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带着慵懒的暖意，透过食堂巨大的拱窗，在光洁的石质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斑。食物的香气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人群散去后留下的淡淡余温。伊芙丝和三位室友在食堂门口分开。
趁着闲暇时光，其他人想去图书馆转转，而伊芙丝则回想起了德鲁希拉的邀约。
看着她们三人汇入向着图书馆的人流，伊芙丝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白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翠绿的眼瞳扫过午后宁静的校园。阳光穿过茂密的树冠，在石板路上洒下细碎的金斑。静月河支流的水汽在暖阳下蒸腾，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她觉得也是时候了——天知道那位古怪的校长会不会等急了，直接跑寝室来抓人。
魔族的叛徒，该隐的余脉，一位幸存的血族竟然会成为人类学院的校长。
洛瑟姆学院很大，建筑布局并非完全对称。伊芙丝朝天空放出了一只“飞鸟”，在绿荫掩映的路径间穿行。
行政楼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神秘莫测，它位于学院中心区域偏西，是一座相对朴素的白色石砌建筑，风格庄重，与周围宏伟的教学楼和图书馆相比，显得低调许多。门口挂着清晰的铭牌，标明着“行政办公区”，不少老师抱着文件穿行在走廊间。
伊芙丝没有停留，径直走向楼梯。楼道里很安静，只有脚步声在石阶上回响。阳光从高处的窄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她一路向上，直达顶层。
楼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深色木门。门板上没有任何标识，但伊芙丝能清晰地感知到上面覆盖着复杂的魔力术式，如同无形的蛛网，散发着微弱的、带着古老气息的波动。
“把我请来，又给我吃闭门羹？”
伊芙丝的手里捏出一个光球，可就在她靠近门前三步之遥时，那些术式便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荡漾开来，随即悄然隐没。厚重的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门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整面墙，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入，将宽敞的办公室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窗外是洛瑟姆学院开阔的中心绿地，远处尖塔的轮廓清晰可见。
然而，这庄严肃穆的环境，却被办公桌后的景象衬得有些……微妙。
宽大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看起来比伊芙丝还要娇小的身影。雪白的长发如同流淌的月光，一直铺展到光洁的木地板上。她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学院制服，衬得皮肤愈发苍白。此刻，她正以一种极其放松的姿态盘腿坐在宽大的高背椅上，赤着一双同样白皙的小脚，脚趾还无意识地微微蜷动着。
她那双标志性的血色瞳孔，此刻正扑闪着，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门口的伊芙丝。那张精致得如同人偶的脸上，努力想摆出一副严肃正经的表情，但微微鼓起的腮帮和嘴角不小心沾上的一点奶油渍，彻底破坏了这份努力。
办公桌上，摊开着一个精致的点心盒，里面盛着几块造型可爱的、看起来就很甜腻的小蛋糕。其中一块明显被咬掉了一大口，正可怜兮兮地躺在盒子边缘。
“啊，你来了！”德鲁希拉的声音清脆，却尽力地想装得正经严肃些。她举起手里那块咬了一半的小蛋糕，以表示身为长辈的慷慨，又热情地招呼道：“快进来快进来，别站在门口呀。这些点心都是我精挑细选过的，都很好吃。”
