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凭空而起,寒风也更加剧烈;天空开始降落淅淅小雨,法矢仍在角雕的巢穴之中。
伤口的疼痛远比上一次剧烈,他的呼吸频率在降低,哪怕食物就在嘴边,他也没有开口的力气了。“埂啾?”不知何时,千鹤子再次来到她的身边,据说雨燕不会落泪,因为她们就是眼泪本身。千鹤子也没有落泪,只是坐在他的一旁:
“法矢,还能继续走吗?”
法矢摇摇头。
千鹤子蹲在巢穴里,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血淋淋的伤口。
“千鹤子。”
“嗯?”
“我再也不想做鸟中之王了。”
“为什么?”
法矢望着乌云,小雨流淌在他的脸上。
“因为迟早会死。”他说,“角雕那么强大,在人类面前也不过是块会飞的肉罢了。”
“扑哧。”
“你笑什么?”
“我啊,”千鹤子直起身子,“我在想,如果你没有这个目标,那你还能好好活下去吗?”
“怎么不能?”法矢一激动,又牵扯到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我是因为强大,所以才会有想睥睨天下的野心。如果我也是只雨燕,哪还能有那样的幻想呢?”
“好了,我不逗你了。”千鹤子认真地说,“你刚刚说想成为雨燕,是真的吗?”
法矢缄口不言,他说要当雨燕,那是他一顺口说出来的,如果真要他去当千鹤子这样弱小的生物,自然是不乐意。可这询问从千鹤子嘴里说出,总让他感到一种别样的意味。好像这个问题会跟她签订契约似的。他好几次要开口都憋回去了,最后轻启嘴唇:
“真的。”
千鹤子这才释然的笑,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向法矢讲诉雨燕氏族是多么的悲催。她们需要在高空急速飞行整整十个月不落地,在空中完成进食、交配、甚至是睡觉,她说她们会一半脑子睡觉一半脑子工作,听得法矢难以置信。她说她自从脑袋被石头撞了之后,完全就不按照基因的行为方式来了。
风雨未消,几近让千鹤子站不稳,见她滔滔不绝,法矢赶紧撵她:“走了,你该走了,再不走到时候起风暴了就来不及了!”
千鹤子淡然地看着他:“那你呢?”
“让我死在这里吧。”他说,“我的伤已经治不好了,再焦头烂额都是白费工夫。”
千鹤子摇摇头:“法矢,我说过要带你去澳洲的。”
“……”
“你要是死在这儿了,那我也没法儿活。”
还好,那只是一场普通的大雨,翌日便引来雨后晴空。晨曦挥出温润的珠光,千鹤子提前苏醒,她从法矢身上爬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并非海芒果,而是能够凝血的药草,法矢的病情有增无减,倘若再恶化下去,三天内就会死去。
她凭着基因的感觉寻找,就在几天前她还在违抗基因,现在却只能寄托于它,近处没有,她就跑到珊瑚海的海边,这里离大堡礁仅有一海之隔。那是她刚启程时梦中的归宿,如今多次在此往复,给法矢带回去一些从未接触过的药草。她的嘴小,需要尽全力飞行。一次夜间,她依旧在珊瑚海采草药,返回时,海面忽然张灯结彩,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是无数荧光水母窝在幽蓝的海面上,五彩斑斓,煞是好看。她加速飞了回去,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和法矢来看一次。
法矢还无法动弹,所以她必须得给他寻找食物。她无法捕捉肉食,万幸的是先前角雕父亲在被击毙前往树下丢了一只幼猴尸体,她短而小的嘴也不能分解猴肉,只能啄开幼猴柔软的眼球,再从眼眶血腥地钻进去一点点掏出里面的血肉组织,这对千鹤子来说是相当恶心且糟糕的事,但她不得不那么做。
她每天除了找草药就是分解猴肉,这消耗掉她百分之百的时间。她也只能在其中悄悄偷吃几口草籽和露水。时间一长,她的身体素质和免疫力极速下降,有次在树下分解猴肉时怎么也飞不起来,可怕的是一只大蟾蜍对她虎视眈眈,她在被蟾蜍吃到一半的挣扎中拼尽全力逃脱。
法矢一直都很自责,但他也知道多说无益,他只是默默地接受千鹤子的照顾,在半个月的细心照料下,虽然还是无法起身,但伤势有明显的好转。他吃起那些草药甚至比之前的浆果更加果断。他思忖过很多事情,无论是现实的事情还是不切实际的事。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段日子里,他对千鹤子的情感在潜移默化间发生了一些超越基因的、无法逆转的改变。
“千鹤子,这么多天,你后悔吗?”再一次千鹤子给他带回药草时,法矢问她说。
“后悔,我真是后悔死了。”千鹤子说,“要是知道你这么麻烦,我就选择独自离开了。”
千鹤子从未后悔,可以说当她选择和这位万中独一的鸟中之王在一起时,她就已经放下了所有眷念。她只清楚,草药和食物是法矢的必须品。可现实总是那么残酷,一次她照旧在树底分解猴子肉,不知从哪儿蹦来的十几只啮齿动物,她不认识,但他们没有丝毫好意,在赶跑千鹤子后就开始分食,纵使瞪裂眼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食物被他们抢走。
祸不单行,同一天夜里,狂风大作,大雨如针般从云幕散落而下,甚至还夹杂着冰雹。法矢预感不妙,但千鹤子先一步采取行动:她步伐不稳,摇摇晃晃地摘来叶片,试图盖住法矢免受冰雹的伤害,可是叶片一吹就跑。她又衔来干草,可干草怎会比叶片更重呢?她想把法矢叼到树下去,那儿至少不容易受伤,可她现在的状态,就连自己也叼不动了。最后无可奈何,直接整个身子盖在法矢身上——
“千鹤子,千鹤子?”他急忙喊她,用受伤的翅膀去拨弄她,“快躲到树下去!冰块砸下来,会把你砸死的!”
“没用,一切都没用。”她泪水汪汪地说,“我试过了,风吹跑了我的叶片,带走了我的干草。可我不会跑,更不会被风吹跑;雨燕生来就是要历经风吹雨打的,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能够飞到大堡礁,在那儿告诉我的族人我成功完成迁徙了,那样也不算是给雨燕氏族丢脸。”
原来,她也是会落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