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小伊芙,今天起这么早呀。”
朵菲儿正在穿鞋,见到上铺的伊芙丝已经起床,正心事重重地看着自己。印象里,伊芙丝还从未露出过这种表情来。
“怎么了吗?是关于艾洛蒂的吗?”
伊芙丝伸出手,轻声请求道:“能再给我几袋魔晶粉吗?”
“这个……”朵菲儿挠了挠脑袋,毕竟这可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大白菜啊,但看在是伊芙丝的份上,她还是把自己仅剩的两袋给了她,“这是我从军营那儿分得的,还是省着点用啊,它的市场价很贵的。”
“嗯……谢谢……”伊芙丝有些不好意思,但,今天她也不想留有遗憾。
再次踏上去莫涅家的路,街道似乎都陌生起来。来往的人群依旧熙熙攘攘,吆喝声仍然响亮、嘈杂,可是伊芙丝总感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她看着一张张素不相识的陌生的面孔,有些说不上来,心里麻酥酥的。
到了门前,伊芙丝没有掏出钥匙,而是礼貌地敲了敲门。门内,脚步声似乎有些慌张、又有些匆忙,伴随着嘎吱的声响,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下颚的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发型似乎也特别梳理过,看着的确有些宫廷乐师的样子。
“请进,伊芙丝小姐。”莫涅行了个标准的乐师礼,优雅而自信。
“莫涅,你今天是?”
“哈哈,特殊日子,我肯定要扮得隆重些。酒馆那边,我也把假请好了。”男人整理了一下袖口,脸倒是没再绷着了,露出了平日的笑容。
一旁的艾洛蒂却被父亲这样羞得不好意思,故意装怪地模仿着莫涅:“请进哦,伊芙丝小姐——”
二人相视一笑,便奔向了客厅。
“唔……所以,我们究竟要怎么做?”艾洛蒂拿着那把小提琴,期待中又带着一丝忐忑不安。
伊芙丝的那把,莫涅也早已准备好放在了客厅的桌上。“就像上次一样,艾洛蒂,可以与我共奏一曲吗?”
少女轻轻把下巴放在腮托上,琴身轻靠锁骨,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艾洛蒂长吁了一口气,如若将犹豫一并吐出,表现得跃跃欲试起来:“伊芙丝,我们开始吧。”
弦声响起,琴弓在其间跳跃、穿行,溅起阵阵水花,欢悦的气氛从此处晕开。两只云雀叽叽喳喳,唤来了一片日光,落在少女们的肩头;那道光亮,逐渐透进了艾洛蒂的世界,温柔地照拂着眼前的一切。朦胧间,身着华服的父亲早已泪流满面,正激动地欣慰地看着自己。
乐曲仍在继续,让初夏的空气里掺杂进团团清爽的春雾,欢愉的气氛仍在渲染着,随着云雀的声声鸣叫,推向了莫涅先前未能到达的高潮。
男人坐在椅子上,如同一位虔诚的听众,静静欣赏着乐曲——只有她们才拉得出来的乐曲,尽管伊芙丝只能勉强跟上艾洛蒂的节奏,掺入的情绪也远不及女儿那般丰富,可莫涅感受到了纯粹,还有真诚。
弦声渐弱,收束音悬停在半空迟迟未能散去,房间里传来阵阵清芬的花香。眼前,艾洛蒂的身形渐渐稳固——正式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她激动地奔向莫涅,尽情享受着期盼许久的拥抱。男人热泪盈眶,轻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早已忘言。
伊芙丝捂着腰间发热的布袋,欣喜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也估算着自己能够维持多久。
日落时分,艾洛蒂就会彻底消散。
“事不宜迟,我们出门吧。”伊芙丝忍不住打断了父女重逢的场面。
女孩看了看伊芙丝,珍重地点了点头,回以灿烂的笑容,“嗯!伊芙丝,咱出去玩。”
她们收起小提琴,小心地背在身后,准备出门了。面对那老旧的木门,艾洛蒂的心不免砰砰直跳起来,她咽了咽口水,轻轻拉动门栓;随着一串嘎吱的响动,阳光如水般从门缝倾泻而下,泼在这位少女的面庞上。门外不远处的菜摊传来声声吆喝,面包店的香气若有若无,从不知何处飘来。
“有种……活着的感觉。”艾洛蒂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愣神,随后激动地蹦向门外的世界。
莫涅紧随其后,牵好艾洛蒂的小手,眼眶不知何时再次噙满泪水。伊芙丝缓缓从门后走出,看着眼前的二人,脸上不自觉地也挂上笑容,“嗯?我会……笑了?”她的嘴角更加上扬了些,欣喜之情满溢于胸。
“第一站去哪儿”莫涅问道。
艾洛蒂转了个圈,回头调皮地看着莫涅:“先去我的坟墓那转转?”
