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度音如泣如诉,减六度音叹息不止,悬留音发问:我们非死不可?而七度音安慰道:生命能够持续——姑且一试,或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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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蒂,你又把糖纸贴在我小提琴上。”莫涅拎着琴颈,故作责怪。
艾洛蒂吐吐舌头,大叫着跑到妈妈身边,“多好看呐,爸爸你不觉得吗?”她将头埋在那位优雅的妇女的怀中,尽情地撒着娇。
“我可是要去给那些大贵族演奏的欸,贴个糖纸像话吗?梅,你评评理啊。”莫涅凶不了艾洛蒂,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妻子。
“哎呀,撕下来不就是了?我倒是觉得挺好看的,再说,那些个大贵族也不见得那么迂腐,我们看得,他们看不得?”名叫梅多斯的妇女温柔地抚摸着蒂蒂的额头,开玩笑般的跟莫涅拌嘴。
他嗯嗯随意应和了几声,看着这贴纸,小声抱怨道:“撕了更是黏糊糊的,还不如不撕呢。”
那小糖纸上画着可爱的兔子图案,是艾洛蒂最爱吃的奶糖的包装,不过粘得这么严实,怕是额外抹了些浆糊。莫涅宠溺地唉了一声,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撕掉糖纸。
......
眼前的场景突然被撕裂,如同溺水的人突然被抓着头发拽回地面,莫涅从自家的床上惊醒。
他大口喘着粗气,浑身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在短暂而窒息的寂静后,莫涅抹了把自己的脸,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昏沉地检视着自己的房间,仿佛从未在这里住过。
莫涅现在的家在飞龙堡偏僻的一隅,在此,他曾和女儿度过了一段美好却短暂的时光。他的妻子梅多斯,可能是感染了疟疾,又或许是痨病,在流亡的路上便死去了,未曾见过飞龙堡的小家。艾洛蒂对母亲的死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认知,等到再大些,她才意识到自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莫涅恍惚地在屋子里游荡着,看到一地的杂物,才意识到要收拾收拾,好迎接明日伊芙丝的到来。
效率很是低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收拾过屋子了,生者的物件、死者的物件混在一起,莫涅一直不敢整理。客厅的书架上还摆着几颗发了霉的奶糖,艾洛蒂爱读的书散落得到处都是——哪怕是在卧床不起的时候,她仍然捧着书本,不过,她当时也只能如此消遣,无别事可做。
莫涅拾起一根印有坎提尔印章的手杖,顿时苦笑连连,仿佛又看见了梅多斯那温柔而深情的双眼:
作为坎提尔家族旁系的小姐,她名望虽然不高,但也衣食无忧;莫涅与梅多斯,一位是家族的乐师,一位是大小姐,相识相知算得上浪漫,也称得上大胆。正如所有老套爱情小说中写的那般,梅多斯的父母最初是反对二人相爱的
只是后来,梅多斯的家族日渐落寞,莫涅的事业反而蒸蒸日上,最辉煌的时候,他被特邀去坎提尔大家主的宴会上奏乐,也就是那时,坎提尔家主赠与了莫涅这根手杖,以示欣赏。他风光无限,与梅多斯的相恋愈发有了底气,名义上莫涅虽仍是梅多斯家的乐师,但在更高的圈子里还算有了些颜面。自然而然地,梅多斯的家长们应允了二人的婚事,也希冀着能沾莫涅的光,拔高自己的地位。
很快,二人便有了孩子,取名为艾洛蒂,名字听起来很好听,其人的样貌也十分可爱,尤其是那碧蓝的双眼与水润软嫩的脸蛋,二人发誓要用一生去守护这样的笑颜。
在莫涅与梅多斯的宠爱下,她度过了无忧无虑的七年;八岁那年,魔族攻势愈发猛烈,坎提尔家族名下的各大城邦纷纷南迁,莫涅一家人紧跟着大家族的脚步,准备投靠处于后方的飞龙堡,不料,梅多斯在中途病逝;艾洛蒂九岁时,父女二人抵达飞龙堡,但在动荡之下,莫涅已无人问津;他所傍身的那支家族随后又逃至南方,而失去妻子的莫涅与家族再无干系,被他们果断抛弃;艾洛蒂十岁半时,第一次显露病症,开始咳血,莫涅一头埋入凑钱治病的挣扎中;十二岁时,艾洛蒂卧床不起,没能撑到十三岁;今年,艾洛蒂十四岁,莫涅四十岁......
