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国的庵美大岛位于九州南端,属于鹿儿县。而想迁徙到大堡礁,必须经过至少六千公里的长途跋涉。虽然雨燕“没有脚”,但她们也需要停留,正如野花会开,树木流脂一样。雨燕也需要停在岛礁亦或者是在可食用浆果丛补充维生素和纤维素。在千鹤子的路途规划中,菲律宾巴拉望岛是唯一一个信标,而从这儿到巴拉望岛的粗略路线,首先得沿琉球群岛飞到中国台湾,再从中国台湾飞到吕宋岛,距离大概在二千三百公里左右。
雨燕和游隼的飞行速度差距不大,但要纠结于持续耐力,只怕游隼会先一步败下阵来。启程的前几天,天气和温度都十分适宜,就连夏风都在为二人鼓掌,让他们前三天每日行程高达六百公里。当然,法矢需要经常落地补水,淡水并不常见,所以他会去找雨水所积成的小洼或者小湖泊。为此甚至不惜偏离航道,千鹤子并不在意他的执拗,毕竟他和自己在生理上有着本质区别。在法矢停下来喝水的时间里,她也会适当补充一些水分。
“要是你再飞远一些,就飞到海南去了。”千鹤子坐在树梢上,对着湖泊面上的法矢调侃道。法矢的羽毛易溶于水,还好这泊不深,但也没法映衬出他俊秀的面容。洗了一把脸,他惊讶的发现泊里还有鱼,难免会发出喜悦的叫声。
“哈蛤鲨!”
“埂啾?”千鹤子听到那丑陋且嘶哑的一声,微蹙着眉头,“法矢,是你刚刚在叫唤吗?”
法矢听得树顶的千鹤子在问他,不禁尴尬得耸了耸肩:“那肯定是鱼在叫。”
她盯着那只被法矢利爪穿透的鳗鱼,微倾着脑袋:“嗯?”
“你看。”法矢抓起鳗鱼,他的两根利爪从鳗鱼的脑后刺入,接着屏息凝神,在未张喉咙的情况下大喊一声,同时也用刺入脑后的两根利爪暗箱操作,悄悄撑开鳗鱼的嘴,“哈蛤鲨!”
千鹤子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哈蛤鲨”给骇了一跳,失去重心往后跌去,双翅试图扑腾,却是杯水车薪。她想用爪子钩住树枝,可那分明是软的。她往灌木丛里跌了去,重重摔在地面上。法矢深知自己闯了祸,急忙飞到她刚刚所站的位置往下望:“千鹤子,千鹤子,你死了吗?”
“没死。”底下的灌木丛传来喜讯。
“那就好,”法矢说,“我还担心你死了呢。”
“死不了……唔……呸!”千鹤子从灌木丛里探出,吐出几片草叶,望着他,“如果我真死了,你会开心吗?”
“恐怕不会。”
“为什么?”
“你要是死了,谁带我去澳洲。”
法矢身上没有像千鹤子那样的磁场感应,自然不能独自飞往澳洲,而跟着她这个导游走是一个不二之选,一来千鹤子十分弱小,不会对他造成威胁,二来若是实在是饿极了,还能把她当个应急食品。千鹤子的算盘打得也很精——自从脑袋被石头撞了之后。自己诚然知晓迁徙路线,可远离大部队的她弱小到一只果蝠都能随意欺负她,更别说日行间各种鹰形目的猛禽了。直到法矢加入她的队伍,不仅夜间可以翱翔,就连白天也能肆无忌惮地赶路。虽在中国台湾的边境偶遇蛇雕和秃鹰,但只是一个照面就被打得仓皇逃窜。尤其是蛇雕,在法矢时速三百八十九公里的俯冲下几乎被撕烂整张脸皮,径直坠入湛蓝的海水中。
她也不能因此表现得太过于弱势,如果完全臣服于法矢,那势必会成为他的愚弄对象。她克服了自己对天敌的恐惧,反正在法矢的食谱里,若不是极度饥饿,他是不会吞吃雨燕的。退一万步讲,他还指望着自己带他到澳洲,带他去那素未谋面的伊甸园。于情于理她都是安全的。所以她应该表现得自然,像是对待死党一样对待他,让他变得弱势起来,这是她最想看到的。
“出发了。”
“出发了!”
隔日的气候依旧十分晴朗,炫彩的金光挥洒世间,抚慰着大地生灵,生灵复苏,草木皆醒,向着太阳虔诚致敬。科隆岛的码头边飞来一大群灰背燕鸥,领头的那只竟然衔着两根羽毛,看那羽毛的状态,一根是法矢的,一根是千鹤子的。
“怎么,我们是被通缉了吗?”法矢小声对千鹤子说。
“没有,”千鹤子笑笑,“他们就是这样的,好心呀,你掉了东西,争着要还给你呢。不过你可别回头,他们是看见我才敢上前来的,如果发现你是个游隼,肯定会被吓得魂飞破散。”
法矢听罢便不再追问,疾行在四百米的高空,身后的燕鸥群像是游行街的礼队一般井然有序。码头载货的商船排着滚滚黑烟,同样滚滚黑烟的还有内陆的大型厂房,又黑又粗的排气管仿佛蓄势待发的活火山。“直通码头的化工厂?”法矢想。他忽然发现这片海域的海水似乎没有那么清亮,定睛一看,化工废水竟是直接排在海里。
“喂!”法矢听到有人喊他,刚扭过头就和一脸生气的千鹤子撞了个正面,“不都说了你别回头,你把他们都吓跑啦!”