“欸?”莫涅挠了挠头,“那好吧,看你这么好奇……先说好哦,我已经尽力帮你打扮得漂亮了些了,但资金实在有限哈。”
艾洛蒂小手一拍:“哼,反正我要先去检查检查,不满意就亲自把我刨出来重新埋一次。”
莫涅尴尬地哈哈笑了几声,便紧紧握住艾洛蒂的小手,领着她往城东走去了。伊芙丝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尽力想降低点自己的存在感,毕竟,她觉得要给父女俩留些空间;只是,艾洛蒂不时回头招呼着自己,弄得伊芙丝有些为难。
一路上,艾洛蒂看什么都很新奇,望来望去,望到行人逐渐稀疏,望到喧嚣声逐渐离三人远去,唯余淡淡的鸟鸣与清风,他们终于到地方了。
“就在这儿吗?好安静啊。”艾洛蒂瞪大了眼睛,想找出插在某处的石板、抑或是某个小土坡。
莫涅费劲地掰着周围的荆棘:“嗯,稍等,还要更深些……”没等他使劲,几道小小的光刃从身旁闪过,便把荆棘们悉数斩落。艾洛蒂兴奋地鼓着掌,给了身旁的伊芙丝一个大大的拥抱,倒令这位少女害羞起来。
“你好像要留着它们当栅栏对吧?”伊芙丝挠了挠脸,被抱得有些不自在,“我怕今天把艾洛蒂给伤着了,所以……我没全给切啦,几个月就能长回去了,大概?”
莫涅摆了摆手表示不打紧:“我现在觉得,用荆棘把蒂蒂捂得严严实实的也不太好,跟什么似的。”
“就是就是!”艾洛蒂倒是接上话了。
看着当事人就在眼前,即便没什么好惊讶的,伊芙丝还是感到有些……怪异?她甩甩头,指向面前的小林子:“我们快进去吧?”
阳光散落在林间,在艾洛蒂的墓碑留下斑驳的光点,像花纹一样;小黄花摇曳着,静谧而温暖,一如既往。
“艾洛蒂·坎提尔?曾骄傲地活着?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艾洛蒂蹲在自己的坟前,细细端详着这块石板,“我为什么要姓坎提尔,不能跟爸爸姓吗?”
“这个……”莫涅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妈妈的姓多响亮啊,比爸爸的好吧?”
艾洛蒂有些气愤地摇着手:“不好不好!妈妈……妈妈她连飞龙堡都没来过!”她突然沉默了片刻,鼻子红红的,“妈妈早就不要我了,凭什么要跟她一个姓——而且,什么叫做‘骄傲地活着’嘛!我哪有什么骄傲不骄傲的。”艾洛蒂赌气似的鼓起嘴巴,抽咽起来。
“艾洛蒂,不许这么说……”莫涅刚想教育她,但话到嘴边终究没能说出,他叹了一口气,盘腿坐在地上,“那……你想怎么改?”
伊芙丝见状,从手里变出两个魔力凝成的刻具,默默把碑上给重新削平了。
少女搂起伊芙丝,背着莫涅,悄悄说道:“明天见,艾洛蒂!”
“欸?要雕这句话吗?”伊芙丝有些搞不清状况,拿着凿具不知所措。
“对啊,明天见!你们天天都能见到我,多好,你一招呼我,我就来了。”艾洛蒂像是被自己的想法给逗笑了。
“可是明天……”伊芙丝还想说些什么就被艾洛蒂给打断了,那位少女继续说着:“伊芙丝,好朋友,我们明天也要一起玩哦!”
白发的少女有些愣神,木讷地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拿起凿具开始刻字,一旁的莫涅虽然感到置身事外,但为了不扫兴,就在一旁慢慢等侯了——刻得不是很顺利,歪歪扭扭的,伊芙丝反复借助魔法微调了好几次,才差强人意起来。
不过艾洛蒂还挺满意的,她朝莫涅使了使眼色,向他展示起自己新的墓碑。
“明天见?”莫涅有些摸不着头脑。
“爸爸,明天见哦~”艾洛蒂俏皮地朝莫涅眨着眼睛。
男人微笑起来,不知是喜是悲地看着女儿:“嗯,明天见!”
这下,轮到伊芙丝置身事外了,她茫然地看着二人,感到不解,但没有过多询问——毕竟,对于人类的那些复杂些的情感,她一时间也没打算彻底弄懂。
在坟前小憩了一会儿,艾洛蒂拨弄着那些小黄花,倒是有些兴趣盎然。待到坐倦了,便从地上蹦起:“伊芙丝,我可以去你家看看吗?”
