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堡的夜晚也算不上平静。
安德尔推开政务长厅的雕花木窗,发愁地看着街道,暮色裹着晚春的花香跌进烛火摇曳的政务厅,却泛不起飞龙堡领主内心一点的涟漪。整座城市此刻正被两种星光笼罩着——天穹刚亮起的星子,与工匠区赭石屋顶间浮动的灯火。
不久前,他便收到了所谓的“未知魔族袭击凯文特尔”的消息,前来报信的人隶属于殿堂骑士朵菲儿的小队,神情极为慌张,显然受到了极大惊吓。他不觉得消息有假,于是下令全城戒备,随时准备迎战。
飞龙堡的工匠们日夜不歇地打造着兵器、守城器械,而后随着驼队运往前线。而作为领主的安德尔最近也寝食难安,焦心于补给的运输情况与前线的战事——魔族的进攻愈发要紧了,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逐渐沦陷。
安德尔年轻时也是一位殿堂骑士,他自然见识过高等魔族的恐怖,倘若那未知魔族真的要杀过来,恐怕一切防御工事都只是一层薄纸。更何况他如今老矣,能发挥出几层力量尚不确定,但无论如何,安德尔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安德尔年轻时佩戴的骑士勋章至今仍挂在政务厅墙上,银质的浮雕已被摩挲得模糊不清。每当手指掠过那些残损的纹路,他总能想起北境雪原上被魔族利爪撕裂的军旗。
他也算是认清了现实:旧伤发作、顽疾横生,年过半百的他只能如此退居幕后。可安德尔觉得自己仍有机会,他要凭借自己的声望团结各家族,当个幕后指挥的领导者。但后来呢?现实又一次令他寒心——虽说北国还有三大家族坐镇,不会乱到哪里去,可并非所有人都有他这般觉悟和理想,在危难关头,他们大抵想着能拖一会是一会,只要战火没有真正烧到自己的地盘,那些个领主是不会心急的,对于安德尔的联合提议,只会一笑而过。
安德尔是真正上过前线的,知晓守城士兵的艰难处境,也曾是那些光荣意志的一员。他对于这些目光短浅的蠢蛋无话可说,感到心寒。而现在,他逐渐把希望寄托在年轻的一代,开始祈祷有什么救世主突然出现,把那些迂腐的贵族、领主连带着魔族一并消灭。
寂静的夜,突然响起急切的马蹄声。
朵菲儿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飞龙堡。她简要地与卫兵说明了来意,便骑马驰向安德尔所在的主堡,要进一步说明未知魔族的信息;剩下的牧师与骑士则在卫兵的接引下前去住宿,伤员和幸存者则转交飞龙堡的教堂医院。
伊芙丝这下慌张起来,毕竟一路下来,她也就只认识朵菲儿、佩西弗以及一两个特别关照她的牧师小姐,而今她要与所有熟悉的人类分别,跟着伤员前往教堂——神圣气息最为充盈、魔族最为厌恶的地方。况且她身份不明,伊芙丝可不敢想那些神职人员会做出什么事——这种偏见也算是写在骨髓中的事情。
朵菲儿已经跑没影了,伊芙丝只能赶紧跑向没走远的佩西弗,扯住了他的衣角。佩西弗一回头,打趣道:“小祖宗,你难不成还要跟我们走?你也想跟着我们去和魔族干架吗?”小伊芙瞪大了眼睛直直盯着他,盯得佩西弗一点办法都没有。
“喂,佩西弗你愣着干嘛?”一个棕发的牧师小姐瞟到了这边的不对劲,于是凑近了看看,发现伊芙丝正赖在佩西弗旁边。小伊芙也认出来了,这位就是最开始发现自己那个的人类牧师,也正因如此,伊芙丝对她没有什么好感——唯一有些好感的地方,也许就是她对自己施展的那个很舒服的治愈魔法。
她俯下身子,朝伊芙丝挥了挥手:“我们相处了这么多天,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塞拉,别把我给忘了哦。小伊芙你想跟我们走吗?”伊芙丝很不喜欢这种哄小孩般的语气,听着总是有种莫名的心烦,可那些骑士、牧师见了自己都会自动切换成这种语气,也就只有朵菲儿才会正常地跟自己说话了。
但身为人类小孩,伊芙丝还是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为好,于是她故作害羞状地点了点头——老实说,她的面部肌肉实在不发达,似乎眯了眯眼睛就已经是她做表情的极限了。
