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菲儿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伊芙丝的拯救者。
面对这个身世成谜、不善言辞又孤身一人的女孩,她总想撬开对方封闭的心门,又贪恋着被依赖的满足感。可这份善意究竟是纯粹的共情,还是满足自我救赎欲望的"弥赛亚情结"?她本可以沉浸于自我感动的美梦,偏偏生来最爱胡思乱想。
我希望和小伊芙待在一起,难道不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吗?我以为小伊芙依赖我,不正是缘于我所看到的她身体上与心灵上的缺陷吗?似乎正是因为她值得我去怜悯,我才会如此渴望把她留在身边,从而实现自己“拯救她”的假想。刀叉磕碰瓷盘的轻响中,朵菲儿盯着正大快朵颐的银发女孩——可那所谓的依赖,是否建立在我刻意放大的脆弱之上呢?这个念头让她的耳尖发烫,喉间泛起自我厌弃的苦涩。
眼前,伊芙丝正卖力地啃着一块尚冒着热气的肉排——奶酪蛋饼对于午饭而言还是少了些,虽说伊芙丝还小,可胃口比朵菲儿还大——看着她大快朵颐的样子,朵菲儿疑心她再吃两块蛋饼估计也没有问题。
肉汁顺着下巴滑落,她浑然不觉地舔着手指。“小伊芙,用刀叉呀,不要直接上手,脏。”朵菲儿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嘴,随后拿起手边的刀叉递给了她。伊芙丝一愣,双手捧着接过了刀叉,茫然地在手中摆弄着。“刀......叉......”她右手拿着叉子,重重地插进肉排里,随后又提起手臂,把嘴给凑了过去。但不出所料,肉排从叉子上掉落,差点把下边的盘子给打翻在地。“啊......”伊芙丝吓得把叉子扔到桌上,左手还紧紧攥着那把餐刀。
“小伊芙......”朵菲儿扶着额头,虽然也不算太意外,毕竟她这么小就没有了父母,肯定也没人教她这些;当然,还有另一种假设,但她很快就强迫自己掐断了这个设想。“你坐过来,我手把手教你。”
伊芙丝此刻也很紧张,“人类也不嫌麻烦......”她暗自想着,却不知怎地小声嘀咕出来,惊得她立马闭上了嘴,指尖掐得发白。这简直就是重大的失误,人类肯定不会称自己是人类的吧?伊芙丝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绷着脸紧张地盯着朵菲儿。朵菲儿会作何反应?现在自己是不是该逃跑?
但朵菲儿只是微笑着说:“小伊芙说什么呢,不会刀叉又不丢人,有人教才会的嘛。”随后拍了拍自己的椅子,“来,坐到我身前,我教你。”伊芙丝胆怯地看向朵菲儿,小心翼翼地坐了过去,缓缓地坐下,生怕朵菲儿立马翻脸,但看来一切都是她想多了——那双纤细的手慢慢握了过来,温热的掌心包裹住了她冰凉的小手,刀刃轻划肉排的节奏,渐渐熨平了颤抖。就这样,伊芙丝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
油光发亮的小嘴咀嚼着,身后的怀抱却逐渐僵硬。朵菲儿当然清楚听见了那个要命的称谓,或许在平时,朵菲儿只会一笑而过;但恰恰是这个时候,在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的时候,在她一直都急于去证明伊芙丝并非魔族的时候,这些“证据”总是格外的扎眼。
朵菲儿自己一时也难为伊芙丝辩解了,这句小声的嘀咕声是如此的震耳欲聋,击得朵菲儿一阵发懵。
可是,那些所谓的经验主义错误,包不包含:“魔族不具有感情”这一项呢?如果是这样的话,伊芙丝的很多疑点不也说得通了吗?
尽管如此,无论假设伊芙丝是人类还是魔族,都仍然还有说不通的地方,因此,朵菲儿也知道自己肯定说不动安德尔,安德尔也无法提供证据说服自己。
朵菲儿回想起自己刚见到伊芙丝的时候,那时的自己不也在胡思乱想,假定她是魔族吗?可无论是那时的幻想,还是此刻的相信,或许都只是为了心安而已......
她又拾起自己最初的幻想,万一......万一伊芙丝就是最为特殊的那位魔族,是有情感的善良的家伙呢?
