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臂僵硬,左手不稳……不行不行,这可不行。”
莫涅俨然化身为严厉的老师,兴许是知道女儿在一旁看着,他更加攒劲起来。只是,要苦了伊芙丝了。
“你看,手腕这么僵硬,使力都沉在弓毛的中央,拉出来的声音当然刺耳。还有,左手别晃!拉弓的速度都不稳。”
伊芙丝罕见地露出痛苦的表情;此时,琴弦上横着一根鸽子的羽管,而她在运弓时要保证它不弯不落。少女的身后,莫涅正严肃地盯着她,简直与前几天的家伙判若两人。
男人突然托住了伊芙丝持弓的右肘,少女一惊,羽毛险些掉落。
“脚掌要生根,站稳……肩膀,放松!”
“呜哇——”伊芙丝还是第一次展现如此窘态,她的右手忍不住抖了几下,在琴弦上滑出一连串刺耳的响动,羽毛应声掉落。
莫涅毫不留情地抽走琴弓上的马尾毛,只留光秃弓杆。“先磨轨迹。”他牵引着少女的手腕在空气中划动着,在窗外阳光的照拂下投射出点点光影。
一旁的艾洛蒂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扮着鬼脸逗伊芙丝玩,可惜,小伊芙不擅长也没空跟她开玩笑,只能默默选择无视,但越是无视,对方就越起劲。
度秒如年。
“手好酸……拉不动了。”伊芙丝开始后悔摊上了莫涅这差事,她宁愿无聊一点,也不想在这里受折磨。
“今天上午就练到这里,明天开始,我们就针对性地练《春雾小调》这一首曲子,不然……”莫涅眼神中闪过一丝惘然,“哪怕你再有天赋,也不能赶在半个月内学会啊。”
今天中午就不去下馆子了,莫涅手头的确有些紧。伊芙丝很想说朵菲儿给了她很多零花钱,如果可以,她完全能请客,只是按莫涅的性子必然不会答应。
二人聚在餐桌上,吃着莫涅出门买的三明治——早在伊芙丝来之前,他就准备好了,特意给少女买了三个不同口味的加量款,生怕她不够吃;而他自己就只吃一个汉堡,以防万一,还给蒂蒂也买了个小面包,可惜,艾洛蒂连这些食物都看不到。
“蒂蒂,她现在也坐在餐桌这儿吗?”
“她现在坐在你体内。”
这一说,莫涅抓着汉堡就从椅子上蹿起来,表现得很是滑稽,甚至有些刻意。
伊芙丝往嘴里塞了半个三明治,饶有趣味地欣赏着这一幕。不出所料,艾洛蒂捧腹哈哈大笑,她的手在莫涅的身体里逛来逛去,即使莫涅看不到她,但仍然默契地配合着她表演——这该说是父亲对女儿的了解吗?
“蒸蚝哇”伊芙丝的嘴还卖力地嚼着东西,有些含糊不清。
轻松的午餐时光就这样过去,莫涅要准备出发去酒馆打工了。
“对了,我记得蒂蒂的房间里有一把备用提琴,你如果下午不回去的话,可以继续练练,但我无法保证音准。嗯……可能艾洛蒂可以帮你。”莫涅往伊芙丝身旁的虚空望了望,便微笑着出门了。
其实,艾洛蒂刚才一直站在莫涅背后,但可惜,她离不了伊芙丝太远,无法跟着爸爸出门——就算出了门,很快也会进入记忆中的空白,毕竟艾洛蒂一生都没怎么逛过飞龙堡,对外面的模样并不清楚。
老旧的木门轻轻地合上了,尽管仍然在地上拖出一道吱呀的喘息声。
“所以,你当年也是这么练过来的?”伊芙丝甩着仍旧酸痛的胳膊,揉了揉锁骨。
“没有哇,挺轻松的呀,别看我才十一岁,已经练了四年了……虽然中间荒废了一年就是了。”
伊芙丝叹了口气,准备去艾洛蒂的房间取备用琴。“好吧,时间紧,任务重。”
艾洛蒂蹦蹦跳跳地跟了过来,“让我想想……琴匣好像在书桌右边的那个大柜子的顶上。”
果然如此。
“三年都没变过位置吗?”伊芙丝本来还以为艾洛蒂帮不上忙,自己要找上好一阵。只是琴匣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嘴一吹就满房间乱飘,还进了伊芙丝的眼睛。
“呸呸呸。”伊芙丝好不容易把琴从灰里摸了出来。
琴匣里,一把精致的小提琴正完完整整地躺着,看起来被不止一人珍视过。这把跨越三年的小提琴,艾洛蒂也能够看到、碰到。
“嘿嘿,手放轻点,”艾洛蒂突然扮得跟老艺术家似的,“这可是稀罕货,云杉的面板,枫木的琴头,那叫一个讲究……咱爸爸平时就只有在我练琴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
伊芙丝没过多理会艾洛蒂说的话,拿起来随意拉了几下,没有出现刺耳的锯木声。
“莫涅倒是介绍过调音的这几个部件,但我还是不怎么会使,你要来看看吗?”