莫涅收拾了一上午的屋子,虽然不算太体面,但总算说得过去了些。
下午,他得去市中心的一处酒吧拉琴——酒吧老板比尔是莫涅没出名前就有的朋友,莫涅发达时,比尔家的条件仍然很困难,于是就资助他去南方发展,没想到他最后在飞龙堡开了家酒吧;而如今,莫涅的收入大多都来自在酒吧的打工,也没少向比尔借钱买药。
他背起琴匣,摇摇晃晃地推开门,腿像两根生了锈的弦,关节发出着滞涩的声响,他的左脚磨蹭着跨出门槛,右腿随后跟上时却踉跄了一下,像是琴弓在琴弦上突然打滑。莫涅扶着门框,巷子里的风裹着带些霉味的花香袭来,他微微仰头,感到自己依旧活着,喉结上下滚动,却只能揉成一声叹息从嘴中呕出。
......
伊芙丝今天回驿馆回得要早一些,或许是期待明天的拜访,又或许是因为今天听不到音乐,感到了无趣。
她丝毫不担心对方会对自己图谋不轨,因为,发自内心的,伊芙丝仍把自己当作魔王,至于人类——尽管伊芙丝不愿这么认为——她更多地是观赏的态度,以至于期待他们能做出更多出乎自己意料的事。
她坐在下铺的床上,脱了鞋子,两只小脚晃来晃去,感到有些急躁。脑海里,那个怪人的身影时隐时现,勾起了伊芙丝深深的好奇,却又暗地里生出些无来由的叹息。
但无论如何,对于莫涅,伊芙丝更多的是好奇,想要了解更多他的故事,想要知道他女儿艾洛蒂的结局——至于叹息,伊芙丝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叹息,或许只是单纯因为她嗅出了一丝“不幸”的味道,又或许是因为这一切都让她回忆起雾骸山的遭遇。
逃避的心理不免就此扎根,但在这种不适的情感体验中,伊芙丝却能感到一丝正面的反馈——尽管只是一丝,但已经令她惊奇。
时间仍然向前。
黄昏的暖阳裹挟着飞叶,唤来晚春的喧闹,家家再次升起炊烟,朵菲儿从街道的尽头冒出头来。伊芙丝热情地站在门外挥手,等待那金发的少女带其饱餐一顿,二人踏着石板路相向而行,尽情嗅着空气中的香味。
朵菲儿本来可以跟着佩西弗他们去食堂的,但有伊芙丝在“家”,还是每天早早回来了。她虽然不担心伊芙丝的自理能力,但始终是不大放心,最近也有考虑把她带在身旁,但训练的场所并不固定,时常出城,如此也不是个办法。
餐桌上,伊芙丝提起了莫涅,并表示明天想去他家参观。
“莫涅?我好像听说过,之前还挺有名的,说是琴拉得好,人品也不错,只是不知道现在如何了”,朵菲儿叉着块蛋糕,细细回忆着,“安德尔听不来贵族音乐,虽然对莫涅没什么偏见,但也没有好感,只是看在坎提尔家族的份上给他分了套小房子......听说他的妻子去世了,只剩个女儿,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你们俩同龄人肯定聊得来些,明天要好好相处。”
伊芙丝吃饭的嘴顿了顿,但终究没说出什么话。
朵菲儿咽下了蛋糕,扶脸看着小伊芙,她倒是不怎么担心伊芙丝的安全,毕竟安德尔安排的那四个人还监视着呢,小伊芙要是出了岔子,安德尔准是第一个着急的。
“你怎么突然想去参观他家了?”
伊芙丝摇摇头,表示是对方的邀请,只是自己确实也好奇,没有拒绝。她本来已经做好被朵菲儿批评的准备了,但没想到的是,对方对自己的行动限制会如此......宽松?
“朵菲儿,莫涅的女儿可能已经......”伊芙丝还是忍不住提起此事,她试探着看了看朵菲儿,发现对方的脸色也严肃了不少。
饭局突然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好一阵才又响起刀叉声。
之后,朵菲儿再没谈论关于莫涅的事。
饭毕,二人回到驿馆,下起了象棋,玩闹一阵后,也就睡去了。
挨家挨户的灯火逐渐熄灭,飞龙堡的夜晚在躁动中逐渐平息,明天又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