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诗人总是热衷于描绘北国的景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生都未到过这里,但也不妨碍他们进行想象。
他们如是形容北国的春天:“春日的早晨如同优雅的梅花鹿,轻踩我的额头,好让我瞧见世界的美好。”但真正体验过的人,大抵是不会用“轻踩”这个词,非要说的话,“猛踹”倒是贴切不少。
营帐数量着实有限,昨晚骑士们都露天而睡,至于伊芙丝,则与行动还尚且不便的伤员睡在一个营帐里的——牧师所谓的治愈魔法,其实也只是尽可能增强人类本身的恢复能力,若是伤了筋动了骨,照样得躺上好几天——整个晚上,小伊芙睡得都不安稳,这是她第一次与人类们睡在一个空间里,尽管大家都对她关照有加,都让出了好些空间;但伊芙丝始终感到不适,她也不知道这种感觉因何而起,不知是怕暴露,还是别的什么因素,她始终无法安定下来。
辗转良久,直到一抹橘红的光彩悄悄溜进营帐,告诉伊芙丝即将天亮的消息。
多躺无益,她只好出来散心,可刚一出营帐,那只“俏皮的小鹿”便踹了她几脚——冷冽的山风趁着日出时分肆意在林间穿梭,惹得处处沙沙作响,同样也要给不了解北国冬天的人好好上了一课——冷风倒灌入她的脖领,激起她一阵哆嗦;伊芙丝倒也不避,绷着脸、闭着眼,任由风来拍打,哪怕吹得太阳穴生痛,浑身冰凉,也不愿回营帐。
站岗的骑士看见了她,轻声地走过来,说道:“大家都还睡着呢,你要不要再回去睡睡?”伊芙丝盯着他,莫名有些烦躁,想叫他离开——她这是怎么了?自晚宴结束之后,她便一直有种远离所有人的冲动,直到现在,心里也一直有一种声音在催促她的离开。
在骑士疑惑的目光下,伊芙丝径直向营地外走去,她看见了尚熟睡着的朵菲儿躺在最外围:她盖着厚实的毛毯,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伊芙丝顿了顿脚步,而后又是一阵风刮来,仿佛要推着她继续向外走。她拉了拉自己的衣领,抖了抖一直披在身上的斗篷,朝站岗的骑士看去——他似乎以为自己是来找朵菲儿的,所以便没太多关注,又或许是怕自己感到不自在,于是转移了视线。
似乎所有人都在一厢情愿地照顾着自己的感受。伊芙丝感到自己被无数无形的眼睛盯着,浑身都不自在;同样,那些眼睛也惧怕被自己盯着,也感到浑身都不自在。
伊芙丝想在林间走走,一个人走走,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去。
她并不担心会遇到什么野兽,甚至期待遇到野兽,就像刚刚来到凯文特尔时一样,来一个可以让她释放自我的危险,然后,便可以离开。“为什么不直接走呢?”她这样问着自己,难道是不想让那些骑士们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吗?
作为人类的自己消失了,他们定会前来寻找;倘若能来一只狼——棕熊也不错,在自己身上咬上这么一下,留下些骇人的血迹来,自己再趁机变回魔王连着袭击她的生物一并带走,那么大家即便找到这里,也只会觉得自己被来路不明的魔兽袭击了,顶多悲伤一阵,而后只好作罢,不再寻找。
昨晚的欢宴使她确信了此点:这里容不下魔族,容不下她。哪里都容不下魔族,也容不下她——如果魔族与她能够被彻底消灭,那么人们日日都能如昨天一般。
......