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她的身上跳跃着，空气中弥漫着甜点的香气和一种……与“院长办公室”格格不入的、慵懒随意的居家感。
“你……这么想让我来这里，是想干嘛？”伊芙丝摸了摸左手的手环，盯着这位一脸无辜的院长，没有给出好脸色。身后，那扇木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仿佛与整面墙固定在了一起。
整个办公室似乎与外界隔绝开来，尽管那面落地窗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的景色，可伊芙丝能确信外界无从得知里面发生的任何事情——这也意味着，自己可以再一次从人类的身躯中解放出来。
魔王长舒了一口气，翠绿的眼瞳变得猩红，尽情地向四周扩散出自己的气息：“总算可以放松一下了……无论如何，你这地方还算不错。”伊芙丝勾了勾食指，角落一张舒适的扶手椅便轻盈地飞到她身后。她慵懒地坐下，微微后靠，似乎找回了些身为魔王的威严，“说说吧魔族的叛徒，你是想进一步试探我，还是想交代别的事情——先说好，我对人类没有敌意。”
面前的魔王似乎起了玩心、抑或是一点点报复的心理，有意地把威压集中在了这位血族的身上，德鲁希拉的手也不免得开始颤抖起来。但她面不改色，把手中的那块蛋糕轻轻塞进自己的嘴里，又将糕点盒推至伊芙丝身前，“大人，先吃块蛋糕呗，这些款式都还不错。”
魔王将信将疑地将一块蛋糕送至自己嘴边，刚刚只咬了一口便原形毕露——她的眼睛扑闪，舌尖在嘴里跳着舞，不住地又卷入一块蛋糕来。
“唔……好吃。”伊芙丝挥挥手，整个糕点盒都飞至自己的怀里，留下了德鲁希拉心疼的神情。
身上的威压解除，院长搓着手，开始把话题挽回正道上来：“那个手环，你戴着如何？”
伊芙丝伸出手，再次审视起这个银色的手环，变回魔王的她总算是看出些端倪：“难怪朵菲儿看不出来，这是用你们的家族信物打造的吧。尽管本身没有魔法效应，但是与你们的血缘强绑定，并且，对于各种法阵也有着很好的承载能力。”
“所以你应该很清楚我是想帮您的，对吧？”
伊芙丝想起了那个汗流浃背的晚上——毫无疑问，德鲁希拉帮她抚平了那一次的噩梦。
“所以，那场梦究竟是？”
院长不知又从哪里掏出两盒糕点来，她一边开封一边说道：“那不是梦哦，是您的精神世界。我们魔族都有这样的小世界——尽管我已经不算魔族了，身上也没有人类认知中的魔族气息。”
她拿出一块蛋黄酥——南境传过来的，咸甜的口味很是特别。“按理来说，生命的组成是躯体与灵魂，而灵魂所栖息的地方，就是精神世界。咱学校的一些老师就已经在研究灵魂这一领域了——可魔族不同，我们是没有灵魂的，只剩一个空荡荡的精神世界。”
德鲁希拉眨巴着眼睛，对伊芙丝此时所展现出的惊讶很满意：“魔族的精神空间太单调了，都由大片大片的纯色铺成，一点也不漂亮对吧？我想，先祖该隐背叛魔族实在是情有可原不是吗？”
“如果真如你所说，那我为何能在自己的精神空间中见到别人呢——一个与自己别无二致的人？”伊芙丝环抱着手臂，虽然自己的心里有了些眉目，但仍然希望由对方说出答案。
德鲁希拉嚼东西的速度变慢了，她恍惚地看着伊芙丝，嗫嚅道：“你……你是说你在自己的精神空间里见到了其他人？”
对方表现出了意料之外的惊讶，这同样在伊芙丝的意料之外。
“可……”德鲁希拉吃甜点的速度变快了不少，“为什么呢？”
对方的眼神在伊芙丝身上游离着：“我的手环感应到了您精神世界的躁动，我依着您的情感流向，为你重塑出了一片旷野……这样，您就能在旷野上重新睡去，然后醒来……可你为什么会见到其他人呢？”
伊芙丝简要地叙述自己的作为第一人称的经过，而回应她的只是一段微妙的沉默。
“我嫉妒您，大人。”德鲁希拉的眼神似乎有些落寞，有些不甘，“几千年来，我们血族一直追求的灵魂，您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能拥有。”
毫无疑问，伊芙丝见到的那个自己——比自己要小一些的自己，就是德鲁希拉口中的灵魂；因为她的存在，伊芙丝的精神世界有了一些生机，可也因为她的存在，一系列新的问题被引发出来——伊芙丝还算是魔族吗？自己的气息、外表、血液，无论怎么看都是魔族才对。可若是魔族，伊芙丝又为何拥有灵魂？魔王自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所以是你的理论错了。”伊芙丝果断的得出结论。
