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之风(其五)

作者:Effes 更新时间:2025/8/10 16:52:47 字数:4231

风,一股无形的风,正推着伊芙丝不断向前。无论她是否愿意停下脚步,无论她是否渴望片刻喘息,那风都固执地在她身后吹拂,不容抗拒。

从凯文特尔到飞龙堡,再从飞龙堡到洛瑟姆,伊芙丝其实早已踏入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洪流。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理所当然,顺理成章,仿佛命运的齿轮早已咬合。然而,对于拥有数百年漫长生命的魔王而言,这短短数月的人类旅程,却又显得如此突兀,如同指尖划过的一瞬流光——就像一个发呆的人骤然回神,伊芙丝猛地意识到,自己已然默许了这场与人类的“过家家”。

从塞拉(她遇见的第一个人类)开始,这位魔王结识了朵菲儿、佩西弗,遇见了来自遥远过去的无名老奶奶,又与埃因、安德尔打上交道,最后,与艾洛蒂、莫涅成为了朋友……这些人类,如同无数或存在或不存在的丝线,在她周围悄然编织,最终结成了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一张名为“关系”的网。

这无异于一场漫长而投入的“过家家”。只是,伊芙丝始终玩不明白其中的规则,无法理解那些复杂的情感纽带。然而,她已然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并且,她清晰地预见到,在未来,这张网只会将她缠绕得更深、更紧。

可伊芙丝与人类终究不同。她生来便是强大而孤高的魔王,理应凌驾于众生之上,无魔能敌,无物可撼。她的存在,本就没有任何弱点——除了那被魔族视为禁忌的“情感”。

但恰恰是情感,那名为“情感”的洪流,正从她与人类建立的每一段联系中汹涌喷薄。这一段段独属于人类的关系,此刻在她眼中,无异于一道道加诸其身的沉重枷锁。它们如同依附在魔王完美躯体上的丑陋赘瘤,终将成为她永恒生命中,最致命、最不可饶恕的弱点。

将生存置于首位的魔族,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应当立刻、毫不犹豫地——挣脱。

然而,这个“挣脱”的念头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入脑海的瞬间,却激起了更深的困惑与……排斥。

“究竟是谁把这种思想种在了我的脑子里?”

“又究竟是谁赋予了我情感的赘瘤?”

她……恨人类吗?不,恰恰相反。从初遇塞拉开始,到朵菲儿无微不至的照顾,再到莫涅的关怀、佩西弗的别扭关心、塞拉的热情、艾洛蒂的友善……这些人类,给予她的,是冰冷的魔王堡数百年都未曾体会过的——温暖、关怀、甚至是……归属的错觉?她对他们,并无半分恨意。

那么,魔族呢?她身为魔王,统领万魔,理应视魔族为同类,为子民。可内心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疏离感始终存在。面对前来觐见的魔族,她感受到的不是同源的力量共鸣,而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厌恶?甚至是……一丝冰冷的恨意?这恨意并非针对某个具体魔族,更像是对整个魔族存在本质的排斥,仿佛它们身上流淌的黑暗与毁灭,是她灵魂深处最不愿触碰的污秽。

这太矛盾了!这根本不属于她!

伊芙丝感到一阵眩晕。那个“挣脱”的念头,冰冷、强硬、带着魔族的冷酷逻辑,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它像是一个外来的坚决的指令,试图支配她的意志。它告诉她,人类的关系是枷锁,是赘瘤,是弱点,必须斩断!可她的心却在无声地抗拒,那抗拒并非源于理智的分析,而是源于一种更深沉、更模糊的情感——一种对朵菲儿手心温暖的眷恋,对莫涅琴声的怀念,对艾洛蒂笑容的珍惜……这些细微的、属于人类的情感碎片,在魔王的心里,如同投入深潭的星火,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驱散着那指令带来的寒意。

“这……不是我……”伊芙丝在意识的混沌中低语。她是谁?是那个高高在上、视万物为蝼蚁的魔王?还是这个在人类世界中笨拙前行、渴求一丝温暖的少女伊芙丝?

