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声(其五)

作者:Effes 更新时间:2025/5/14 23:03:21 字数:3598

“你看看,真是失礼,让客人这么干坐着。”莫涅匆忙起身,“需要什么点心吗,我特意买了一点点,放在书架那儿的。”

他往门那个方向指了指——莫涅家的客厅,餐厅,门厅区分并不明显,都在一片方形区域里,餐桌旁就是一个巨大的书架,伊芙丝进来时没有过多注意。

伊芙丝摇摇头,也没想好该说什么,她本意是来参观和听音乐的,但不知该如何开启这些环节。

有点尴尬。

莫涅很想挽回沉默的局面,回身掏起自己的口袋:“对了对了,奶糖你想不想吃......我女儿就挺爱吃这个的,昨天......特意去外面买了一点。”他摊开手掌,几颗白色糖纸包裹着的小球映入眼帘,莫涅将手缓缓伸向伊芙丝,期待地看着她。

她也不好拒绝,便挑了一颗——白色的糖纸上还印着一个红色的方块,里面呆着一只小白兔,很是可爱。包装并不难撕,将其递至嘴边,手指轻轻一顶,糖便滚入嘴中,一股奶香便充盈口腔;手中则剩下一小片方形糖纸,伊芙丝摊开细细观赏,有些可喜。

“糖纸......”这纸的内侧还有些黏性,她觉得有些意思,便把玩了一番,待到想扔掉时又不知道垃圾桶在哪儿,索性粘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背上。

莫涅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又喜又悲,眼前,仿佛又跑来了另一个爱玩糖纸的孩子。

若是蒂蒂还活着,她们该玩得有多开心啊。

他不敢多想,长舒了一口气,就起身去卧室拿琴了,毕竟,这才是邀请伊芙丝来的目的嘛。

再次从卧室出来,莫涅一改颓唐之气,进入了一种所谓的“大音乐家”状态。简单地调试了琴弦过后,他便在伊芙丝面前站定。

“《金雀花变奏曲》,致可爱的伊芙丝小姐。”莫涅决定先拿出自己的成名之作,当年,他凭此在坎提尔大家主的生日宴上博得全场掌声。

琴弓触弦的刹那,曾经的那位意气风发的小提琴家仿佛再次登台:

莫涅的肩胛骨像雏鹰初次展开翅膀那样绷紧,琴弦上跳出清脆的三连音,如鸟喙啄开晨露一般,叩开金色之殿堂;上午的阳光透过积灰的窗棂,为二人镀上蜜色,伊芙丝看见琴箱侧板的反光在墙面游走,忽而碎成林间白斑,忽而聚作溪流银鳞,最后化作宫廷的水晶吊灯投下的碎钻般的光点。莫涅左手的小指微微翘起,一如未曾消逝的宫廷仪态与骄傲,鞋跟也不自觉地打起拍子,老旧的橡木地板发出熟稔的吱呀,仿佛是贵族的喝彩与骑士的赞许;莫涅闭眼微笑着,像尊被时光侵蚀又反复打磨的青铜像,只是身体依旧随着旋律摆动。二人再次回到了宴会的现场,而待到一连串的装饰音将气氛推向高潮之时,那坎提尔的大家主便激动地高声喝彩,将一串红宝石项链抛向舞台,折射出道道虹光——那虹光,正造访着此时破旧的小屋,只不过,是来自书架上的一瓶没来得及用完的止咳糖浆,它反射着透进屋来的光亮,璀璨而遗憾。

曲终收弓,莫涅珍重地向伊芙丝鞠了一躬,带着不甘泯灭的骄傲。“听着如何,我应该没有退步吧?”他抚摸着琴颈,回味着先前的表现。

“很热闹”,伊芙丝拍了拍手,“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各种手法......很高超?”

对于欢快的曲调,伊芙丝还不能很好的共情——初入人类世界,她体悟得更多的是悲伤的负面的情绪,而最初的那份魔力的来源也是如此;对于欢愉雀跃的氛围,伊芙丝总是格格不入,来飞龙堡路上的那次野炊也好,来这儿后的各种聚餐也罢,她很难表现得跟旁人一样激动,以至于有些无法适从。

并且,这首曲子的欢快,伊芙丝总感觉跟她曾体验过的并不相同。该如何形容呢?这样的氛围有些“腻得慌”——快乐得并不纯粹,却足以欢愉至死,勾引着人们沉溺其间。

伊芙丝在沙发上不停变换着坐着的姿态,不知该怎样正确回应这首曲子。

莫涅见此景,哈哈大笑:“没事没事,我女儿也听不来这些。我再给你拉一首,《春雾小调》如何?”他再度架起提琴,进入了状态,“艾洛蒂可是求着我拉过不下二十遍这首曲子。”

莫涅不自觉地抚摸着琴颈的某处,其上曾覆有糖纸,如今早已磨损得分毫不剩,唯余他曾嫌弃的粘腻手感......没再过多回忆,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奏响乐曲——《春雾小调》,改编自北地的民族音乐,虽说是小调,但只是不及《金雀花》那般敞亮,自带有一种朦胧美,其本身的旋律也很欢快,并且,十分纯粹。

莫涅的琴弓在弦上拉出一道晨雾,音符像溪鳗般游过指板。他的腕关节在空中画出椭圆的轨迹,每一个跳弓都溅起林间的露水,欢悦的气氛于此荡漾开来。伊芙丝膝头的日光突然有了重量,左手背的糖纸上,白兔随渐强的段落竖起了耳朵,乖巧地聆听着。莫涅在胸前奏出清亮的滑音,曲调在几度渲染下被推向高潮,如同一只云雀倔强地飞出春日的薄雾。

