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所有的孩童齐齐转过头来,停止了嬉戏,呆滞地盯着二人,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朵菲儿心里一阵发毛,轻声询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无人回应。
最初发问的那个女孩缓缓向她们走来,伴随着点点光晕;光晕下,她的身形不断变换:从一个孩童逐渐成长为一个婷婷的淑女,又从少女变幻成满脸胡子的壮汉,而后缩小成一个男孩,最终,它定格为一个佝偻着的妇人。虽然她仍蒙着金纱,通体透明,但早已没了先前的神圣与纯洁。
“孩子,跟我来。”她伸出枯朽的双手,两眼凹陷的厉害。
朵菲儿将伊芙丝紧紧护住,高声厉喝:“你们究竟要干什么?别我动粗!”可那老妇人依旧对她的威胁视而不见,不紧不慢的朝她们走来,“孩子,你在这里啊......”她的声音平静而和蔼,可在眼下却显得极为诡异。
数道炽热的光刃斩出,将整座祭坛劈得稀碎,无数碎石崩落,扬起大片灰尘,无数细碎的光点夹杂其中,霎时间光线如雾般弥漫。朵菲儿紧紧抱住伊芙丝,生怕她被那家伙夺去了。远处的骑士们同样注意到这里,纷纷拔剑赶来。
朵菲儿搞不懂现在是什么情况,明明路过这么多次,为什么这次却......
“你一个人跑林子里干什么,快跟我回家。”那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萦绕在朵菲儿的耳边如鬼魅一般,没等她做出下一步反应,一张早已朽烂的面颊浮现在她面前,而后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直奔身后的伊芙丝。
朵菲儿挥剑斩向那如枯骨般的老人,却如同砍到空气一般,没有任何实感,她顿感不妙,朝伊芙丝喊道:“小伊芙快跑!”
伊芙丝却站在原地,端详着这位老人,若有所思,内心有些激动——这里来过各种各样的人,唯独只有这次出现了意外,毫无疑问,一切都是源于她额上的金色印记;伊芙丝期待这样的事发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人类状态的她也并非一无是处。
那位老妇人又一次伸出手,发起了邀请,“孩子,天要黑了,这里危险,奶奶来接你了。”
伊芙丝尝试握住她那透明的手掌,眼前却突然只剩一片雪白,什么也看不见了,而后便是一股暖流淌向全身,一种奇妙的怀旧感涌上心头。
......
待伊芙丝再次恢复视觉,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小屋子里,四面的墙壁由石头砌成,一个小火炉立在中央,其中的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她躺在一张床上,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小屋里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宁静感,令人感到心安;伊芙丝发现自己身上原本的衣服都不翼而飞,换成了一种样式独特的白色连衣裙——她伸了伸手臂,发现衣身两侧与衣袖相连,如蝴蝶一般,做工不算精细,甚至可以说简陋,线头随处可见。
她光着脚下了床,四处也没找到鞋子,只好就这样推门出去。
门口,一位老妇人已经等候多时,她拄着拐杖,平静地看着自己,看着倒是比先前要慈祥不少。“有那么一刻,我真以为她回来了。”老妇人似乎要回忆什么,不过很快就打住了。她招呼着伊芙丝跟上前来,“孩子,你不该待在这里的,我带你回去。”
伊芙丝看了看四周,到处都是房屋,如街市一般,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她立马就意识到这里就是那片废墟以前的样子。
“多热闹啊,我记得那孩子最喜欢在街道上疯跑了,小孩子都喜欢瞎跑。”老妇人不紧不慢地走着,看方向,应该是准备到祭坛那里去。一路上,不少人都向她致以问候,一些小孩子甚至被身旁的大人喊着鞠躬行礼,在他们口中,这位老妇人被称作大祭司,是未卜先知的存在。
伊芙丝打量着路过的人群,他们的服饰与自己身上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知是什么年代的装束。她忍不住询问:“现在是什么时候?”身前的老妇人没有回头,轻声说道:“也许是好久以前吧,我不知道。倒是贵为的芙洛丝的您,为何会造访这里呢?”
“芙洛丝,那是什么,我为什么是芙洛丝?”伊芙丝更加疑惑了,这个名词哪怕是身为魔王的她也未曾听闻。
老妇人的脚步顿了顿,突然叹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看来你确实不该待在这里。”
她依旧没有回头:“芙洛丝是时间的孩子,他们采撷过往,编织未来。没人知道他们生活在哪里、会去哪里,我们信仰芙洛丝,但终究只是个不知名的小村子,你看我这祭司也没有超人的能耐。”
“可我不是芙洛丝,”伊芙丝沉默了片刻,思索着什么,有些犹疑,“并且......我不认为时间是客观的事物,更不认为它可供人穿越。”
“我相信你说的话。”老妇人笑了笑,“倘若这里真是过去,我也不会在门前等候你从屋子里出来。”她的脚步一刻都不曾停息,而远方的祭坛已经清晰可见。“过去总会在现世留下痕迹,芙洛丝们,只是有打捞它们的能力。你不也一样吗,将我们从虚无中唤醒,好大家又一次站在这可爱的山岩上。说不定,过往、现在、未来本来就杂糅在一起呢,哪会分得这么清楚。”
“这并非我本意。”伊芙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什么过往和未来的事。”
“但是你这样做了,不是吗?”老妇人忽然停了下来,此时祭坛距离她们已不过数十米,十二根石柱威严地矗立着,石砌的圆台庄重地坐于中心,等待着伊芙丝的到访——这里哪还有一丝破败的景象。
她自顾自地喃喃道:“也许天意吧,这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却偏偏选中了我......”