塞拉扶着下巴,朝佩西弗使了个眼色,可惜佩西弗根本看不懂她在干啥,也可能是不想看懂,总之,他直接揣着手小跑跟上了走远的大部队。“可恶的大叔,”这位牧师小姐心底里暗暗记下了这笔帐,决定在之后某个时候报复回来,比如故意用很痛的魔法给他疗伤什么的。
待塞拉正苦苦思索着怎么把小伊芙哄走时,一个卫兵走了过来,朝她行了个标准的北国军礼,表示由他负责幸存者的安置。那位牧师小姐听了也高兴,便两手一拍,朝伊芙丝挥了挥手,走掉了。虽说是解决了桩难事,可果然还是有些舍不得这个可爱的小朋友啊,塞拉又回头瞧了瞧小伊芙,看到她被卫兵带回前往教堂的队伍了,叹了口气,想着自己还是不要与她再相见了。
骑士们前往的地方,是飞龙堡专门设立的军需驿馆——处于政务厅所在的玄武岩塔楼南翼,是三排石砌的平房,墙面镶嵌着坎提尔家族的黑铁纹章。此处专供前线军官和使者暂居,屋内设双层松木床铺,墙角固定着可拆卸武器架。每日清晨,锻炉区飘来的煤灰会在此窗台积出薄薄的黑砂,所以在开窗的时候要格外注意窗外有没有行人。
另一边,卫兵们也与教堂派来的修士接应了,准备转移这些幸存者们。
先前的那位卫兵在清点人数时,意外发现那个小女孩又不见了。这下可就轮到他犯愁了,毕竟刚刚才答应好要照看的,他跟前来的修士说明了一下情况,准备到城里找找,要是实在找不到,也只能就此作罢了,顶多跟佩西弗一行人说明一下。
当然,这个不让人省心的消息还没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佩西弗瘫在床上,正思考着自己第二天吃些什么——他算是幸运,由于一个小平房只睡两个人,而他们的人数是奇数,于是最后单出来他一人独占一房。
总之,终于能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睡个好觉了,他觉得现在没有比这个更幸福的了。
突然,他感知到窗边站着个人,佩西弗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查看情况。靠门的窗户是磨砂的,看外面并不真切,只是隐隐约约有个人影,似乎打算撬窗户。“什么人!”佩西弗大喝一声,从武器架上取下了佩剑,警惕地朝门边靠近。
那团黑影此刻倒也不动了,缓缓地从窗外消失。佩西弗并没有过多害怕,因为他感受不到魔族的气息,而人类的话就好对付很多了,“难不成有小贼偷东西偷到这儿来了?”佩西弗冷笑一声,大晚上的胆敢打扰自己睡觉,自己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进一步延伸着自己的感知力,要探探那家伙的去向,发现对方一直待在门前没有离开。“有一点魔力波动,但不多,这点实力敢找老子麻烦。”佩西弗笑得很开心——自从遇到那个未知魔族后,他就一直感到心中有石头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实力第一次派不上一点用处,还险些与小伊芙闹出误会——他的心中有股气迟迟未发泄。
“好小子,看我不整死你。”佩西弗挽了个凌厉的剑花,发出桀桀的怪笑,把门狠狠地拽了开来。
结果映入眼帘只有一个白发的少女,正瞪大着双眼狠狠地盯着自己。
又是这双翠绿的眼瞳——最近,佩西弗每每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伊芙丝盯着自己的样子,又是那瞪得提溜圆的眼睛,又是那充满攻击性的神情。她干嘛总爱这么警惕地把自己盯着呢?盯得佩西弗总是怀疑自己到底哪不受人待见了。
但此刻,佩西弗也不好解释什么了,他慌张的把剑藏到自己背后,又觉得不妥,就直接把它扔回房间,又将门给关上,生怕被伊芙丝瞧见。佩西弗用身子抵着门,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能同样瞪大了眼睛盯着伊芙丝。二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竟无人说话。
伊芙丝此时的大脑也飞速运转着,想要分析出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们不妨把时间往回拨一点:
伊芙丝实在不愿跟着大部队前往教堂,便趁着卫兵交谈的功夫偷偷溜掉了。但开溜之后的去向同样是个问题,是就此出城?还是......去找朵菲儿一行人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去找这群骑士,也许是因为没得选,毕竟此时的城门戒备森严;但同样也源自她内心深处尚存的对纷争的渴望——在魔王城寂寥太久的她,总是想要寻求刺激,而这群骑士,总是与危险相伴;当然,还有另一层原因,这一点或许连伊芙丝本人也不太清楚,那就是对朵菲儿等人的好奇。
虽说只短短相处了几天,这对于伊芙丝而言不过漫长生命中的一瞬,可朵菲儿、佩西弗、塞拉等一个个分明不算熟悉的面孔已然烙印在伊芙丝的脑海。那些人,已经比伊芙丝所见过的任何的生命都要复杂、鲜活、难以理解。她一直在思索,身为魔王的她来到人类世界总得有个更明确的目的,现在,她是决心要好好观察这些人类了。
可是,他们去了哪里呢?伊芙丝觉得现在是测试魔法的好时机。
她努力地引导着额间的魔力放出,回忆着作为魔王时的自己是怎么施展魔法的。“好陌生的感觉......”伊芙丝第一次感到魔力是如此不随心应手,就好像重新与自己的手臂建立联系一般,一切都隔了层膜。
对于大部分生物来说,魔力是与生俱来的,但魔法不是。于人类而言,能够引导体内魔力而将其具象化为魔法的人,便被称作魔法使;而像朵菲儿这样的骑士,则是以剑作为媒介释放魔力,如此,施展魔法就相对容易一些。
至于呈现出来的魔法,同样因人而异。有的人能催生烈火,有的人可凝结寒霜,牧师与修士能唤来光芒,这些形式都被经典魔法理论称为“元素”;尽管有些特殊的血脉会影响个人的元素种类,但大多数人的元素类型都没有规律可言,哪怕父亲善火,其后代也有可能善冰。
至于魔王,她的魔法无法以元素种类进行概括。老实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魔法究竟意味着什么,尽管魔王放出的魔力基本都是一片殷红,但它的形态并不固定,甚至,未必是殷红色的;它可以如水般轻柔,也可以如火般炽烈,当然,也可以变作丝线,将敌人悉数绞杀。魔法之于魔王,是绝对的随心所欲。
身为人类的伊芙丝,感到自己现在的魔力似乎也是如此,只是操控起来没有那么随心所欲了,并且,带着一股浓烈的恶心的神圣气息。
废了好一阵功夫,她才堪堪捏出一只白色的飞鸟,它飞向屋顶的天空,搜寻着那些骑士的身影。好在他们并未走太远,不一会伊芙丝就锁定了行踪。
就这样,伊芙丝找到了骑士们入住的驿馆。她躲在一旁,看着这些人整理行李、寻找房间,在众多身影中,她总算找到了相对熟悉的那一个——佩西弗。为了避免惊扰到其他人,她决定等大家都安定下来后,再去找他。而后,伊芙丝来到了佩西弗的房门外,想先看看佩西弗在做什么,免得打扰到或吓到他。
哪知,佩西弗直接就拿着剑冲了出来,吓得伊芙丝以为自己的封印出了差错,泄露出了魔族的气息。但她断不会露出恐惧的表情,转而变作一种滑稽的愤怒,可表情如此,伊芙丝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喂,我说......”佩西弗尴尬地挠了挠头,故作镇定,“你是偷偷从教堂溜走了吗,这可不行。”伊芙丝见佩西弗没有怀疑自己的意思,脸上的肌肉就又一次松弛下来,再不想做出任何表情。她盯着佩西弗身后的房门,“我,要跟着你们。我知道,你一个人住,我,可以住这里。”
佩西弗无奈地看着这家伙,这孩子连话都说不太流畅,鬼想法还挺多。“小祖宗啊,你个小孩子就别跟着我们混了,你要出事了......”他突然意识到,小伊芙大概率已经没有了亲人,即便她出了什么事,可能也没有人会负责,如此想来,唯一在意她的,还只有他们了。
“哎,这也不是个办法啊,”佩西弗推开了门,“现在太晚了,你先暂时睡我上铺——明天一早,我就把你送回去,那些修士可比我们好太多了——你这家伙,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严肃地指着伊芙丝,表示自己是认真的,伊芙丝则又一次瞪大了双眼还击。
飞龙堡的夜晚总是不那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