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语冰(其二)

作者:Effes 更新时间:2025/4/5 22:28:55 字数:3457

“可是,我仍然不知道我为何会来到这里。”

老妇人静静地看着伊芙丝,眼睛如同初春时尚未消融的冰湖,脸上淡淡的笑容依旧未改。“孩子,你自己是怎么认为的呢?”

伊芙丝有太多的疑惑:

她额上的印记与这一切有何关联?这一切是否独属于人类时的自己?为何自己会看到这座村庄的过去?这一切或许只有那位“投影”才能为她解答,可那家伙自然不会言说。

出于魔族的理性的考虑,她认为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一段过往,一场悲剧,一个插曲,对于今日的情况毫无帮助;可身为人类的她,却因此久久无法平静,陷入恒久的沉默与低落。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经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更不会影响到她今后的生活,因此她没有理由感到不安。

可伊芙丝无法不对其上心,她做不到遗忘这一切。是人类的同理心吗?伊芙丝不认为自己会与一位老妇人共情;是愧疚吗?伊芙丝找不到愧疚的源头,只将其归结到那没来由的“厌恶”上,可果真如此吗?

老妇人拄着拐杖,如斑驳的雕像一般立在岩台间的薄薄绿地之上,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回应。伊芙丝困窘地摇了摇头,眼神中充满了顾虑。

忽然,一阵熟悉的嬉笑声从她的耳边传来——是一群孩童,赤着脚丫跑来,他们不懂那些礼节,只顾着玩耍,没有多望老妇人一眼;他们的头上带着花环,像是父母亲手为他们编织的,样式各不相同,他们爬上祭坛,没有丝毫敬畏,反倒唱起歌来。伊芙丝听过这首歌,正是那时吸引她前来的、晦涩难懂的歌。

“他们在唱什么,这是什么语言呢?”伊芙丝望着那群无忧无虑的孩子,若是被大人看到如此亵渎祭坛,准免不得一顿打——似乎在人类当中,最没有敬畏感的,就是孩童,他们对一切充满好奇,啥都想要尝试,哪里都要去看看,总会给自己惹上一身麻烦,在无数教训中,他们渐渐品尝到敬畏的味道,大人总说这就是成长,这般规训似乎是所有人类所必须经历的一环,也是他们孩童时期最为怀念的一环,似乎无数的巧思与遐想都是自限制中诞生,在敬畏的铁栏下,孩童却在自由飞翔——那么敬畏之于人类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其中又可以咀嚼出几分味道。

老妇人眯起笑眼望着孩童们,而目光转向伊芙丝时,眼睛却浑浊起来。她枯枝般的手掌在拐杖上簌簌发抖,却始终紧攥着那根风化的木杖。

“他们唱的就是我们这里最常听见的歌啊,大家都会唱,语言不也是你我正在说的语言吗?”老妇人的语气中带有一丝疑惑,但不消片刻,便释然地微笑起来,似乎已经理解了一切。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与他们唱的......”伊芙丝突然惊讶地看着老妇人,她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老妇人说的语言,但不知为何,她就是能明白老妇人的意思。还是因为额头上的印记吗?可如果是这样,为何她听不懂那些孩童的话呢?

“你果然不是芙洛丝。”老妇人伸出那只枯槁的手,试探着想摸摸伊芙丝的额头,她并没有拒绝,“他们都是冷漠的记叙者,严谨的史官;而你......携你前往这里的,是强烈的情感,使你听懂我话语的,是我永恒的遗憾。”老妇人释然地笑了,“多么温柔的生灵啊。”

感受情感,对于一个魔族,简直如天方夜谭,对于伊芙丝,则是贯穿她一生的命题。可无论如何,随处找的一个人类都会比伊芙丝更加多情,更加能体会与描述各种情感。伊芙丝对老妇人的解释只感到无尽的荒诞,随之而来的,便是不可相信——既是不相信老妇人所说的话,又是不相信这些话会由老妇人之口说出,说到底,她毕竟是过去的影子,可此时却如同局外之人;就好比水缸中的金鱼知晓自己被困在鱼缸之中,还自然地与饲主对话一般。

“你究竟是谁?”伊芙丝后退了半步,眼神里恢复了警惕。

老妇人仍是那般平静,她温柔的看着伊芙丝:“至少,我现在仍是那个连自己孙女都看不好的老婆子。”

霎时间,伊芙丝的眼前突然变得支离破碎,在同一时刻,似乎有无数的人与物瞬然而逝,一个孩童,一架马车,一片树丛;又有无数杂乱的声音涌入脑海,一声轻笑,一个音符,一记闷响。当最后一片记忆如枯叶般沉入时光的深潭,整座山脉在她耳畔发出悠长的叹息......待伊芙丝再次回过神来时,那位老妇人依旧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自己。

“那个祭坛,”老妇人抬起拐杖,指着后方,孩童仍在嬉戏,“承载了无数我们的希冀,我们的情感,我们的记忆;更重要的是,它依旧存在于你们的时代。”她的眼睛如同夏日的波涛,令伊芙丝捉摸不清。

