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嗓子干得冒烟。
我调整好心情,在听到门铃响之前,一直专注于暑假作业。
“叮咚”,门铃响起,我站起身,打开玄关的门。
“哟,小苏。过得还好吗?”
“好久不见啦,小苏同学。今天突然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好久不见,陈先生、沈婉柔女士。”
门一开,陈先生和沈婉柔女士面带温和的笑容向我打招呼。虽说四个月没见了,但他们看起来没什么变化。陈先生在一家大型金融公司工作,是个爽朗能干的帅哥,说他今年已经快四十岁了,估计没人会信。沈婉柔女士应该和陈先生同岁,可她容貌年轻美丽,说她二十多岁,大家都会点头认可,她是那种特别符合“温婉”这个词的女性。
“看,陈葵也来啦。”
沈婉柔女士这么一说,一个女孩从他们身后走到我面前。
“……好久不见,哥哥。”
“好久不见,陈葵。还有,我不是你哥哥,请不要这么称呼我。”
“……”
叫我“哥哥”的,是陈先生和沈婉柔女士的女儿陈葵。她标志性的打扮是留到腰间的黑色长发,梳成公主切,今天也穿着白色连衣裙,给人一种“清秀”的印象。她现在上初二,既有中学生特有的孩子气,又透着几分成熟,是个既可爱又漂亮的女孩。
“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叫我‘小葵’吗……?”
“我们一年也就见几次面,没必要这么亲昵地称呼吧?而且,被关系没那么亲近的人亲昵称呼,一般都会觉得不舒服吧?”
“……”
我这么一说,陈葵就沉默了。她眼里隐约泛着泪花,可这是为什么呢?我觉得被几乎没怎么见过面的人亲昵称呼,正常人都会觉得不舒服。只是,陈葵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因为她本人闭口不言,我也无从知晓。
见我们僵持着,陈先生忍不住开口道:“小苏,在玄关说话也不太方便,我们能进去吗?”于是,我们移步到了客厅。
一进客厅,陈先生像是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这……”,另外两人也露出仿佛看到了什么奇怪东西的表情。
“……小苏你平时就生活在这儿吗?”陈先生一脸严肃地突然问出这么个奇怪的问题。
“嗯,是啊。”
到底是什么让陈先生表情这么严肃呢?我歪着头,满心疑惑。这时,陈葵小声嘟囔道:“……可是,这个客厅,几乎什么都没有……”
“啊,原来是这样。”
看来他们三个是对客厅里只有一张大桌子、三把椅子和一张沙发感到奇怪。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在意这种“小事”,原因其实很简单。
“毕竟,放些没用的东西不是浪费嘛。”
我这么一说,他们三人脸上露出悲伤又有些落寞的神情。从刚才起他们就一直是这种表情,到底是为什么呢?我觉得想这些不明白的事也没什么用,纯粹是浪费时间,于是便对僵在那儿的三人说道:“先坐椅子上吧。”
陈先生和沈婉柔女士坐在我对面的两个位置,陈葵则坐在了沙发上。刚一落座,陈先生就开口说道:“重新问一下……小苏,你到今天都还好吧?”
“嗯,一切都好,生活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陈先生微笑着说。接着,坐在旁边的沈婉柔女士也搭话道:“不过,感觉小苏比上次见面瘦了些呢。你有好好吃饭吗?”
“有,打工的时候能拿到便当和饭团,我自己也会做饭。”
听了我的回答,沈婉柔女士脸色一沉。
“便利店的便当倒也不是不好,但天天吃可能会把身体吃坏的。”
“要是身体吃坏了,我自己负责,不会给沈婉柔女士添麻烦的。”
我这么回答后,沈婉柔女士缓缓伸出手,说道:“小苏同学,把手伸出来。”我不明所以,还是照做了。只见沈婉柔女士用双手温柔地握住我的一只手。
“小苏同学,你要更珍惜自己的身体啊。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会非常伤心的。当然,陈先生和陈葵也会难过。其实我真想每天都给你做饭,可你不愿意……对吧?所以,至少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健健康康的。”
“……我会注意的。”
沈婉柔女士听了我的回答,慢慢松开了手。我本可以甩开她的手,也本可以大声喊让她别摆出一副监护人的样子。也许是因为沈婉柔女士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她真正的孩子,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胸口微微有些刺痛,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话说回来,几天前叶老师联系了我,跟我说起面谈的事。”
就在我想着“多余的事”时,陈先生突然提起了“面谈”这件事。虽然对叶老师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联系陈先生他们有些不满,但陈先生继续说道:“小苏,你为什么不把三方面谈的事告诉我们呢?”