伊芙丝准备把琴递给她,可在琴交到对方手上的那一刻,它便裂作两份——一份虚像,一份现实。幸好伊芙丝留了个心眼,没有马上松手,否则这珍贵的提琴就要落到地上去了。
“看来即便是这样的物件,也不能触摸过去的光影。”伊芙丝淡然地捧着提琴,吁了口气,“还是得我自己调音。”
艾洛蒂看着自己手上的那支提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那那那,我手上的这个是什么情况?”
“魔法,很神奇吧?”伊芙丝垂着眼睛,有些犯困,但还是振作了下精神,“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感觉,时间还是太麻烦了些。明明就没真正存在过……”
折腾了大半个下午,伊芙丝在艾洛蒂的指导下总算学会了听音、调音。尽管过程并不轻松,但总比上午那魔鬼般的练习要好,毕竟,艾洛蒂还是很友好的。
“我想我该走了,不然朵菲儿肯定会说我的。”伊芙丝小心翼翼地收好提琴,把它放回了艾洛蒂的卧室。而且,一整天都还没吃到什么像样的饭菜呢。
“那,好朋友……明天见?尽管我这里天一直都是黑的。”艾洛蒂扭来扭去,看起来很是舍不得这位朋友。
伊芙丝看着眼前这位扭捏的女孩,心中久违地流淌出愉悦的情感来,就像有软绵绵的床垫托住了自己不踏实的内心。
“好朋友吗……”
她想挤出一个微笑,献给这位朋友,可惜,仍然做不到。
“嗯,好朋友。”艾洛蒂此刻突然有些拘谨,又有些伤心,“你……你知道我被埋在哪儿了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让你那个时候的我知道,她终于有了一个朋友。”
伊芙丝沉默了,她露怯地看着艾洛蒂:“抱歉,我不知道……明天,或是之后,我去问问莫涅。”话虽如此,但伊芙丝也晓得,尽管莫涅听后肯定会跟她说,但必然会导致气氛再一次低迷起来。她意识到,这几天自己一直在揭人伤疤;尽管无法感同身受,但现在,伊芙丝也知道了这样做会让大家都不开心。
“嗯嗯,有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呢,足够得很。”
短暂的告别后,伊芙丝再一次踏上回家的路——尽管只是驿馆的一间小房,但已经与家无异。
她沿着墙根走,鞋底蹭过墙脚的苔衣,沙沙声混进某户人家煎鱼的滋啦响里,那家的木窗猛地推开,蒸腾的白气涌向街道,霎时间糊了半堵砖墙。青石板间沁出淡淡的暮色,家家烟囱里吐出细软的灰絮。面包房飘出麦焦香,老板娘叉着腰喝退偷嘴的灰鸽,羽毛粘了油烟落在水洼里。远方的铁匠铺也熄了炉火,风箱还留着嗬嗬的余响,像老汉的喘息悬在门梁下。
伊芙丝的脚步踢踏,在太阳的夕照下,她见到那熟悉的小屋,一道金发的身影早已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候着。
“嗯,还有一位好朋友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