穿入黑兔的脖颈,后者折腾两脚死了。他开始分解黑兔的尸体,首先就是要切掉头颅,骨多肉少。他处理掉内脏和肌理,吞吃白肉和温热又带有营养的兔心、兔肝。其他的全遗弃在原地,引来一大堆海鸥,海鸥不食腐,但谁又会放过免费补充脂肪和蛋白质的机会呢?
法矢一连吃了七只黑兔,心满意足地回到岩洞。
让他意外的是千鹤子苏醒了过来,她并没有死,只是有些瘫痪,此时正靠在岩壁上歇气。她的翼根由于刚刚的伤害而渗出一些血液,现在已形成痂口。她对疼痛的感知不强。法矢看着这只仅有自己一半大的黑色煤团,抻长脖子,一边直勾勾地盯着她,一边歪头歪脑蹦了过去。他几乎将嘴怼到她的脸上,千鹤子没有见过这种庞然大物,更没意识到这是一种猛禽。只是法矢的身上隐约散发着一种血肉的腥气,让她不安。将头往后稍稍,礼貌性问道:
“埂啾,你是什么物种?”
“你说什么?”法矢没听清。
“我想问的是,你是什么生物?”千鹤子的声音很尖细,大抵与她喉咙的生理构造有关。法矢不理不睬,瞪着金黄的锐眼:“看清楚点,小燕子,小雨燕子,我可是游隼,是会吃你的,你难道还想同我作伴吗?”说着,他不由分说地将千鹤子踩倒,一只爪子摁住她的头,一只爪子扯住她尚未长开的羽翼,用尖牙撕扯那血淋淋的翼根,暴戾的气息在洞内靡迤。千鹤子一声不吭,她看见的是岩壁,一只游隼的家。
“呸,难吃。”法矢尝到一点鲜血的味道,吐出几根雏毛,由于刚刚吃过黑兔,现在就更加难以下咽了,“你们这群雨燕子,生来就难吃,还总从这里路过,你要是只兔子该有多好。”
“可我要是兔子,我就飞不过来了。”千鹤子平静地说。
“那你就得滚出去。”法矢说,“我又不吃你,你呆在这里只会弄脏我的窝。”言罢,法矢用嘴衔起千鹤子的脖子。她在半空挣扎着,扑腾在他的胸膛处:“埂啾!”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我要回去,要回到雨燕群里去!”千鹤子挣扎着说,“我要到迁徙地里去,那里有我的同伴,我会在那里筑巢,找到我的伴侣。我们会生下好几枚小宝宝,等来年,等他们长大,再教他们从澳洲飞回冲绳。”
接二连三的聒噪让法矢变得更加恼怒,他一生气,头发就会竖起,上面有一撮皇冠样式的金色毛发,再加上顶大的体型,周圈的猛禽都称他为“王之法矢”。“别再幻想了,傻子!”他说,“你们这种一飞起来就不落地的鸟,生来就是给我们填饱肚子的。你的故事没有感动我,我对你既没有饱腹欲,更没有保护欲。现在把你摔死,已经是便宜你了。我知道你的脚站不起来,你的脚压根就是软趴趴的。这是上天赐予你的灾祸,你应该早想到会有这一天。”
言罢,法矢在悬崖边将千鹤子丢下,她在尖锐的岩壁上一路磕磕撞撞,连胸腔都瘪了进去,头都撞出一个大洞来。她滚进一堆岩石的缝隙中,死了。
千鹤子死后,法矢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观。除了休息和遥望之外,就是到广叶树林子里去捉黑兔。偶尔也会劫掠海鸥、醍醐,乃至于海雕的食物。在人类的记录上,最大尺寸的游隼体型在身长五分米,翼展十二分米,那是没有见到他,他想。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也不清楚什么是厘米,什么是分米,只是觉得自己无人能敌。他的眼界比起他的身份可能稍微狭隘了一些,他还没有离开过日本呢。
“嘿,秃驴。”法矢踩在海滩上,被一只年老的海龟骂了。
“哈蛤鲨!”
“狗叫,狗叫。”
法矢气急了,他拿这种甲壳类生物没有一点办法,那铁硬的龟壳便是他无法逾越的天谴。他当然可以抓住龟的壳子飞到高空,再把嘴臭的海龟摔个稀烂。可那是老鹰的作风,他若那样做,完全就是自降身份。海龟也是料到这一点,所以才敢对着他叫嚷。法矢跳到他的背上反复撕咬,却只是造成轻微损伤,海龟又对着他输出了一阵子,悠然自得地爬回海里了。
近期一直在下雨,珍珠大小的雨点落下,在灰蓝的海平面上起舞。岩洞被一层薄雨帘所封印,法矢干脆就缩在洞内最深处铺满枯枝和草茎叶的环形巢穴里酣睡。在梦中,他打败了金雕,成了鸟中之王。
翌日,暖白的晨光铺洒进来,唤醒沉睡的倦惰。法矢腹中空空,在光的指引下来到洞口。海景焕然一新,白而金黄的光融进深蓝的海里,化作一首淡雅清致的华尔兹。雨水携走灰尘,刮来一阵微绿的风。翠绿的广叶树林里满是生机,透明的晶露在叶片流淌。海水映射在五光十色沙滩上,赶上来一大堆赤红的海蟹。由于不太晒,同样来到沙滩的还有人类,清凉的夏装透出淡红的肌理。与遮阳帽的影子一同行走在海边,满地充盈着欢笑快活的气息。
法矢又想吃肉了,但总不能吃人。螃蟹是个硬茬子,那还得去找黑兔。他正欲腾空,脚下的岩石堆却陡然传出有气无力的“埂啾”声,他吃了一惊,急忙跳下去。岩石堆里的雨水累积成洼,千鹤子躺在小洼面上。翅膀浸透,两眼紧闭。她的腹部是白嫩嫩的,显得有些肿胀。她发出阵阵沉吟,并不凄惨,却像是在诉说。死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偶尔踱步,直到下一次略带吃力的“埂啾”声从千鹤子嘴里挤出,其腹腔都产生卖力的震动。法矢这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只黑色精灵的意志力有多么顽强。
他将千鹤子叼到一块温热的石头上,让她接受阳光的滋养。期间寸步不离。想来也怪,他一周前是想要千鹤子的命,现在却害怕一个扭头她就被老鹰或者海雕给抢走。千鹤子的大脑开始复苏,眼皮剧烈抖动,这是即将苏醒的征兆。法矢凝望远方,又一只带鱼被醍醐给储到嘴里,身旁一道“埂啾”也带着惊恐直了起来。
“哈蛤鲨!你吓死我。”法矢埋怨说。
“我是死了吗?”