德鲁希拉喃喃道：“不，不可能啊，我们是最早开始研究精神世界的种族。为了获得情感，为了填补我们空洞的精神世界，我们才开始将魔法的修行建立在单一情感的体悟上……”这一意外得到的消息完全打乱了德鲁希拉原本计划好的话题，尽管她很不甘心，但仍然不得不继续推进谈话。
她咬了咬嘴唇，盘在椅子上的两只脚，脚趾无意识地交叉着、蜷缩着，显露出内心的不安。“我……”德鲁希拉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您毕竟是魔王……就当是个特例吧。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她血色的眼眸望向伊芙丝，带有一丝请求的意味，看着有些可怜。
伊芙丝也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再这样下去，自己的身份认知问题恐怕会更加严重。
德鲁希拉看着桌上两个空空如也的糕点盒，眼神里那份落寞和不甘似乎被一种更直接的、带着点委屈的情绪取代了。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可能残留的奶油渍，血色的眼眸巴巴地望着伊芙丝怀里那盒还剩下几块的甜点。
伊芙丝看着对方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眼眸里闪过一丝无奈。她并非不通人情——或者说，在人类世界生活的这几个月，她多少也沾染了点“人情味”。她随手从怀里拈起一块看起来最甜腻的奶油蛋糕，用魔力托着，稳稳地送到德鲁希拉面前的桌面上。
“喏。”伊芙丝的声音依旧带着点魔王式的冷淡，但动作本身已经算得上“慷慨”。
德鲁希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闪烁的红宝石。她飞快地抓起那块蛋糕，小口小口地咬起来，脸上重新浮现出满足的神情，仿佛刚才的不甘心都被甜点的香气暂时驱散了。紧张和不安似乎也随着糖分的摄入而缓解了不少。
办公室内弥漫着短暂的、只有咀嚼声的宁静。阳光依旧温暖，窗外绿地上的学生身影如同微小的蚂蚁。
直到德鲁希拉咽下最后一口蛋糕，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她才重新坐直了身体，努力将表情调整回“院长”应有的严肃——尽管盘腿赤足的姿势和嘴角的碎屑让这份努力收效甚微。
“咳，”她清了清嗓子，血色的眼眸望向伊芙丝，这次带上了公事公办的意味，“大人，我们……继续说正事。”
伊芙丝猩红的眼眸微抬，示意她继续。她怀里还抱着点心盒，姿态慵懒，但眼神里属于魔王的锐利并未消退。
“首先是关于洛瑟姆学院之前的袭击事件，不知道朵菲儿跟您说过没有。”德鲁希拉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凝重，“我的好朋友汉斯就是那个受袭击的人，事后，他一直在调查，但进展缓慢。我们只知道，对方偷走了我们的一份新生名单。”
她顿了顿，观察着伊芙丝的反应：“魔族的袭击虽然很草率，但却无声无息，肯定有内应的同时，恐怕还在谋划大的东西。魔族的休战本身就很突然，意义不明。他们潜入学院窃取新生情报，意义同样不明，背后必有人类势力指点。”
伊芙丝微微蹙眉。魔族？在她的认知里，魔族内部虽然混乱，但大规模潜入人类顶尖学府，还如此精准地窃取情报，这不太符合那些只懂得破坏和吞噬的低等魔族的作风。至于高等魔族，还有那些王族直属的力量，它们真的会以这种方式下场吗？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银质手环。
“汉斯那边人手有限，而且经过那次袭击事件后，他的名气很大，引人瞩目得很，有些暗处的调查不便亲自进行。”德鲁希拉继续说道，血色的眼眸直视伊芙丝，“您现在是学院的学生，身份天然具有隐蔽性。而且……”她犹豫了一下，“虽然跟魔王谈论此事很奇怪……但我希望，您能在学生这边，作为汉斯的接应，帮我找找可疑的家伙——当然，不会耽误你的学习，如果你真心想学的话。”
伊芙丝沉默了片刻。作为魔王，她本不该插手人类与魔族的纷争，甚至应当乐见其成。但此刻，她身处人类之中……洛瑟姆学院，某种意义上成了她暂时的“巢穴”。放任魔族在这里搞破坏，似乎……也不太符合她的利益？或者说，不符合她现在想维持的平静生活？