“我家吗?可以是可以,但我不知道算不算家……”伊芙丝摸摸下巴,有些犹豫,但耐不住是艾洛蒂的请求,还是答应了。
从城东到市中心,又要走好些路程。来往的人群不知不觉间增多起来,仿佛刚刚坟前的休憩是一场安详的梦境;吆喝声、嬉笑声,不绝于耳,莫涅紧紧牵着艾洛蒂和伊芙丝的手,担任起大人的职责,防止二人走丢。
一排排的小房子映入眼帘,前方就是驿馆的范围了。虽然莫涅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惊讶起来:“这些都是驿馆的房子吧?我记得都是给大人物或者精锐部队休憩用的。原来你口中的朵菲儿这么厉害吗?”他不知道朵菲儿其实是殿堂骑士。
艾洛蒂没有顾忌太多,这些知识她也无从得知。光是在街道上逛来逛去就已经令她兴奋不已,日近正午,街道上各种香气混杂在一块,令人口水直流。
“要不,先在附近的餐馆吃一顿?”伊芙丝提议,指着身旁的一家馆子——这是佩西弗第一次带她见识新天地的餐馆。
三人入座,伊芙丝首先就推荐了这里的蛋饼,两位少女又胡乱点了好几盘名字好听的菜肴,便在位子上乖乖等待了。
尽管艾洛蒂是不会感到饿的,但半个多月来没进食,味蕾早就发出了抗议,急不可耐地要尝些好吃的了。
餐馆里,酒杯的碰撞声,进食声此起彼伏,热热闹闹的气氛让众人的食欲也增了几分;蛋饼香气扑鼻,牛排滋滋冒油,肉羹咸香诱人,三人大快朵颐,第一次如此聚在饭桌上说笑着……
悬在当头的太阳微微倾斜起来,美妙的午餐时光稍纵即逝,是时候继续朝伊芙丝的家中进发了。
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魔法结界,也没有与众不同的大门与窗户,伊芙丝住的地方与驿馆的其它房子没有两样。老实说,艾洛蒂还有些小失望起来。
伊芙丝熟练地掏出钥匙开锁,伴随着顺畅的滋溜声,木门轻松打开了。映入艾洛蒂眼帘的只是一张普通的上下铺,和几把桌椅而已,唯有静静待在角落的武器架上的宝剑让她两眼放光。
“那些武器不能碰哦,是朵菲儿骑士的东西。”伊芙丝拉住了艾洛蒂蠢蠢欲动的小手。
“感觉很普通的嘛。”艾洛蒂四处张望着,一向讲究礼节的莫涅拍了拍她的脑袋,轻声批评了几声。
伊芙丝同样瞧着自己每天生活的地方,笑了笑:“嗯,这不是挺好的吗?普普通通的。”
突然,艾洛蒂好奇地抬起头,眨巴着眼睛:“哪……你们平时咋上厕所的?这小房子里没马桶啥的啊。”
说到此,伊芙丝尴尬地朝街上指了指:“公共厕所离这儿不远,洗澡倒是去浴场解决了……说起来,想去浴场转转吗?”