“我觉得没必要特意说。又不是什么非得让你们大老远跑过来的事,而且我的成绩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陈先生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确实,我们和你不住在同一个地方,没办法立刻赶过来。但要是你告诉我们有面谈,我就算请假也会赶到你身边。你说没必要告诉我们?小苏,你错了。我和沈婉柔并不是不关心你。对我们来说,你和陈葵,两个‘孩子’的事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别再说什么‘没必要’这种让人心疼的话了。”
我不明白陈先生在说什么。我不过是父母兄弟关系的一个外人而已。就算成了“养子”,我到现在也没能真正接受。
“……为了我这种人请假,那才是浪费行为呢。”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情绪,让我说出了这种带刺的话。然而,陈先生却微笑着接受了。
“这怎么能算浪费呢?优先照顾‘家人’有什么错?要是因为这个被公司开除,那我还乐意被开除呢。”
陈先生说完,沈婉柔女士赶忙叮嘱:“可别真被开除了啊?”陈先生笑着回应:“我只是打个比方啦。”看着陈先生和沈婉柔女士,我的头渐渐疼了起来。
“小苏,能不能把成绩表给我们看看?”
“……已经扔了。”
为什么要这么关心我呢?
“……这样啊,那也没办法。下次希望你能告诉我们。”
为什么要用这么温柔的眼神看着我呢?
为什么?
为什么?
之后他们又问了我学校和打工的事,可我几乎没办法好好回答。他们问我是不是该买个手机了,我只是摇了摇头。
时间差不多到中午了,陈先生站起身说:“哎呀,都这个点了。要不大家一起去吃午饭吧?”
沈婉柔女士也附和道:“去吃小苏想吃的东西吧。”
然而,我开口拒绝:“不了,临时有人来不了,我得去顶下午的班,所以就不去了。”
“……啊?”
再和陈家的人待在一起,我感觉自己仿佛要失去自我了,这种奇妙的感觉笼罩着我的全身,所以我“撒了个谎”拒绝了同行。陈先生和沈婉柔女士大概察觉到我在说谎,一瞬间露出难过的表情,但还是笑着说:“是我们不好,在你有事的时候提出邀请。既然这样,那下次再一起去吃饭吧。”
不过,陈葵似乎对我不去这件事很惊讶,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大概在来之前,她听陈先生和沈婉柔女士说今天中午我们四个人一起出去吃饭。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失望,我看向陈葵说道:“我去了陈葵也不会开心吧,而且从到这儿之后,就我们俩说话,你肯定也觉得无聊,所以你们‘三个人’去吃点好吃的,开开心心地玩吧。”
我这么一说,陈葵紧紧抓住连衣裙的裙摆,眼泪夺眶而出。
“……对不起……”
陈葵说完就跑出了客厅,陈先生和沈婉柔女士也像是要追出去一样,准备离开客厅。
“……不好意思啊,小苏。陈葵从早上就一直盼着我们四个人一起出门呢。希望你别责怪陈葵。”
“下次也多和陈葵聊聊哦,小苏。”
说完,他们俩面带温柔的笑容,一边说着“那回头再联系,小苏”“小苏,注意身体哦。有什么事随时跟我和陈先生说”,一边走出了家门。
过了一会儿,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那声音渐渐远去。
“唉~”我长叹一口气,走到厨房,拿了放在架子上的头痛药,就着水吞了下去,然后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自己好像又恢复到了平常的状态。
等心情平静下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说起来,忘了把存折给他们了。”
之后,我便默默地继续做暑假作业。
虽说季节已至仲秋,十月的第一周却依旧延续着适宜的气温与天气,此时我正在参加“校外实习”。
就在不久前,天气还热得如同盛夏,可转眼间,冷冽的风就已拂面,时间流逝之快,着实令人惊叹。