就在这撕裂般的困惑几乎要将她吞噬时,一缕悠扬的琴声,如同穿透厚重迷雾的清泉,悄然流淌进这片混沌的空间。

伊芙丝循声望去。

眼前那片令人窒息的墨色空间瞬间褪去。她发现自己重新站在了那片无垠的荒原之上——那是梦境最初的模样。

天空依旧如倾倒的油彩,与翠色的大地相接,只是此刻,天幕低垂,染上了黄昏时分的柔和暖调,星斗如同细碎的钻石,悄然点缀在渐深的靛蓝之中。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泥土被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混合着晚风送来的、不知名野花的淡淡芬芳。白日里那令人心神不宁的水汽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辽阔而深沉的宁静。

旷野无边无际,翠绿的草浪在微风中温柔起伏,如同沉睡巨兽平缓的呼吸。远处的地平线模糊而柔和,与天空交融在一起。没有喧嚣,没有压迫,只有风掠过草尖时发出的、细微而持续的沙沙声,如同天地间最自然的低语。这缕风,带着白日阳光的余温,却又裹挟着夜晚将至的清凉,化作那令人心安的盛夏之风。它不急不躁,却执着地吹拂着,吹散了心头的燥热与纷乱。

就在这片宁静的旷野中央,一个身影静静伫立。

那是一个少女,穿着简单的白色衣裙,身形轮廓与伊芙丝别无二致。她背对着伊芙丝,微微垂首,专注地拉着肩上的小提琴。琴弓在弦上优雅地滑动,流淌出的旋律纯净、悠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如同月光般洒满整个荒原。

伊芙丝屏住了呼吸,缓缓走近。她能看清少女那与自己相似的侧脸,以及那双……在暮色中闪烁着清澈血红的眼眸。少女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琴声里,对伊芙丝的靠近毫无察觉,亦或是毫不在意。

她依旧不与伊芙丝言语,无法沟通。

然而,在这如水的琴声之下,在那缕持续吹拂的、带着青草气息的“风”的包裹中,伊芙丝心中那翻腾的惊涛骇浪、尖锐的矛盾撕裂感,竟奇迹般地平息了。一种久违的、深沉的安宁感,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浸润了她紧绷的神经和冰冷的心房。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闭上眼睛,任由那琴声与风声洗涤着灵魂深处的疲惫与尘埃。

左手腕上,那个银质手环正散发着柔和而静谧的微光——这光芒并不耀眼,却异常稳定,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又如同心湖中投下的一颗定心石。无论是在这梦境的荒原,还是在现实沉睡的躯壳旁,它都忠实地散发着同样的微光。

伊芙丝抬手发现了手腕处的异样:“血族……这也在你的算计中吗?”

伊芙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决心不再理会这些琐碎与麻烦。任凭那带着青草与泥土芬芳的空气涌入肺腑,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

她不再试图靠近那个拉琴的少女,也不再追问她的身份。她只是在这片被琴声与风儿眷顾的旷野上,缓缓坐了下来,抱膝而坐,将脸颊轻轻贴在膝盖上。

她倾听着。倾听着风掠过旷野的低语,倾听着琴弦上流淌的月光,倾听着自己内心深处,那在安宁中渐渐清晰的心跳声。

矛盾并未消失,未来依旧充满未知的抉择与挣扎。但此刻,在这片静谧的荒原上,在琴声与微风的怀抱里,在手腕上那点微光的守护下,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力量。

她就这样坐着,听着,感受着。仿佛时间在此刻凝固,又仿佛,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泊的港湾。

她似乎想到了——关于那些积木该怎么搭成一座城堡。

……

伊芙丝从深沉的梦境中醒来。

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新擦干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她的身体像是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每一寸肌肉都透着酸软和沉重。她撑着坐起身,发现身上的睡衣和被褥都已被汗水浸透,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她疲惫地坐起身,下意识地抬起左手腕。那个银质手环依旧静静地贴着她的皮肤,触感温润微凉。与梦中不同,此刻它没有散发光芒,只是安静地存在着。然而,就在她注视着手环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经过一夜的激荡与沉淀,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不是力量的暴涨,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稳固的充盈感。如同干涸的河床深处,有温润的泉水无声渗出,缓慢而坚定地汇聚、流淌。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迟滞在额间的魔力,似乎……变得更加“驯服”了?或者说,她与这股力量之间的联系,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如臂使指。意念微动,指尖一缕无形的魔力丝线便悄然凝聚,比以往更加凝练、更加灵动,仿佛心念所至,魔力便自然流淌成形。

