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堡的夜晚还很长，漆黑的群山间，此城的火光跳跃着、燃烧着，犹如漆黑荒原上一团篝火，篝火之外，是无数蛰伏的阴影，它们步步紧逼，却又似乎从未靠近。
朵菲儿的手未从剑上离开过，她焦急地在走廊踱步，不时踹上木门几脚，“安德尔，如果我要强行破门进去，你会阻止我吗？”
对方的脸色同样不好看，但仍板着脸，把手背在身后：“埃因虽常行险着，但绝不会损己求败。我想，把那位孩子逼急了对他也并无好处，如果他也认为......”
“安德尔，你还在固执己见！你的那些跟踪狂应该也亲眼见识过伊芙丝的魔力气息了”，朵菲儿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一股愤懑的感觉油然而生，“难道它会说谎吗？你现在应当关心这孩子的安危，而不是继续进行你那莫须有的无聊的博弈！”
安德尔按住朵菲儿躁动的肩膀，示意她冷静一下：“听着，你太不理智了。我能理解，你在那孩子身上投入了真感情，但是......”安德尔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知道朵菲儿是明白这些道理的，只是需要充足的时间，静下心来好好想想。
他叹了口气：“我很清楚自己正在干的事情，如果......唉，谁愿意去如此对待一个孩子呢......朵菲儿，我希望你是对的，但是，我也必须守住自己的这条路。”
门的另一侧，对话还在继续。
“你说的这些的确很精彩，但对于我的现状似乎没什么帮助，我的耐心快消磨殆尽了，外面还有人在等我。”伊芙丝随意地找了一个椅子坐下，她这才开始观察起实验室的四周——与她记忆中魔族的巫师截然不同，没有各种装着奇怪液体的瓶子，也没有各式各样的器皿；书籍挤占着实验室各处，唯一有点魔法气息的地方，也就是地上画着的大型法阵，以及随意散落于其上的魔法石了。
“可惜，你想要闯出去必然会原形毕露。这对你、对等你的那个人都没有好处，所以，我们不妨再多聊聊，至少。我觉得咱俩的共同点还挺多的不是吗？”埃因笑起来的样子并不好看，像是牛奶上飘着的皱巴巴的油脂，“我们互相借用着对方的视角，不是离真实的世界更进一步了吗？”
伊芙丝不语，两只脚随意扒拉着地上的魔法石，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埃因抄着手，眼球飞快地上下转动着，想从伊芙丝的身上捕捉到更多细节。
伊芙丝的双手撑脸，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色彩，随后又放松地向后躺去，靠在椅背上，“情感，我具有情感，哪怕是作为魔族的我也拥有着它。”
“显然，你不说我也知道，”埃因随意地拾起一块魔法石，攥在手心里，“正因如此，你才会陪我们这些人类玩无聊的过家家游戏。”
“但你不觉得很荒唐吗？并不是指你自己，而是指我们和除你之外的那些魔族。”埃因手中的魔法石突然泛起红光，变得模糊不清，“自古以来，人类的眼中，秩序就是理性的象征，直至今日，我们这些学者都在孜孜不倦地求索理性。”
他的脸凑近了些，继续说道：“而所谓的感性，我们曾把它视作混沌的开端、灾厄的根源，教堂里的修士不就口口声声说要节制自我的感情吗？直到魔族与我们正式产生了冲突，那些人又开始宣扬感性的伟大，称其为真正的神性，是你们这些魔族永远理解不了的崇高之物......哼，要我说，魔族才是象征秩序的那一侧，人类变换无常、出尔反尔，不是混沌得多吗？”
埃因的这些话若是被外人听到，怕是会把他绑上十字架烧死。
“我不这么认为”，伊芙丝从凳子上站起身来，眼睛对上了埃因欣慰的目光，“我思考了很久......你们人类总说，我们魔族的理性与你们追求的理性并不是一回事......而我觉得你们说的有道理。”
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魔族的理性只是单纯的对情感的舍弃——我们认为，情感是生物体的缺陷，只有舍弃了它才能够更好的生存。但这绝不代表着魔族就是守序的，相反，我对魔族内部的混乱感到厌恶。”
埃因挑起了眉毛，感到好奇：“那你认为，我们人类眼中的理性是什么，情感又究竟是何物？”
“你们的理性，是充满逻辑性的思考，是客观看待事物，是对权威的质疑......但它终究是为你们的感性服务的，不是吗？为了某个自己定的目标，为了某个不切实际的愿景，甚至在很多情况下，这些愿望与自己的生存无关......”