“我们啊,说到底是无数情感与寄托的集合,一触即散。可这座山,多么美丽啊,处处充盈的魔力留住了我们,我们依附在尚存的一切物件上,随着风与雨的侵蚀渐渐被剥离,可这座祭坛,它依旧在这里,载着我们所有人想往未来多迈出一步。”老妇人的语气已不似当初那么萎靡,似乎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人,“孩子,当这一切如沙砾与细雪般向你涌来,你会看到什么呢?我们的存在是如此零碎,意义是如此脆弱,以至于只能依附于你自己的认知存在......你的内心与所持有的一切情感,重构了我这个老婆子,于是我的情感能走进你的内心。”

“那你是真实存在的吗?”伊芙丝盯着她,内心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当然......我只是,那万千意识中,被你挑中的那一缕;就像小孩子只会挑选自己喜欢的鹅卵石揣到兜里,你的认知里,选择了我这个老婆子,或许是源于我的一段经历,又或许是我的性格,它们拼凑出了你认为有意义的信息......但最重要的是,孩子,你又感受到了什么呢?”老妇人的眼睛变得清澈,又一次温柔地看着伊芙丝,就像在看自己的孙女一般。

“我......”伊芙丝低着头,又一次不愿直视老妇人的眼睛——她本是为了探索自己的力量而来,却在此听闻了一件悲剧,如今,她并不好说自己究竟有没有收获,又是否是平添了一道麻烦。

若真如老妇人所说,这一切就是她内心深处认为有意义之物,那为何自己一直在试图逃避呢?

既然如此,伊芙丝深吸了一口气,内心里竟感到了一丝惧怕,身为魔王的她,也会因此而踟蹰不前吗?

“我其实......是魔族。”

伊芙丝不知抱有何种心情说出此话,或许是因为眼前的老妇人并非活物,或许是因为她的确也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可对方会如何看她呢?一个魔族,杀死小艾琳的罪魁祸首,老妇人怎么会不恨呢?

伊芙丝颤抖着抬起头,想与老妇人对视,可眼神始终对不上焦。而此刻的老妇人,眼神黯淡,似乎又一次浑浊不堪了。

忽地,歌声又一次从祭坛的方向传来,那些孩子不知疲倦,对自己已然不在人世的消息浑然不知,仍尽情地享受着这过去的世界的一切。

老妇人又一次长吁了一口气,眼睛又一次恢复清澈,“你的内心选择了我,不是吗?”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一次试探着要摸摸伊芙丝的脑袋。对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很快又放松下来,感受着这双手粗糙的纹路与岁月的泪滴。

二人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们继续向祭坛走去,很快便到了石阶面前。老妇人停下了脚步,依旧平静地看着伊芙丝,眼神似乎没有丝毫改变:“接下来,就要你自己走了。”伊芙丝踏上石阶,三步一回头,最终仍是踏上了最后一级石阶,鎏金的水盆依旧端坐在圆台的正中央,等待伊芙丝的到来。

她靠近查看,看见其中的露水清澈如镜,而倒映在其中的影子却不是那个白发翠瞳的少女——伊芙丝惊讶地看着水盆中自己的倒影,俨然是一位黑发的年幼的女孩,她眨巴着眼睛,十分可爱,哪怕面无表情也看起来活力十足。“小艾琳?”伊芙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向那位老妇人。

她依旧温柔的看着自己,早已湿了眼眶,“有那么一刻,我真的以为她回来了。”老妇人朝自己挥了挥手,“可惜我对她的死深信不疑,心如死灰。”

“奶奶?”伊芙丝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用这样的称呼,她突然想往回走,可不知被什么力量限制住了脚步。

“孩子,未来的生活会变得更好吗?”奶奶仍旧拄着拐杖,身体不停颤抖着,“奶奶我啊,注定要活在过去啦,你在那边一定要健健康康的,快快乐乐的,好吗?”她的眼睛再一次变得浑浊,身体开始无法挽回的消解着,“即便是这样,我仍然忍不住畅想啊,你那个时候啊,不再有孩子会遭遇这些不幸,大家都不用像我一样......”

她的眼中,那个可爱的黑发的女孩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面无表情的冰冷的少女,“啊......我说的这些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嘛。”她感到自己正在逐渐脱离僵硬的躯壳,仿佛要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了,“但,仍然祝福你,孩子......”

一阵强烈的白光闪过,伊芙丝除了泪水什么也感觉不到,无数人们在此处生活的片段在她的脑海间拂过——从祭坛的建立,到村庄的消亡,再到后来战争的打响,无数军队从此处匆匆走过,无数小动物在此处安逸休憩,无数冒险家在此处写下游记。这座山有了各种各样的名字,最终大家称呼它为“雾骸山”,似乎这座山总是承载着某种孑遗,如雾一般,挥之不去,萦绕心怀。

曾定居在此处的人,不止一次用那干裂的嘴唇描摹着未来:他们说将来的人要住到山顶上去,和苍鹰做朋友;他们说以后再也不用打猎了,岩羊自己就会走到汤锅里;他们说以后森林里没有害人的怪物啦,小朋友想怎么玩怎么玩......

终不过夏虫语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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