这般得心应手的样子,多少让伊芙丝找回了当魔王时的感觉——她能感受到,身为人类的自己,魔力不仅充盈了不少,也凝练了不少。

“已经很久都没有进步了呢……”伊芙丝甩了甩酸软的手臂。上一次体会到魔力的进步,是在告别艾洛蒂后,并且,那次的进步远不及这一次明显,伊芙丝当时也没有很特别的感想——除了失去好友的悲伤。

“总归是好事,”伊芙丝看了看明亮的窗外,一束枝桠探出头来,似在催促她起床,“先洗漱吧。”

她推开卧室门,一股……焦糊味混合着新鲜面包的麦香,隐隐约约从楼下飘来。她忍耐着好奇,前往厕所洗漱,又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缓了缓起床后的疲惫,准备下楼。

朵菲儿已经在楼下那张老木桌前忙碌了。她背对着楼梯,正把两片烤得金黄的吐司放在盘子里,旁边还摆着两个……嗯……形状不太规则的煎蛋。其中一个边缘焦黑,另一个则呈现出一种可疑的深褐色。

“醒啦?”朵菲儿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眼神明亮,“正好,早餐准备好了!我折腾了一早上,总算把厨房那个积了八百年灰的灶膛清理干净了,顺便试了试手。”她指了指桌上的煎蛋,语气带着点故作轻松的自豪,“尝尝?虽然卖相……咳,可能稍微有点发挥失常,但味道应该……还行?”

伊芙丝走到桌边坐下。朵菲儿递给她一杯热牛奶,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拿起一片吐司,眼睛却紧张地瞟着伊芙丝的反应。

伊芙丝拿起叉子,小心地切了一小块颜色较浅的煎蛋边缘,送入口中。一股浓重的焦糊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蛋黄的部位又带着点诡异的腥气……她面无表情地咀嚼了几下,艰难地咽了下去。

朵菲儿一直盯着她,看到她喉头滚动,立刻问道:“怎么样?”

伊芙丝沉默了两秒,端起牛奶喝了一大口,才低声说:“熟了……”

朵菲儿自己也切了一小块焦黑的蛋边,塞进嘴里,眉头立刻皱成一团。“噗……咳咳!”她差点吐出来,赶紧灌了一大口牛奶压下去,脸都憋红了,“额……看来我的确不怎么会做饭。”她看着盘子里那两个“杰作”,眼神里充满了挫败感。

伊芙丝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盘子里的煎蛋切成了更小的块,然后……只吃掉了其中看起来最不焦的那一小部分。剩下的,她不动声色地用叉子拨到了盘子边缘。

朵菲儿看着她的动作,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想笑又觉得不好意思,最终只是低下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吐司,含糊不清地说:“以后还是出去吃吧……”

两人沉默地吃着早餐。朵菲儿努力地消灭着自己那份“失败作品”,表情视死如归,每一口都像是在进行某种艰苦卓绝的战斗。伊芙丝则小口吃着吐司,偶尔喝一口牛奶,目光落在窗外爬满常青藤的院墙上,心思却飘回了昨夜那个琴声悠扬的荒原。

手腕上的银环传来微凉的触感。魔力在体内静静流淌,比成为人类以来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温顺、更加充盈。她想起梦中那个拉琴的、有着血红眼眸的自己,想起那缕拂过旷野的盛夏之风,想起最后关于积木城堡的灵光一闪……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如同晨光般,悄然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早餐的尴尬。

矛盾依旧存在,未来依旧充满未知。但此刻,在这略显狼狈却充满生活气息的早餐桌前,在朵菲儿那笨拙却真诚的尝试中,伊芙丝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自己究竟是要做个骄傲的魔王,还是乖巧的少女呢?她并不知道。但至少,她现在是伊芙丝。

她拿起最后一片吐司,轻轻咬了一口。麦香在口中散开,带着阳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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