法矢这才回过头去,那群灰背燕鸥像是发现什么恐怖东西似的纷乱散开,就连法矢和千鹤子的羽毛都弄丢了。“可是,我刚刚并没有回头。”他说。
倏然间,头顶上方鬼影盘旋,类似于鸦科的“嘎嘎”声也紧随其后。二人惊恐地抬头,高空处不知何时聚拢了一大群黑鸢,顿时被吓得滞空在原地。黑鸢个个血眼尖喙,怒目而视。“这是什么物种?”千鹤子反复扭头,害怕地说。不断盘旋的黑鸢群宛如绞命的血滴子般围成一个黑圈。法矢敏锐地发现他们的眼睛里居然在流淌着黑色的脏臭液体。“千鹤子,过来。”“干嘛?”“到我胸前来。”“嗯?”见她犹豫着,法矢直接给她搂了过来,护在怀里,头肩后仰,全身重心上移,将可怖的爪子露出、伸长。呈现出进攻姿态。
“嘎!”一只黑鸢大喊着冲了过来,伸出黑爪向法矢抓挠,法矢不闪不避,五厘米长的利爪一只抓住他的翅膀,一只爪子撕裂他的腹部,血淋淋的肠子和内胆哗啦啦地尽数掏出。黑鸢惨叫一声,法矢一松爪,他就同鱼食一样落入海中,法矢这才发现他们的体型不但比普通黑鸢略小,身体也更为脆弱。
“嘎——”越来越多的黑鸢扑过来,法矢却了无遽容,气定神闲。逮到一只就是一场无麻外科手术。但凡是被法矢抓到的,都是非死即残,纷纷坠落到被污染的海水里。他的背部也遭受到一定程度的伤害,只是转身一扫,一大片的黑鸢羽毛被撕扯下来,露出长在腿部深层的细软绒羽。黑鸢的鸣叫不绝于耳,但在法矢的清理下分贝逐渐衰减。也许是杀死了他们的首领,也许是死了一半以上的黑鸢,剩余的家伙都纷纷逃离,逃到法矢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这一番争斗,法矢的精神十分衰弱,让千鹤子能够轻易从他怀里挣脱。
“你没事吧?”千鹤子问道。其实她的背部也在混乱间被黑鸢抓了一刀。
他既没有喊痛苦,也没有装作不在意,只是眼皮有些耷拉,身体摇摇欲坠,一副难以掌握方向的样子。千鹤子见状连忙将他牵引到一片低矮的山岩区,这里没有岩洞,只有一块像被挖了一勺的石壁。法矢被迫降落到那块凹进去一立方米的空间之中。刚一落地便两脚一软瘫倒在地。见千鹤子来扶他,他摇了摇头:“没事。”说罢扑棱翅膀,倔强站了起来。
“能走不,埂啾?”
“能走,他说。”说完却一屁股坐到地上。
“你饿了吗?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不用。”他刚说完,却又点了点头,“去吧。”
千鹤子飞出岩坑的一瞬间,法矢又躺了下去。
千鹤子说是要给法矢带食物,可他是吃肉的,自己平时也就只会采撷一些浆果和生植物叶子。哪里能搞到肉呢?她偶尔也会吃昆虫,可见法矢对着鳗鱼大块朵颐的情景,不太像是会吃小蛾虫的样子。话说自己也是废了老命了,明明独立起飞都很困难,更何况岛上全是类似于菲律宾鼠鹿、孔雀雉、眼镜猴等庞然大物。她在板根红树林里吸食了一些花蜜,顺便啄食了几颗裹在干草叶片子里的光虫,意兴阑珊地返回岩坑。
法矢还在睡,他不像是受重伤,更像是特别累,特别困。千鹤子在他身旁坐了一会儿,中途他没有醒。她瞅见了法矢背后触目惊心的伤痕,可她又能怎么样呢?她只是一只雨燕,能做的事情太有限了。抛开现在的状况不谈,最理想的肯定是迁徙到大堡礁,找一位终身的伴侣,产下两三枚小雨燕子。那儿有适意的气候和湿度,富饶的物产资源,极低概率的灾祸,却仅有少量的天敌,可真是一个风水好地。这是刻在她基因里的宿命。自从她被石头撞了之后,她就开始出现一些不符实际的幻想,那些幻想在重铸她的鸟生。为什么偏偏就要去澳洲呢?为什么偏偏就要繁衍呢?她出生后也没见过父母,看来哪怕是翻山越岭迁徙到澳洲也没有好结果。
偶然听见法矢的低吟,唯恐噩梦缠身。见他的可怜模样,千鹤子决定在出去走走,指定是要找到一些肉食。她再次飞出岩坑,向内陆飞去。
时分已过傍晚,一颗大红橙子从西边落入海中,燃烧着最后的余温,将暖黄的光和热传递到此岸,仿佛一根温热的大舌头舔舐着千鹤子的脸颊。在千鹤子四十七米每秒的疾行中,周遭的光景也在迅速切换。待到锣鼓冲天,火花四溅之时,她诚然已经逾越进人类的界限。