晨光斜照中,她感觉太阳穴突突跳动。一上午的失眠没能补充她的精力,而一觉醒来之后,她便从未停止过乱想。朵菲儿总是如此,尽管旁人看她总是呆呆的,可她的内心早就兵荒马乱起来,用佩西弗的话讲,就是“走着走着就会自己打结到一块去的毛线”。朵菲儿觉得自己非得好好去放松一下不可了。
“小伊芙,吃完后我带你去泡个澡如何?”朵菲儿再次振作起来,轻快地说道。伊芙丝嘴里还嚼着东西,只能一边点头,一边“呜呜嗯嗯”地回应着。
说走就走,两个拍着圆肚皮的身影晃出了餐馆。
“泡,澡?”伊芙丝疑惑地念着这个词,好像有些不解。
“等去了你就知道了,在飞龙堡,我知道有一家店,之前还去过几次,很舒服的。”伊芙丝此刻正紧紧搂着朵菲儿的一只手臂,似乎有些不安,似乎依旧在为刚才的用词感到惶恐。而朵菲儿呢,则静静感受着手臂传来的伊芙丝的体温,她仍然愿意去相信这份温度是真实的。
飞龙堡的浴场以错落分布的彩色温泉池闻名,而四座主浴场占据城市东西南北四隅。朵菲儿要去的是北边的浴场。她与那的店老板算是有些交情,刚一到那,老板娘还裹着防水围裙就快步迎了过来:"可算等到你了!前些日子听说北境防线吃紧..."她粗糙的手掌在围裙上反复擦拭,关节处的红肿在蒸汽中格外显眼。
“我的命硬着的,殿堂骑士跟你闹着玩儿呢?”朵菲儿拍了拍胸脯,顺势将怯生生的伊芙丝护在身后,“倒是贝阿妮你呀,关节还在痛吗?”
“哎,我这常年在水汽里待着的,关节能好得了吗,不过倒也没啥,本来人也到中年了,成天也就这么坐坐咯。”那个叫做贝阿妮的老板娘很是健谈,或许是太久都没跟人尽兴聊过天了,嘴中的话涌个不停,“咦,这小妮子是跟着你的吗?莫不是从战场捡的?”
贝阿妮指着躲在朵菲儿身后的伊芙丝,眼珠子提溜地转着,好像要准备好开什么样的玩笑了。“哎呀,你就别逗她啦,这孩子怕生,你开那玩笑恐要吓到她。”朵菲儿牵起小伊芙的手,扇了扇手,“好啦好啦,我要开个单人浴池,没问题吧?”
贝阿妮拍了拍手,叫来两个伙计,“嘿,一直备着的,就等你回飞龙堡呢。”话还没说完,她就冲到那些伙计前面去带路了,贝阿妮带着她们穿过人群,到了一道绣着金线的亚麻布帘面前,她掀开帘子,露出了私人专属的更衣室,“泡澡愉快哈!”她朝伊芙丝挥了挥手,递给了朵菲儿一把私人浴池的钥匙,便离去了。
更衣室的墙面上,排列着整齐的蜂窝状的胡桃木衣柜,散发出淡淡的雪松香囊气息——北国的贵族都爱用这东西来防止衣物发霉。“小伊芙,把浴袍换上吧,”朵菲儿熟练地抽出件亚麻衬裙,这浴袍也挺别致,它前后的衣身都是由整幅布料对折剪裁而成,仅在肩部缝合;而两侧的衣襟各延伸出30厘米宽的亚麻布带,左襟末端固定三枚骨质纽扣,右襟对应位置开有扣眼,穿在身上不会轻易滑落,脱的时候又方便快捷。哪怕是第一次穿这浴袍的伊芙丝,都不需要朵菲儿的帮忙。
二人互相整理了一下,穿上皮质的拖鞋,提起一个装着各种洗浴用品的小篮子,就准备正式进浴场了。而要去往私人浴池,她们还需要穿过人声嘈杂的公共浴场。
一路上,大大小小的浴池映入眼帘,伊芙丝好奇地东张西望,赤足在青石板上蜷缩又舒展:左侧的朱砂池里浸泡着袒胸露背的佣兵,水面漂浮着用于活血的山茱萸果核,鲜红得跟魔王城里的血池似的,但没那么浑浊,还冒着热气;右侧的翡翠池里则游弋着半透明的水精灵,正将池底落叶分解成细碎光点,伊芙丝认得这些精灵,在她读过的书里,的确有人用它来净化水质;而还令伊芙丝惊讶的是,澡堂里还有兽族:两个生着豹耳的青年倚在池边梳理尾巴,金棕毛发在蒸汽中蓬松如蒲公英。这么多鲜活的生物映入眼帘,伊芙丝这才意识到自己曾经的见识是如此之少,眼中的世界又是何等狭小。
二人走至大浴场尽头,几道木门排列开来,“好啦,我们进去吧,”朵菲儿从篮子里掏出钥匙,熟练地打开了其中一扇。
橡木门被推开后,一股暖流扑面而来,热腾腾的却又不觉得窒息。私人浴池的灰斑岩池壁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池底火山岩的天然坡度形成阶梯状的休憩区;池面氤氲着热气,夹杂着接骨木的花香。朵菲儿用脚尖轻点水面,试了试水温,随后脱下浴袍,放松地躺了进去;伊芙丝依葫芦画瓢,学着跟她一样的姿势躺入水中,坐在了阶梯上,水刚好没过肩膀。
水面,几片月桂叶打着慵懒的旋,像是被揉碎的春茶,池中的阵阵暖流如无数初生的小鱼轻啄皮肤。
朵菲儿轻轻搂着身旁的伊芙丝,缓缓闭上双眼,内心感到久违的平静。此刻那团团如乱麻的思绪也如云般消散,天地顿时缩小,仿佛世界唯余自己与伊芙丝二人,而时间的流淌也显得无足轻重;倒不如说,时间就在此刻静止了。安宁的氛围荡漾开来,随着空气的点点水珠浸入皮肤,伊芙丝安静地躺在朵菲儿的臂弯中,珍惜地品味着这些感觉。
池水漫过锁骨,朵菲儿舒展的眉眼已浸透倦意,伊芙丝却始终保持着学徒般的拘谨。
初来人类世界的她什么也不懂,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阴差阳错推着她跟朵菲儿在了一起,而伊芙丝这样的一个“新生儿”,就此遇见了那样的一个人类导师。她从未想过可以泡在热水中疏解疲惫,也没有感受过暖流冲击身体的舒适感,这一切都如此新奇,却又不同于在森林里的那般刺激——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在魔王城,她同样终日坐在王座上,大部分的日子里,只有流淌的时间与之相伴,然而时间对于她而言并无意义,也并不存在;可在这热腾腾的池水中,伊芙丝又一次感受到了时间,仿佛它就在这里,就在仿若静止的时空中,在水汽氤氲的空白间,在伊芙丝漫长的年岁里,她再次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又第一次对时间感到了惋惜。
随着时间诞生的,还有一个疑问:她作为人类要做些什么呢?
