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之前就有这么体会了……可如今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周明轩确实是个和自己有着相同苦恼但经历故事都截然不同的人。
“之前也听你说过发生在你身上的故事，总感觉你比我更困难一些啊……从小就失去了自己挚爱的双亲……跟我的经历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不是的！”
“嗯？”
身体下意识就动起来了，回过神时我已然揪住了他的脸。
“哼！”
“怎、怎么了？”
“才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是失去了重要的人，但周明轩你不也失去了重要的东西吗！这种失去的痛苦，怎么能够相互比较！！！”
“……”
“而且……既然你有把我们当作你的朋友，有把我当作你的朋友，那你就依靠一下我啊……就像我当时依靠你一样。”
周明轩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的模样。
他沉默片刻后，唇瓣微动。
“……陈池。”
“是……”
我几乎没怎么听他喊过我的名字，所以条件反射般回应道。
我对自己会这般顺从也感到十分惊讶。
“谢谢。”
就像满溢的池水有了容纳的湖，亦或是无际旅行的彗星终于陨落。
我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一丝卸下重担的轻松。
“……就这么放弃比赛真的好吗？”
我问出了甫一开始潜藏在心底的困惑。
“嗯……”
“可是第一名不是有奖金——”
“你觉得那场比赛有那么轻松取得第一吗？”
“诶？”
“没那么轻松的。”
我瞪大了双眼，并非因为周明轩推脱的措辞，而是平常的他明明那么心高气傲，此时全然没有了当时的意气。
“为什么……可你不是校赛第一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一样的……当兴趣变成职业的时候，它的性质自然也会改变。”
“可你很厉害啊！这一点也不够吗？”
“……”
周明轩将右手轻搭上琴键。
指尖没有落下，击锤也没有击打琴弦，可一股无声旋律却飘飖撞进我的心绪……
我似乎能猜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要弹的谱。
于是，我便将左手搭在琴键的低音区。
随后，无需节拍器的计数，无需口号的同步，陡然的白键下沉，几乎同一时刻的旋律流转出声。
乘着熟悉的和声，那首《C大调卡农》无形飘荡。
……
是啊……本来我也打算通过这种方式来安慰他的……
结果实在忍不住……就直接臭骂了他一顿……
“怎么样？”
“……啊。”
沁心的节奏蓦地断拍，我恍惚如被夺去心爱玩具的孩童，朝周明轩投去恋恋不舍的眼神。
“别这样看我，本来也没打算弹完——感受呢？”
“嗯……和之前一样……很温柔。”
“……，对吧？没有任何压力，也不会考虑任何事，怀着这样的心情，弹出的琴声才最悠扬最恬静……也只有这样才能演奏出《卡农》。”
和其他的激昂或沉郁变奏不同，《卡农》并不属于其中一类。
属于它的曲调反而平和舒缓，也确实需要如水般湉湉的情绪才能更好地奏出其属性。
“……可这份心情并不能带上舞台，至少我做不到。”
“……”
我一时竟听不懂他说的话了。
为什么不能带上舞台？
他不是那样热爱钢琴吗？这样的热爱理应伴随他登上舞台啊？
“我想不明白……”
“嗯，要我详说吗？”
“嗯，务必。”
他浅浅笑了一下，毫不迟疑地脱口而出。
“人本来就是个矛盾的集合体……钢琴本来是架乐器，或许对谁来说都是一样，但在我眼里，似乎就像载着我漂泊的小船一样，是我唯一的归宿。”
“琴声中有我热爱的一切，琴声中有容纳我的一切；那里还有她。”
“……，参与比赛，并夺得冠军，不止需要热爱，更需要坚持与支持。”
“更何况夺冠意味着竞争，倘若让所热爱的事物陷入到竞争的漩涡中，到了那时，把钢琴当成工具，当成手段的自己……恐怕之后都不会再想碰它了。”
“并且……那里也没有她了。”
我能理解周明轩担忧的事情，当热爱的事物不再热爱，当幸福的陪伴不再温存，一切就像燃放鲜花的草甸顷刻间黄土遍布，他内心唯一的“伊甸园”也已不复存在。
可……
可是……只是这样也不对……
“那你放弃的话……之后怎么办呢？”
“之后怎么办”——他之后该怎么办，“之后怎么办”——我之后该怎么办。
“我想我会准备艺考吧……欠的钱只要慢慢还就好——也只能这样了。”
我能和周明轩成为朋友，多亏了李叔叔的安排……可一旦周明轩放弃，那我们之间的关系呢？
在教室里的时候，我们几乎没怎么搭过话，而他的专业成绩又很拔尖，即使我来到琴房，恐怕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换句话说，我们的朋友关系，恐怕到此为止了。
……
可我还有玲玲不是吗？我和周明轩的朋友关系说到底也只是因为这一事件才有了联系。
而且我们认识时间还不到一个月……也没什么值得感伤的吧？
“……”
“嗯？怎么愁眉苦脸——哦哦，我还是会继续帮你补课的……”
……
不对，我怎么还在考虑自己……
他的心情明明很沉重，我居然还一直考虑自己的心情。
周明轩可是马上就要放弃自己喜欢的钢琴了耶？
“至于时间的话，你不用——”
但是……我们之间经历的那一切呢？也连同关系的破裂一并忘却吗？
“我……”
……
不要……
果然，我还是不想失去和他相处的时间，更不想让他放弃自己喜欢的钢琴！
“我还是不想让你就这么放弃。”
“……，我不是跟你说——”
“不一样！就这么弃权真的好吗！就这么放弃自己热爱的东西真的好吗！那里不是有你热爱的全部吗！”
“你——”
“当时，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如此陶醉于琴声中的你时……”
“……”
“之后我快哭的时候也是……”
那时，一直接受琴声慰藉的自己……
那时，沉迷于琴声中的自己……
“你……”
“可是那样沉浸在练琴中，狂妄自大的你，总是喜欢跟我拌嘴的你……现在却想着放弃你坚持了这么久的东西。”
“……”
“还只是因为这种粗鄙的事……”
他沉默片刻，随后情绪如火山喷发。
“什么叫‘粗鄙’啊！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呀……正是因为我知道啊……”
“那你！”
“所以我才觉得……只有在弹琴的你，只有沉浸在琴声中的你……”
“……”
也只有在那时，冷漠死鱼眼的他才会熠熠发光……才会那么的……
“明明很帅气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