一听到浴场,艾洛蒂的脸突然红起来,使劲摇着头:“不要不要,羞死了。”
参观过伊芙丝的家,三人一时间没了明确的去向。“随便转转呗,这里我都没来过。”艾洛蒂的兴致一直未减。
转着转着,他们就转到了主堡的脚下,顺着严肃而古板的台阶向上望去,两位卫兵正把守着大门。“该往回走了。”伊芙丝提醒道。
一回头,她却发现了一个认识的人——肚子鼓鼓的,但身体结实得很,一脸凶巴巴的样子,是安德尔没错了。尽管安德尔对伊芙丝已经很是熟悉了,但伊芙丝还不怎么了解他,只是那张凶巴巴的脸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
“伊芙丝,你怎么在这儿晃悠呢?”安德尔在满是横肉的脸上挤出个笑容来,惹得艾洛蒂都想快步离开了——安德尔也算得上明知故问,毕竟这些天来,监视的工作同样没有落下,只是越是如此,他越对伊芙丝好奇起来,今日假借偶遇,想要亲身接触接触。
莫涅见了,倒是慌张不已,立马朝安德尔庄重地行了个礼:“安德尔大人,我带着两位孩子逛街呢,无意叨扰,先告辞了。”
“你记得我?”伊芙丝疑惑地指着她自己,又看了看身旁的艾洛蒂,歪了歪脑袋。
对方干咳了几声,有些尴尬:“没事没事,我就路过,就不打扰了……”他挥手目送三人远去,期间伊芙丝回头多望了自己几眼,把他望得心里发毛——观察了这么久,安德尔如今可以肯定伊芙丝绝对不简单,就算不是魔族,也一定有着什么重要的身份;她交朋友了,这对于安德尔而言,无疑是个好消息,他或许可以考虑拉拢的策略了。
不过,看着伊芙丝与那位少女亲密的样子,安德尔不禁叹了口气,像老人般慈祥地笑起来,或许,他最初想守护的就是这种场景。
……
飞龙堡建在一片山地间,三人翻越着层层叠叠的阶梯,想找个能俯瞰整座城市的地方。除了主堡,城的北部有一块突出的小山坡,周末时分,经常有家庭组织出游;走了半个下午的路,连伊芙丝都有些疲惫了,身旁的莫涅也早已气喘吁吁,不过,艾洛蒂仍然很精神——毕竟她的时间是静止的嘛。
瘫倒在布满绿草的坡地上,伊芙丝静静看着骑在自己身前的艾洛蒂,一动也不想动。
“夏天了,这些小草长得可真茂盛啊。”莫涅坐下歇息着,“而且还软软的,不扎屁股。”
尽管中间的主堡很是显眼地分隔开飞龙堡,但城内的大部分景色都一览无余。不远处,也有一家子在此处野餐,他们明显准备得更好些,带了毯子、水果还有点心,父母和儿子玩得好不快乐。
“风吹着,好舒服。”艾洛蒂也学着坐了下来,闭眼感受着远方吹来的南风,带着丝丝暖意。
天空的尽头已经开始泛出些橘黄,伊芙丝摸着腰间的小布袋,脑袋空空的,有些慌张。
似乎,看出来伊芙丝的不安,艾洛蒂打开随身背着的琴匣,取出了小提琴:“伊芙丝,现在的场景不是很适合拉小提琴吗?”
“可我只会拉《春雾小调》……”
艾洛蒂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回头咯咯笑起来:“那,我就勉为其难当一次老师喽,爸爸没意见吧?”
莫涅笑着直起身,搞怪地看着艾洛蒂:“那我倒是要看看,你这位小老师合不合格,别把我学生给教坏咯。”
艾洛蒂教的曲子很简单,似乎是北地的摇篮曲,本来是妈妈哄小孩子入睡用的,无论是曲调还是结构,都比《春雾小调》简单太多,没一会儿,伊芙丝就能完整地拉出来了。
女孩得意地看着爸爸,手中挥舞起琴弓:“看,我这老师也当得不赖吧?”
莫涅倒没有泼冷水,只是一味地鼓掌,温柔地注视着二人……
天空的云朵被太阳拉出一道橘红的花纹,散落出点点霞光来。
“喂,伊芙丝,怎么心不在焉的?”艾洛蒂捧着脸,蹲下细细瞧着伊芙丝,只见对方仿佛受惊了般捂住自己腰间的口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哪,与我再合奏一曲?就拉你最擅长的?”艾洛蒂看了眼爸爸,随口说道:“其实,我也不是多喜欢《春雾小调》啦,只是,爸爸每次拉它的时候都很开心,我也就跟着开心了。”
莫涅听后,瞪大了眼睛,随后释然地笑了笑了:“这样啊,那可真是……”
艾洛蒂竖起手指贴在唇前:“不过嘛……现在的确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了。”她看了看身旁的伊芙丝,露出了那一向灿烂的笑容。
两位少女面对夕阳站定,小山坡上,响起悠扬的琴声,两只云雀相互嬉戏着朝天空飞去,清亮一如山间的溪水,春日的薄雾。
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艾洛蒂一边演奏着,一边朝着远方大喊:“爸爸,伊芙丝,明天见哦——”
恍惚间,那位少女的身形忽地模糊起来,直到晚霞那绚烂的风景把她穿透,唯余山间那空旷的回响。
伊芙丝不语,只是一味地继续演奏着,只是空中的云雀少了一只,它上下摇摆着,在一阵清风的吹拂下,被卷回了地面;可是,山间的花草摇曳,薄雾渐起,丝丝甘甜的香气扑入鼻腔,回味带着些梦幻的朦胧。少女睁大眼睛,点滴泪水从眼睑滑落,嘴唇翕动:
“嗯,明天见,艾洛蒂。”
莫涅怅惘地盘腿坐在草坪上,他呆呆望着仍在演奏的伊芙丝的身影,问道:“明天,你还来我这儿练琴吗?”
少女顿了顿,回头微笑道:“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