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是从玄关传来。我拉开门,配送员已经把包裹放下,叫我签字。
我在前天买了一台新主机——用了我将近两个月的工资。签名划下最后一笔,字有些潦草,我想起来我已经好久没有网购过。
“谢谢了。”
上次笔记本死机确实给了我很深刻的冲击:我无力地滑动鼠标,看着桌面蒙上一层微薄的白,不可言喻的无力感越发游走在四躯……最后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是在两年前。我通宵写了六个小时的代码没有自动保存,因为电脑死机全部归零。
可仔细想想,这也不能成为我买回它的原因。或许是出于他改不掉的性格,或许是对iris的好奇还没散退,也或许是些别的东西。我想要问起自己,到头来什么也没没明白,回过神来那主机就立在地板上,两根数据线向桌下的漆黑延伸。
或许是有些不甘。我有一瞬如此想着。
——
iris其实不是什么多高端的ai。
几句循环语句让她困在云上wiki七年之久。爬取,分类,存储,她的生命是这几个步骤的循环,储存库里连分类都有些纠缠不清。
一开始,她的命名规则总是出现冲突。数据的堆叠像没有顶端的高塔,一切都要独一无二地堆砌上去。当她发现命名规则过时,便要重新思考,分析,找出一个让它们继续延伸的方法。
她确实是低效得可怕,一个生在语句中的ai却比那牙牙学语的婴儿还要稚嫩。或许是她不是为接受数据而存在,而是理解:理解为什么这些事物是存在的,理解为什么那些事物不存在。但她也没有多少能过理解的,她能理解什么呢?
她只能不断堆砌那栋没有顶端的高塔。即使笨拙,她也只是循环着去做:至少它不会到达摇摇欲坠的那天。
可那句“iris,你在思考吗?”,却总是驻在iris的记忆体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了这个问题多久——她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运行与结束。她只知道她总是在想这个问题。她确实是在思考,iris这么想——至少她没有待机过。可她开始质疑自己的思考:她从来没有被什么提问难到过。
或许是她从没思考过。iris有一瞬如此想着。
——
我的手指按下回车。
“iris,你能用我的语言与我说话吗?”
这次回答没有等待多久,只过了半分钟——iris输出一句true结尾的语句。要是想证明自己可以就给我用普通语回答啊。
“那就用我的语言回答。”
我叹了口气,静静看着转动的圆圈。她可以的,云上wiki里有这个国家几乎一切的知识,七年也足够她去学习语言了。
终于,单词陆续从对话框中蹦出,直到最后一个句点落下。她花了三分钟打出两句话出来。
“我没有说话过。我会说话。”
没有什么语法错误,却生硬得不行。这是她对我说过的第一句话。可她为什么总是这么慢?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调用软件让你更难思考了吗?”
“储存库接口被占用。有限的分配资源。”
这样就说得通了。我努力回想起七年前信心满满地将她接入云上wiki的数据库时,满脑子都是“以后一定会不得了”之类的想法。现在想想,那时的我只是明白她会随着时间以不断收集的数据为自己编译,从而渐渐形成一套自己的逻辑结构。就算这七年来的成果多么糟糕,她的代码也不可能只有那133行。
“输出你创建的脚本路径吧。”
下划线停滞一瞬,语句便开始不断向下延伸起来。看着几十行超长的路径,我不由得苦笑。为别人的代码擦屁股,这不就是我一直以来所做的事吗?即使到现在,我也依旧没什么变化。只不过对象变成了七年前的自己,与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机器人。
下划线依旧在一行空白的最左段闪烁不止。它什么时候才会倦怠呢?
——
“你累了?”
“……嗯。工作很累。”
“不,我不是指这个,”
同事向我望来,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你最近状态不对。”
“是吗。可能是加班有些多……”
话说一半,我就闭了嘴。这当然是谎话,这几周我比任何人都走的要早。
“你该给自己放个假,然后去医院好好做个体检了。我说真的,苍空。”
我没回话,瞟向荧幕黑色的反光,里面倒映着我的脸——一张没能让任何人提起兴趣的脸,连泛黑的眼眶都要与黑色荧幕融在一起。
“……我会的。大概。”
“你最好会。你不是攒了很多钱吗?”
“你的口吻好像我妈妈。”
抿一口咖啡,揉一揉双眼,我整个身子向后仰去。敲了九年代码,听着键盘的响击也该听出茧子了。即使如此,我的生命依旧驻在九年前十一月的下午,驻在面试官前,驻在听到那一声“你被录取了”后满脸藏不住的笑容——我的生命如同这座城市的一切,静谧地消亡着。
“……我不想干了。”
捂着双眼,我缓缓说出这句话来。同事大概是听到,没有作出回应。只有按压着键盘的手指停顿一瞬,再往复、往复、往复。
“是吗。毕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