伊芙丝已经很久没这样思考过了，说话也有些磕磕巴巴，“至于情感，我至今也没能理解其为何会存在......这几天的旅途并没有改变我的想法，我始终认为它是极为繁琐且会威胁个体生存的事物。”
“真正的目的只能由感性产生；由理性推导的目的只能成为过程。可照你的意思，魔族的生活将没有任何最终目的，这对于智慧生命而言，是不可能的。”莫涅指出了伊芙丝观点中的荒诞。
“魔族亦有目的，那就是自我的繁衍与生存。难道你认为这是由感性产生的吗？”
“在我们人类看来，智慧生物区别于其它动物的地方就在于，其不止为繁衍而活，也就是说，繁衍根本不能被称作目的——这一切根本说不通，若魔族仅仅为此而活，那根本无法与其智慧所匹配，而魔族的寿命又何其漫长......”埃因皱着眉头，盯着伊芙丝的眼睛，平静、无神，乃至于有些空虚。
“啊，那这就难怪了，我明白魔族为何是混沌的了。”埃因抚起长须，感慨道，“我只能看到虚无。”
“因此，魔族从诞生起就注定会消亡。”伊芙丝平静地说出这个结论。
“可你是例外”，埃因指着伊芙丝，“你这样的个体，就是魔族延续至今的原因。”
“不，也许曾经是，但如今，魔族通过对外征战锚定了自己，它们扭曲了繁衍的形式，从而实现了意识层面的延续。我无力控制这团野火，却感到这团火应当熄灭。”
“噢？有趣的说法，奇怪的语气，莫非你正是魔族的统领，那位神秘莫测的魔王？”埃因轻笑一声，更加起了兴趣。
“若是如此，看来尊敬的魔王大人平日里没少读人类的书籍，竟然对我们如此了如指掌。”
“我仅仅是知道这些不同，但我无法理解。”伊芙丝摇了摇头，“现在最应当在意的是，你从最开始就捏在手中的魔法石，是用来做什么的。”她睁大了眼睛，警惕地盯着埃因的手掌，那枚一直在发光的魔法石已经模糊不清，变成一圈又一圈的光晕。
“别紧张，你继续观赏便是”，他摊开手，光晕逐渐消散，先前的红色晶石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红苹果。埃因得意地把苹果抛给伊芙丝，“瞧瞧，这与你先前所吃的苹果有任何不同吗？”
涂着蜡的木头、甜蜜的花香、酸甜的野莓、甘甜的清泉，这些感觉综合于一起，令她无比熟悉。“这就是苹果，你是如何做到的？”
“炼金术的小把戏而已”，埃因甩了甩手，“但重点不在这里，我想说的是，这个苹果并没有经过栽培、浇水、成长的过程，但最后却与果树上结的果实别无二致，那它还可以被称作苹果吗？还是说，我们应当称其为由魔晶石改造成的类苹果造物？”
“它的味道、外观、口感都与一般的苹果一样，它的本质早已不是魔晶石。”
“那既然如此，你也应当是真正的人类，本质也并非魔族。”
伊芙丝沉默了一阵，开口道，“但这并非我真正的身体......”“只要愿意，我可以把这个苹果转化回魔晶石。”埃因似乎早就猜到了伊芙丝会这样说。
“你想表达什么？”
“说到底，一个事物的本质是由其表象决定的。你的存在形式本身就受感性支配，但同样的，你的存在形式也影响着自我的认知。”
埃因突然拍了下脑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啊，这或许就是你如今魔力的本质了......我们之前说过，情感的产生与转变会逸散出能量——我们先假定此点，而魔力因此可以被转化进你的体内——可雾骸山中那种无序的魔力该如何转化为你体内有序的魔力？这个过程本身就已是彻底的重构......”他尝试着构建新的理论，字词如生锈的齿轮般艰涩迸出。
“也就是说，我体内的魔力本身就是情感所产生的现象，情感就是我魔力的本质？”伊芙丝接着埃因的话继续说下去。
“所以你体内魔力的本质并不完全与我们相同，它不仅从表现形式上取决于你的认知，并且其本身就是你认知的产物。而实现这一切的......”埃因又一次指向伊芙丝的额头，“或许就是这个印记。”
那么新的问题接踵而至：这个印记是什么？又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可惜的是，以二人目前的认知，完全无法解释它。
有些疑问注定会随着长夜淹没在将起的晓光中，追求真理者用一生的时间深潜，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将徒劳一生，因此，埃因与伊芙丝应当感到幸运，而非贪心。
“哼。如果魔族是这副模样的话，那你的存在就很耐人寻味了”，埃因的手指不停敲着木桌，显得有些亢奋，“你的出现，真是意外之喜。”
“你把我找来，原本是为了什么？我们现在谈论的话题似乎不是你的本意。”伊芙丝看着窗外，发现景色也一并被法阵屏蔽，模糊得如结了霜一般，“并且，你似乎什么好处都没得到，门外倒还站着个大麻烦。”
“伊芙丝女士”，这是埃因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我已是北国屈指可数的大法师，到了这个地步，比起力量与权力，我更想先弄清自己为何物、魔法为何物、世界又为何物......你不也一样吗，若非如此，您又为何会来到人类的世界？至于你提出的问题，我反倒认为，这就是对话的意义所在，它不会拘泥于某个特定的题目，总能为生锈的思想注入新活力。”
他发自内心地笑了笑：“我们现在的行为果真是感性至极了呀，看来你说得的确没错，我的那些理性的思考根本就是为了一己私欲服务的。”
“其他人都觉得你是疯子。的确，没人会这样与魔族说话。”
“我的眼里不分种族，只分可交流者与不可交流者。”埃因屈起右臂，在胸前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弯腰向伊芙丝致敬——这是大法师专属的行礼姿势，此礼仅献予北境执政官与南陆共主。
“能遇见可交流者，已是我此举最大的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