“没死。”
“那我怎么活了过来?”
“你问我?”由于要守在她的身边,他足足饿了两小时,“真是命不该绝,小雨燕子。你本来是脱水状态,却又天逢下雨,想必你喝饱了吧?”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陡然惊叫一声:“哦哟!”
法矢被惊得炸毛,却又出乎意料复读一声:“哦哟?”
“我是从悬崖掉下来的!”她喊道。
法矢点了点头。
“然后我撞到了头!”
法矢再点了点头。
“那我为什么还活着!”千鹤子抱着脑袋,实在是想不明白了!
“你非要一惊一乍的吗?”他满面怒容,“是的,你还活着,现在就给我滚。”
千鹤子凑近了,用那只乌黑的眼珠子盯着法矢,她往前一步,法矢就后退一步,她再往前一步,法矢就再后退一步。以此往复,法矢踩到石头边缘,一个趔趄过后,近乎娇羞地用翅膀对着千鹤子推了一下。
“哎哟!”千鹤子一屁股摔到石上。
法矢缓过神后反倒没了怒气,千鹤子唯恐是把脑壳摔出了问题,想来也对,从那么高的悬崖壁上将头颅重重砸在石头上,换他来也不好受。联想到这一串事情,或许他就不该去把千鹤子给捞起来,如今她两次大难不死,甚至还生龙活虎。看得他都快要气死了。
“你干吗推我?!”她勃然大怒,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我想起来了,就是你害的我!”
说完两跳就蹦到法矢面前,瞪着圆眼:“说,你为什么要害我!”
法矢忍着没发火,一脚踢过去,怎料被机敏的千鹤子闪躲过去。前者脚一滑,重重摔在石上,千鹤子直接坐到他的身上,法矢短时间竟动弹不得。
千鹤子不停用嘴揪着他的羽毛,好像那样能泄气似的:“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他正要结束这场无厘头的闹剧,却听见千鹤子续言:“都是你害得我和大部队走散的,现在我一个人,到不了澳洲了!”
“等等,你说你要去澳洲?”虽然她先前就说过,但他还是好奇,“你去那里干什么?”
“迁徙!”
“然后呢。”
“这是候鸟的迁徙!”
“对,所以你为什么要飞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法矢继续隐忍道。
“对哦,我为什么要飞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千鹤子在迷惘间,法矢趁机一个侧翻将她甩下去。
“疼死我了!”
法矢瞬间将四把匕首般锋利的爪子伸到她的喉咙。回过神来的千鹤子虚汗直冒,她恍惚间记起来了眼前这个主究竟是什么来头。
法矢将脸怼了过去:“澳洲是怎么样的?”
见他没有要吃了自己的臆想,千鹤子急忙解释道:“澳洲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国家!”
“俗语。”他说。
“他们那儿有红袋鼠!”
“打不过。”
“还有好多好多吃的!比这里的物产丰富好多倍啊!”
“我明白了。”法矢说,“你的意思是,你们这群雨燕子飞到澳洲,是为了在那儿熬过本国的寒冬,等早春的时候再飞回来吗?”
千鹤子为他竖起大拇指:“聪颖!”
“怎么,难不成你也想跟我一起去澳洲?”
听到千鹤子这么说,法矢心里也犯难,在这片岛上,他自然是一方霸主。餐餐吃的却是味同嚼蜡的黑兔,要么就是咸腥的海鱼。若真像千鹤子所说,澳洲或许真是个风水好地。一是这边的食物吃得太腻,二是周遭的猛禽都视他为灾祸,时常能够听到它们密谋着要害他呢。
“考虑考虑。”
“嗯~考虑考虑~”千鹤子一边摇头晃脑一边阴阳怪气,“一辈子没出过本国的家伙,不会真觉得自己很厉害吧,不会吧不会吧?”
法矢并未被激怒,自从被那只**的海龟给咒骂之后,他的情绪变得前所未有的稳定:“如果我放你走,你一个人没有雨燕群的袒护,能够活着飞到澳洲么?”
“能!当然能!”千鹤子一个机灵站了起来,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脚是软趴趴的。她只能尴尬地被迫坐了下来,法矢看出些许端倪:“如果我不帮你,你飞得起来么?嗯?”
“那是自然的。”被石头撞了脑袋的千鹤子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