板根红树林的边缘有一个人类集市,规模庞大,似乎整个岛的人都聚集于此。有渔屋——木质房屋,陶土烧制的红瓦,上面甩了一张张白色渔网,墙壁上依靠着矛枪。还放有一些陶制罐头,罐头里存放着海咸菜和果酿的酒糟。也有叶棚,棚子上是由芭蕉叶纵横交错而构成。不多不少,一共三十四个棚子,棚子上面的芭蕉叶的颜色也不同,有的呈焦褐色,如同麦芽糖下面的铺纸一般;有的是深绿色,用的是既不老也不嫩的叶子,存在一定水分。若以客观角度来讲,深绿叶棚子大抵是新盖的。棚子下面摆有各类精致的小玩意儿,有斑驳的贝壳,也有华丽的海螺。若说艺术,倒也不差;只是不能吃,着实可惜。有的棚子下面摆放着一碗碗的土,那个倒是有人去买着吃。所有芭蕉棚子上面都毫无例外地挂着某种鱼皮撑起来的灯笼。
锣鼓和火花的源头,来自于中心一个超大火堆,火堆的温度即使是潜藏在二百米树梢上的千鹤子都有所感知的炽热。火堆上面烧着成堆的牛羊鱼肉,牛羊肉刮皮去内脏,改了几刀,直接在火堆中心烧制。鱼肉小,直接丢到火堆里会烧成炭,所以他们是用竹签子把鱼串起来插到一米开外的土地上炙烤的。火堆处围着百来号人,围着火堆转着圈,载歌载舞。棕褐色皮肤,有男有女。女人穿染色流苏裙,脚系响板;男人穿剑麻纤维短裤,腰间一个盛满蜥蜴血的竹筒。这就是岛民的古老习俗“树灵祭”。
千鹤子的关注点全在地面那些烤鱼上,鱼是玉鳞,个头不大。如果是连着竹签衔入口中,说不定真能偷到一条,但她没有贸然行动。首先在身体极高速度的加成下,想要拔出竹签并不是难事,但要在离不到一米的火堆处及时转弯,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再加上那么多人一环环的干扰,概率已经趋近于无了。
法矢一顿不吃不会死,可她能眼睁睁看着他挨饿吗?她反复琢磨,想出了一个极其大胆,极其夸张,甚至极其恐怖的方法——如果不能及时转弯,那直接从火堆中央穿过去不久行了吗?倘若执意要实施前一个计划,恐怕在她拼命转弯降速之际,反应时间零点三秒的人类早已扑了过来,届时她也会成为火堆里的一部分。但要直接从火堆穿过,所停留的时间仅在零点三五秒到零点四秒之间。一想到这里,她全身的血液如同篝火堆一般沸腾雀跃了起来。换做其他雨燕,是不可能的这么做的,因为她们的职责是迁徙到大堡礁繁衍,而她早已挣脱基因的束缚,她想活出别样的一生。
说时迟,那时快。千鹤子的身子宛若一道飞雪,在渔屋和棚顶的游离之间闪身来到篝火的人群。期间仅有一个手上拿着一片绣花的小女孩有注意到这个身轻影捷的小精灵。她与众多的流苏裙和纤维短裤擦肩而过,张嘴衔起插在地上的竹签,成功从土地里拔了起来。不过他们的反应并没有那么慢,亦或者是千鹤子高估了自己的速度,在她拔起烤玉鳞鱼的一瞬间,他们就已经注意到了这只娇小的空中小偷。而她准备窜入火堆的另一边,早已有四五个人戒备着,他们佝着身子,双手腾空,正准备要逮住她。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喧嚣。有两个人正随手捡起地上的木板准备敲上来。在这危急时刻,再想转弯已是痴心妄想。千鹤子一咬牙,直愣愣撞入火堆,火焰是净化罪恶的判官,她没觉得烫,反倒从另一边窜出,那几个男人就抻长脖子扑过来,千鹤子将身一扭,没让他们抓着。嘴里的竹签却意外捅进一个男人棕黄的右眼,随着他一声怒吼,那烤鱼儿被夺了去,千鹤子赶快扇动翅膀。加快速度,往高空飞走了。紧随她的仅有那个手持绣花的小女孩的目光。
千鹤子没有抓到烤鱼,反而赔了一身的烟灰。她灰溜溜回到岩坑,法矢已经坐了起来。见她满身的狼狈模样,问道:“你去哪儿了?”
“你问我?”她漫不经心地抖落满身的烟灰,“我呀,刚刚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逃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