可是,本该平稳落地之时,琴弓突然在弦上打了个趔趄——他的食指在揉弦时陷得太深,本该透明的泛音里混进了丝缕不和谐的呜咽。哪怕是伊芙丝也能听出莫涅的失误,她小小惊讶了一番,手背的糖纸应声飘落,混入了地板的尘埃里。

莫涅反应很快,立刻用装饰音织补了裂缝,颤音如蛛丝般在晨光里急速延展着,仿佛先前的失误也成了设计的一部分......弦声渐弱,最后的收束音悬停在半空,马尾毛堪堪擦过琴弦边缘,余韵在霉味的空气里酿出酸甜的酒香,唯有他颈侧微微突起的青筋,泄露了某个未被琴声冲走的颤栗。

莫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脸色并不好看:“哎呀哎呀,还是太久没拉了。”

伊芙丝捧场般的拍起小手:“好听......只是,听起来没那么欢快呀。”

“是吗,不意外,不意外......我啊,估计再也拉不出那种味道了。”莫涅将自己摔进沙发里,面容出奇的疲惫,“她走后,我再也没敢碰过这首曲子,这是算是第一次。”

“艾洛蒂......她死了多久了?”

莫涅听见伊芙丝这么说,有些愣住。他的眼睛一下就浑浊起来,神色中带有一些迷茫,如在梦中。

伊芙丝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存在于血缘间的情感,生死相隔的悲痛,伊芙丝都不是很能体会,哪怕是当年父皇的死,也未能在她的心里留下深刻印象——可人类,最看重的就是这些亲人吧?而越是看重,就越是会逃避他们死亡的噩耗。

“快两年了......”莫涅似乎没有避讳谈论此事,他的眼睛低垂,尽力地想挤出一个微笑。

“她就是命不好,跟她母亲一样,染上了怪病......我去求过教堂的牧师,他们又是净化又是祷告,什么用也没有;我又去找医馆,那些医师也说这病难治,要用很多昂贵的药材,我就只好到处借钱......还是救不了她。”莫涅的声音很温柔,平静地叙述着她们的事情,仿佛一位旁白。

“那天我早上起来,像往常一样熬好白粥......端到蒂蒂的房间时,才发现她的嘴唇发紫,昏迷不醒。我慌了,抱着她就往医馆跑,跪在那里,恳求那些人行行好,给点急救的药吃,我那时已经没什么钱了,负了一屁股债,那些医师,说什么也不愿再给药了。”

莫涅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眉宇间罕见地流露出愤怒的神色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无可奈何的绝望。

“我又抱着她去教堂,那些狗屁神圣魔法点用没有,治得了魔族的毒,治不好我女儿的病!他们就干站着,只知道为我的女儿念悼词,我的女儿那时明明就没死!她那时明明还有呼吸!我......”莫涅的情绪越说越激动,语无伦次起来。他目眦尽裂,他掩面而泣,哽咽声被窗外透进的煦风搅得细细碎碎。

面对眼前的男人,伊芙丝顿时手足无措起来,眼前的男人总让她想起雾骸山的那位老妇人,而他们是否都承受着相同的遗憾呢?朦朦胧胧间,伊芙丝能体会到这份心情,就如同心脏被无情地剜去一块般,窒息的失却笼罩着全身——可伊芙丝的遗憾,又从何而来呢?

思来想去,伊芙丝伸出了她的小手,笨拙地拍起莫涅的后背,以期能够安慰对方。

莫涅见到这番滑稽的景象,也忍不住笑了笑,只是,眼前的少女跟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模样又重叠了几分。这一切,令他又喜又悲。

一上午的好气氛就这么被破坏掉了,而一位好的控场手不会选择在此时道歉。

“扯了这么远,我差点忘了件事。”莫涅又恢复了一贯的优雅与镇定,“伊芙丝小姐,我看你还挺喜欢《春雾小调》这首歌的嘛。”

伊芙丝的确很喜欢这首曲子。它很纯粹,情感的表露很明显,没有掺杂一丝复杂的矛盾的思绪,哪怕是心灵残缺的伊芙丝,也能鉴赏出些味道来。

她点了点头:“嗯,喜欢......想多听几次。”

“可惜,我拉不出它本来的味道了,但不必遗憾,因为——”莫涅刻意把声音给拉长,给伊芙丝留足了悬念,“你可以代我演奏这首曲子呀。”

“我?”小伊芙指着自己,有些难以置信,“我不会小提琴。”

“在一位北国最伟大的小提琴家面前,何须担心此事”,莫涅提起精神,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正好也能给我找点事儿做......”他突然泄了点气,欲言又止,“我现在挣的这些小钱,除了用来充饥,又能拿来干什么呢?”

伊芙丝扶着脸,看着这位伟大的小提琴家,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不过,“无聊”的又何止是莫涅一个人呢?伊芙丝没有过多思索,答应了他的请求。

答应的话语脱口而出,莫涅听后,激动地握住了她的双手,两眼噙满泪水,如若得到救赎。

伊芙丝对此惊异不已——不仅是伊芙丝,哪怕是莫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只是他嘴中仍不住地说着感激的话语,哽咽中混杂着期待与解脱,仿佛眼前坐着的不是伊芙丝本人,甚至不是任何人,只是那无由来的虚无。可莫涅视之为救命的稻草。

面前的男人再度失声抽泣,伊芙丝不得不将视线转移至别处,隐约间,却看见那紧闭的卧室房门旁有道飘忽的暗影。她大惊,眨了眨眼睛,欲看得更清楚些,可那暗影忽然消失不见,屋内平静如初。

剩下的,也只有一个男人的语无伦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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