整个暑假,我不过是打打工、看看书,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第二学期,上周刚刚结束文化节,但当天我只是在图书室看书,完全没有参与活动的记忆。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因为没留下什么记忆,所以感觉时间过得格外快。我一边在心里莫名地这样想着,一边配合着前面有说有笑前行的小组成员的步伐。
这次校外学习的主要目的有两个,一是登山徒步,二是烹饪实习,此刻正是登山徒步的时间。
活动内容是在广袤的山林中前行,途中要到指定地点找老师们打卡,小组成员按班级的学号顺序确定。
我们小组男女各四人,除了我和另一位同学,其余六人正快步向前走着。
经历了文化节,班级的凝聚力有所增强,前面这六人也不例外,看上去关系很好。
我和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走着,而在我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位女生在慢慢走着。
她叫柳庭筠。
她的特点是梳着辫子,戴着一副大眼镜。在教室里,经常能看到她和文静的女生们聊天,或者埋头看书。
柳同学之所以落在后面,可能不完全是因为前面六人在班里属于活泼型,彼此合不来(不过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更可能是体力方面的问题。
他们走路的速度确实有点快,身为文化社团成员的柳同学到现在还在大口喘气。
由于前面的人都没有回头的意思,差距渐渐拉大。
我本来也没融入他们,只是自顾自地在后面走着,虽说很难说大家要亲密无间,但我还是希望大家能稍微注重一下团队协作。
就是因为总会发生这种事,我才讨厌团队活动。
我加快脚步,追上前面的六人,开口问道:“稍微说几句可以吗?”
“我走路走累了,想休息一下。老师们也说‘别勉强自己’,而且我也不想耽误大家。我会跟老师说明情况的,你们别在意,先走吧。”
我说完后,小组成员们倒也没太在意,纷纷回应“知道了”。我嘴上说着“大家加油,也替我加油”,心里却想着“柳同学也一起休息,大家别介意”,然后便朝柳同学走去。
来到柳同学身边,只见她脚步有些踉跄,正缓缓走着,我便喊了声:“柳同学。”
“我跟那六个人说我们要休息,咱们也休息会儿吧。”
我说完,柳同学镜片后的眼睛惊讶地瞪大了。
“刚才往回走了一点,左边好像有个能休息的地方,我想着去那儿,你还能再走一会儿吗?”
柳同学回答道:“啊……好,好的……”于是,我走到柳同学身旁,放慢脚步,朝着休息的地方走去。
“呼,呼,呼……”
我们终于来到一个形似小木屋的休息处,坐在木凳上开始休息。
柳同学用毛巾擦了擦汗,补充了水分后,看起来稍微平静了些。
“你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坐下之后,真的感觉轻松多了。”
“那就好。”
之后,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柳同学把水壶放回包里后,开口对我说:“那,那个……苏同学,你为什么要提议和我一起休息呢?”
“因为我走路走累了呀。那六个人走得太快了。而且我看柳同学你好像也很累,就顺口问了一下。”
我这么说完,柳同学接着说:“……可是,苏同学你看起来并不像累了的样子,所以,你是不是在照顾我的感受……”
“只是看起来没事而已。实际上,我也很久没像这样长时间走路了,确实很累。反倒是,如果因为我的休息,让你陪着我,我才该过意不去呢。”
我说完微微低头,柳同学却一边摇头一边说:“苏同学你没必要道歉呀?”
“应该是我感谢你邀请我一起休息才对。”
柳同学略带羞涩地向我表达感谢,我回应道:“不客气。”
然而,之后柳同学脸上浮现出一抹有些复杂的笑容,吞吞吐吐地说道:“我真的很没用,学习一般,运动也完全不行,长相和性格都很沉闷,没有一点优点。今天也是,都怪我运动不足,如果不是苏同学你提议休息,我肯定会给大家添麻烦。我果然还是今天不来就好了。”
柳同学的话,透着对自己不争气的失望与沮丧。能感觉到她觉得自己比不上周围的人,却又无力改变。
的确,这世界有时候感觉既残酷又不讲道理,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数不胜数。然后,人们难免会选择放弃,选择妥协。
但我还是想说,“那又怎样呢”。
选择放弃、回避、逃避,这又有什么错呢?