伊芙丝自然从未认可过自己人类的身份,她明白自己的底色仍是魔族,可既然来到了人类的世界,她总归有一个最终的目的,一个完成后就可以返回魔王城的目标——仍然是因为时间,人类的一生是短暂的,他们在伊芙丝的眼中不过是朝生暮死的存在,她也终将离开名为“伊芙丝”的躯壳,回到黑暗中去。
可身为伊芙丝的她要干些什么呢?是去享用美食吗?还是去观察人类的生活呢?伊芙丝并不认为这些事有什么巨大的价值,那个神秘的投影也绝非因此给予自己如此特殊的权能;那是去收集那些情绪的力量吗?伊芙丝觉得这就是那个投影的目的,可她收集来是为了干什么呢?抛开先代魔王的契约不谈,自己已经是无可战胜的存在,那些力量,除了用来消灭魔族也别无他用,可身为魔王的伊芙丝没有理由这么做。
水面倒影里,魔王苍白的容颜与少女绯红的面颊重叠晃动。她将下颌沉入池底,吐出一连串的泡泡——倒不如说,伊芙丝来到人类世界本身就是一件荒谬的事,她的心中一团乱麻,可池水未能抹去她的绳结。
似乎所有的人类都如此日复一日的生活着,时刻奔走在大地上,累了便泡进浴池里,躺入被窝中,而每一次醒来都会迎接下一次的入睡,直到某一刻长眠不醒。其间或许会尝遍无数美食、赏遍无数风景,或者又仅仅是打下几场胜仗与败仗,吃遍各种苦痛。伊芙丝怜悯这些转瞬即逝的种族,想不出他们经历的这一件又一件零碎的事情会有什么意义,或者说,所有的生物体在死亡面前都变得毫无意义。
她回想自己身为魔王的一生,似乎也没有意义,时间也无从谈起。
于她而言,似乎活着与死亡没有差别,世间没有一切值得珍惜的事物,因为只要她愿意,她一定可以得到——无论需要付出多少时间。
本应如此才对。
可世间只会存在一位魔王,伊芙丝的加冕必然伴随着上一代魔王的陨落。为什么?历代魔王究竟因何而死,伊芙丝对此一无所知,她能够想到的杀死魔王的方法只有一个——魔王的自我终结。如此想来,伊芙丝又一次感到荒诞了。
的确,魔王们找不到逃离死亡的理由。
或许,接受生命无意义本身就是生命最有意义的事情,自此,所有的生命才得以真正自由,开始自发寻找起所珍视之物。于是,那终结了意义的死亡反而造就了意义,它催促着所有人去寻找逃离自己的理由,又不紧不慢,给足了人们时间。倘若人们无法寻得意义,那就唯余一件事情了——步入自灭。
那自己算什么呢?伊芙丝不明白。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现在不想死,尤其是在成为人类之后,有什么人、有什么事,仍在远方等待着自己——伊芙丝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萌生这种想法。
伊芙丝学着朵菲儿的样子闭上了双眼,细细感受着水的流动,与那飘散的热汽,终日运转的大脑在此刻竟也迟滞起来,浮现出一片又一片的空白。在迟滞的时间里,感受比思考更加重要,而伊芙丝的心中,那个声音再度出现,一如她早晨感受魔力时的样子,它呓语着,诱惑着,叫喊着:“你要去改变这个世界。”
天幕之外,一道光影静谧地注视着一切,机械而沉寂,几声飘然的低语缓缓传出,穿透了时间与空间,浸入了伊芙丝的心间:
“你要成为⌈心中的弥赛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