老妇人用拐杖戳了戳旁边的一块大石头,“这块石头还算平整,”她回过头来,静静看着伊芙丝,她的眼睛如秋日的潭水一般,令人感到安心。伊芙丝盯着这双眼睛,内心里顿时涌出了好多事情,有着无限的想要倾诉的欲望。“在离开之前,我们坐下来聊聊天吧。”老妇人的身体很僵硬,费了好些气力才在石头上坐稳。
“小艾琳最爱在这里睡觉了。”老妇人的眼神飘忽,不知望向何方,“每次她瞎跑去外面玩,要是迟迟不回来啊,准能在这里找着她。她这女孩子家家的呀,就爱敞着肚皮躺在这块石头上,也不怕着凉了。倒是说,小小年纪就往祭坛这跑,说不定能接过我的担子呢,可惜也接不了呀。”伊芙丝不知道对方口中的小艾琳是谁,但听语气,她多半早就不在了,早在以前的以前。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呢?为什么不能再早些呢?”
老妇人看着伊芙丝,眼睛里读出些悲伤来,但话里却没有责怪的意思,然后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了,也许只是单纯地想要倾诉而已:
“那天她拎着篮子要出去摘野莓,也不知道那酸不溜秋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我从她早上刚刚出门时就开始等,等啊等,等到天都快暗了,我知道她贪玩,摘完果子准是疯跑到哪儿去了;后来啊,我按例来这儿找她,也找不到。小艾琳到底去哪了呢?我这才着急了,把村子里的人召集起来,满山的找、到山下的林子里找......“
老妇人长吁了一口气:”山上算是找遍了,再高的地方,大人都上不去。村子里人说,这孩子怕是遭了林子里的狼了。我怎么也不信,小艾琳虽然闹腾,但其实胆子很小,又怎么可能跑到村子外的树林里呢?哎......话虽这么说,我们还是得去林子里找啊,我们到处唤她的名字啊,到处找啊,结果在一块大石头上找到了她。“老妇人顿了顿,闭上了眼睛。
“不是大灰狼。”她嘴中吐出这样一句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东西长得像人,但浑身血红血红的,像没有皮肤一样,它把小艾琳的肚子给剖开了,外面还耷拉着半截肠子,血淋淋的;好几个我们村的壮汉都被它给打伤了,我这把老骨头也直接被吓晕过去。欸欸欸.......说是巡逻的卫兵救了咱们,只是可怜了小艾琳啊,她的尸体被卫兵拿了去,说是要调查,现在也没还回来啊。“
“剥皮者。”伊芙丝沉痛地说出这个词——她当然知道,身为魔王的她自然认得这个生物叫做剥皮者:
它们本身的实力很弱,在魔族的领地自然混不下去。于是它们成了最早潜入人类社会的魔族,早在魔族打响对世界的战争之前,剥皮者就存在于人类世界了。它们会把过路人的皮剥下来穿上,冒充人类,哄骗小孩,把他们骗走然后吃掉,当时老妇人见到的,估计就是卸下伪装后的剥皮者;只是这种伪装过于低级而血腥,一些自称为”猎魔人“的家伙早早地就盯上了它们,不消十几年,剥皮者就绝迹了。如今它们也只活在止小儿夜啼的故事里
伊芙丝自己算不算是一种高级的剥皮者呢?她顿时惴惴不安起来,仿佛心中被压上沉重的巨石,令她无法适从。
“啊......你知道啊。”老妇人的眼睛颤抖着,“你们那个时候,还有这种可怕的东西吗?啊......那不知道还有多少孩子会像小艾琳一样啊。”
伊芙丝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位老妇人,她的眼神躲闪,想要赶紧逃离这里。可她知道,无论她怎么逃,那块心中的巨石将始终形影不离——愧疚的情绪将她推上了手术台,伊芙丝不受控制地解剖着自己。尽管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尽管她无法操控那些魔族的想法,但她始终无法释怀。
厌恶的情绪在心中被无限放大。
伊芙丝的脸上依旧看不到表情,但两只手却在身前不停揉搓着,显得十分不安。
突然一双粗糙的布满皱纹的手伸了过来,搭在了伊芙丝的两只手上,令伊芙丝感到了不应有的安心感。“孩子,你们那个时候,是比现在更好了,还是更糟了?未来是怎么样的呢?”老妇人的语气很平静,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小艾琳也好,我也好,村子里的大家也好,都是过去的人了。我现在究竟是一道过去的幻影呢,还是我未消散的灵魂呢?在听了你的故事后,能不能回去讲给小艾琳听呢?我啥都拿不准。”老妇人突然黯然地笑了笑,“我注定要活在过去了,那些未来的事又何必讲与我听呢?那里没有小艾琳。”
伊芙丝看着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老妇人也不需要她回答些什么,她只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该走了不是吗?”老妇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你本来不该待在这里的。”她微笑着指着伊芙丝,“你是有未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