算了,如果说这不是正确的选择,那也不该算是错误的吧。
“柳同学你说自己没有优点,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啊?”
柳同学下意识地看向我,我继续说道:“每个人都有做不到的事。对柳同学来说,可能就是运动方面,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走累了就休息。或许你早就能这么做了,但做不到运动和不敢说要休息,这完全是两码事。如果你说连提出休息都很难,那就看看我吧。我在教室里总是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可我都能跟那六个人说‘我想休息’。柳同学你肯定也能坦率地说出自己做不到的事。你都能跟我这个没怎么说过话的人说出自己的苦恼,不是吗?做不到的事就承认做不到,这没什么不好的。当你特别想改变自己的时候,再去尝试改变就好了。逃避并不是什么坏事。”
虽说为了缓和有些沉重的气氛,但这番话难免有说教之嫌,我也觉得自己说了些不像平时的我会说的、无关紧要的话。
我也不太清楚,是柳同学的态度和话语让我有所触动,还是为什么我会对几乎没怎么说过话的人讲这些。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话里有一部分,的确是我的真心话。
柳同学一直默默听着我说话,这时她用手中的毛巾擦了擦眼泪,开口道:“……像我这样运动不行的人,真的没关系吗?”
她的样子仿佛是在问自己。
“当然没关系啦。柳同学你肯定有除了运动以外很棒的地方。”
虽然这话听起来像是安慰,但我这么一说,柳同学脸颊泛红,眼睛睁得大大的。
“……而且,能运动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听到我这句略带自嘲的话,柳同学露出疑惑的表情。她手放在胸口,闭上眼睛,像是在和自己的内心对话,小声嘟囔着:“……像我这样也可以的吧。”
说完,她像是接受了自己的话,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我。
“……苏同学,谢谢你。”
和刚才一样,柳同学向我表达感谢,此刻她脸上绽放出如释重负般的明朗笑容。
之后,我和自称爱好读书的柳同学聊起了书,坐着休息了一会儿。
柳同学和刚才判若两人,显得格外开朗,看上去很开心。
我正想着也没聊什么特别有趣的话题呀,柳同学像是无意间回应了我的想法,说道:“因为平时都没人和我聊书,所以我觉得很开心。”
我能聊的话题也大多和书有关,于是我们互相推荐了一些作品,之后决定顺着原路返回。
现在要追上前面那六人估计是不可能了,跟老师说明情况的话,应该能解决。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途中遇到了几个正准备向前行进的其他班级的小组。
大家都没太在意彼此,一切顺利。但在与某个小组擦肩而过时,我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
那视线似乎是朝着柳同学的方向,所以我也不知道是谁在看我们。这时,从路过的小组那边传来“林同学,你怎么了?”的声音,难道是林同学在看我这边?
“啊,嗯,没什么啦。”(大概是)林同学回答道。
算了,被谁看到也无所谓,我这么想着,便不再在意,继续专注听柳同学说话。
我们回到起始点,向老师说明了情况,在小组成员到达终点之前,一直在长椅上打发时间。
徒步时间结束后,这种野外实习的经典项目——“做咖喱”开始了。因为之前休息了一会儿,我便和柳同学一起在烹饪过程中为小组出了份力。
在烹饪和用餐过程中,柳同学明显放松了许多,还主动和我聊天,所以倒也不完全算是独处的时光。
午餐结束后,班级间的躲避球比赛等娱乐活动开始了,我很快离开了现场,现在正待在不远处,打算在活动结束前一直待在这里。
我不在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感受着午后宜人的阳光,静静地继续看书。
“这么看来,我今天就算不参加这些活动也挺好的。”
我突然想起柳同学说过的话,深有同感。
我还想起了烹饪实习时的那种感觉。
在做菜或者在洗碗池洗碗的时候,我总感觉有人在看我。
那种视线和平时在学校走廊走路时感觉到的很像。
“唉,像我这种总是独来独往的人,反而更容易引人注目吧。”
只是偶尔会有被注视的感觉,也没实际受到什么影响,说不定根本就没人在看我,所以我决定不再过分在意,也不再深入想这件事了。
远处传来阵阵欢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