“可以。”伊芙丝最终淡淡地应道，“我会留意。”她没有承诺更多，但这份应允已经足够。
德鲁希拉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谢谢您，大人。”
停顿片刻，她的神色变得更加严肃，甚至带上了一丝忧虑，“第二件事，是关于圣树学院的——我妹妹管理的学院。”
伊芙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显然，她对这个名词并不熟悉。
“塑灵教。”德鲁希拉吐出这个名字时，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厌恶，“那群熵理念的疯子，他们从未放弃对世界树的觊觎。前段时间，他们再次对圣树学院发动了袭击，虽然被击退，但损失不小。莉诺尔……我妹妹，她受了点伤，但无大碍。”
伊芙丝想起了朵菲儿曾提过的塑灵教，以及他们在南境的威胁，但对所谓的“熵”一词，她就闻所未闻了。
“塑灵教的目标很明确，”德鲁希拉继续说道，“他们渴望夺取世界树的力量，或者至少是能影响世界树的存在。而根据莉诺尔那边传来的消息，以及我们这边的一些……特殊渠道的情报，”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伊芙丝，“塑灵教似乎对一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落在伊芙丝身上：“您的室友，苏晓。”
伊芙丝猩红的眼眸瞬间眯起。苏晓？她身上的确有不少自己探不明的谜团。
“嗯，苏晓。”德鲁希拉缓缓说道，“飞羽国苏展将军的女儿。她的经历……很特殊。据我们所知，她体内寄生着某种极其古老而强大的力量，与‘生命’、‘复苏’甚至‘轮回’的法则有着深刻的联系。那股力量曾经一度落到塑灵教的手上，但不知怎的，最后跑到了苏晓身上。”
德鲁希拉没有提及更加具体的细节——这是苏晓的隐私，应当由她亲自告诉伊芙丝。但院长点出的方向已经足够清晰，她看着伊芙丝：“苏晓选择来洛瑟姆，而非留在圣树，或许有她自己的考量，也可能是经过他人的指点。但无论如何，她在这里，塑灵教的视线就可能随之转移过来。他们不会轻易放弃。”
“所以？”伊芙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所以，我希望您能留意她。”德鲁希拉认真地说，“请您保护她。在学院内，我们有防护，但百密一疏。苏晓很坚强，战斗经验也远超同龄人，但总归是个孩子，如果有您留意的话，我会放心很多。”
德鲁希拉的表情更加沉重了些，在她那张孩童的脸蛋上显得异常疲惫：“并且，根据目前的情报而言，塑灵教跟魔族勾结不无可能。”
“明白了，我尽量”伊芙丝点了点头，“不过，也别指望我会暴露真身去救人，我毕竟不是人类，更不是什么……好人。”
德鲁希拉彻底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大人，”她看了看窗外逐渐西斜的太阳，“作为感谢，你们寝室的日常开支都由我垫付了，您有什么需求也尽管提，我都尽量满足，期末帮你改成绩也行哇！”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概念，但感觉这份交易还不错。”伊芙丝点点头，猩红的眼眸渐渐褪去，恢复成翠绿的色泽。她站起身，怀里还抱着那个没吃完的点心盒。走到门口时，她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下次，多准备点这玩意儿。”
身后的德鲁希拉愣了一下，随即血色的眼眸弯成了月牙，清脆地应道：“好嘞！”
厚重的木门再次无声滑开，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涌入门缝。伊芙丝抱着点心盒，迈步走了出去，白发在微风中轻扬，翠绿的眼瞳飘忽不定。门在她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室内残留的甜香。
走廊里，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点心盒，嘴角微微勾起：校园生活似乎……比想象中还精彩万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