不知从何时起,她便有着一种自毁的倾向。也许自出生起便是如此,但她对自己出生后的事并无记忆,甚至,她对父王在世时的记忆也十分模糊——她究竟是怎么诞生的呢?又是如何长大的?她并不清楚,每一代魔王说是以血缘为纽带,但她并不认为自己的降生与它者相同;伊芙丝也不觉得自己有过母亲——似乎一切清晰的记忆都是自父王的死亡而开始,而一切危险的想法也是自那时开始蔓延。
伊芙丝不确定,除了强大的力量之外,自己还剩下些什么;特别是身为人类的她,如此的孱弱,事事都要受着那些骑士的关照,这一切都令她感到恶心。她无法接受没有力量的自己,似乎除了那受千万生灵恐惧的力量之外,她的存在就是一片虚无;而这力量不过是上一代的恩赐,是源自她的血脉,并不属于伊芙丝这个家伙,而真正属于她的东西,一个也没有。
伊芙丝的不告而别,其实就是一种懦弱的逃避,只是她并不自知,只是她不愿自知。
......
随着太阳的升起,山间的温度已不较刚才那般寒冷,山风也在逐渐失去它的伟力,渐渐调转了自己的方向。伊芙丝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去了,她只是一个劲地告诉自己再走远一点,“走到野兽出没的地方”。山林正在苏醒,鸟儿们恢复了昨日的聒噪,地上遍是松果,有好几个比昨日伊芙丝见过的还大。她有些走累了,便坐在一块裸露的山岩上,又一次玩起了松果;金灿灿的、沉甸甸的,还尚且饱含着水分。
几声狼的低吼传入她的耳朵,伊芙丝轻轻叹了口气,抬头,便看见一匹狼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她用力抛出手中松果,恰好砸在了它的脑门上,“又是这种蠢狗......”这几天她总是与“狗”过不去。
那匹狼倒不至于被这东西砸伤,反而因此被激怒,它那黄褐色的眼瞳缩成两道竖缝,死死钉住了小伊芙的咽喉,那前爪刨地的闷响混杂着喉咙深处的呼噜声,越逼越近,伊芙丝平静的看着它,看着它獠牙上挂着的涎水,闻到了它口中腥膻的热气。
“真恶心。”
伊芙丝的双手一直都在颤抖,尽管身为魔王的她并不感到害怕,但她的身体始终自顾自地进行着生理性的应答。
她始终觉得自己的灵魂与人类的身体相互对抗着,也许不只是她,所有的人类都会有这种感觉——魔族同其它动物没有两样,仅遵循着本能生活,身体与灵魂从来契合,身体从来支配灵魂。但人类和她这个魔族中特殊的存在一样,灵魂与身体从来都在对抗:身体告诉灵魂要逃跑,但灵魂却强迫身体留在原地;灵魂奴役着身体做了许多“不正常”的事,身体以各种生理不适与病痛折磨灵魂,二者的恩怨不知何时能了。但也恰恰是这一点吧,人类才能在与魔族的对抗中坚持至今,做出其它种族所不敢想的壮举——只是,就此刻小伊芙的行为而言,也实在不值得称道。
獠牙近在咫尺,伊芙丝已经做好了解开封印的准备;但就在此刻,一道金色的耀眼的光芒从她眼前闪过,没等她做出反应,狼的头颅便掉在了地上,切口十分平整,伴随着浓烈的灼烧气息,竟无一滴血液从其中淌出。
熟悉的声音抚过小伊芙的耳旁,有些焦急,还伴有些哭腔,“伊芙丝!”金发的少女出现在她面前,紧紧地把她拥入怀中。
小伊芙看到她身后的佩西弗正扶着自己的帽子,遮住了双眼,不知此刻在想着什么——一定是他,追踪到了自己,又一次妨碍了自己的行动!但不知为何,她又松了一口气,似乎在潜意识里,伊芙丝仍旧会希望有人来救自己。
紧随二人身后的是两位牧师,其中一位她也认识,是她来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那位棕发的小姐。她们飞也似地奔来,架起伊芙丝的小胳膊小腿就要进行检查,最后发现没有什么大碍,才就此作罢。
伊芙丝摇了摇脑袋,想着既然如此,就只能回去了;便从坐着的山岩上跳下来,提腿便要走,却忽然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什么给按住了,一回头,发现两位牧师小姐正“和善”地盯着她。小伊芙顿感不妙,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恐惧感顿时涌上心头。
朵菲儿和佩西弗懂事地背过身去——他们知道,又有一位可怜虫要挨批评了。
至此,三位喜欢惹事的”小朋友“都得到了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