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克勒有些手忙脚乱地在凌乱的桌面上翻找着。几卷羊皮纸被拨开,几本旧书被推到一边,终于,她从一堆杂物底下抽出了四张印制着北国诗社徽记的申请单。
“给!”她将申请单一一递到四人面前,栗色的短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豹耳兴奋地竖立着,身后的斑纹长尾也不自觉地加快了摆动的频率。“填了这个,以后就是诗社的一员啦——就像一份神圣的契约——哦不,请不要担心,我没有那个意思……总之,你们可以随时可以来参加活动,讨论,或者……只是来咖啡馆坐坐,发呆也行。”她语气轻快,带着一种分享秘密基地般的热情,“除了咖啡厅,我们还有个自己的小教室N-414,在中心教学楼区的南边,跟你们的楼对称着的”
她看着四人接过申请单,目光在伊芙丝和苏晓身上停留得尤其久,仿佛看到了知音。她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在脑后,仰头望着广场上方湛蓝的天空,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梦幻的光彩。
“写作啊,”她喃喃道,声音带着一种沉醉的韵律,“它就像……一个奇妙的避难所。当你握着笔,或者只是在脑子里编织词句的时候,那些烦人的事情——比如不得不考虑的未来,比如……”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比如自己已经是四年级,距离毕业只剩两年,马上就要被扔进那个……嗯,被锁死了的轨道里——这些统统都会暂时消失掉。”她晃了晃脑袋,仿佛要把那些思绪甩开,重新看向她们,眼神明亮,“在文字的世界里,时间会变得不一样。你可以创造,可以毁灭,可以停滞,可以飞奔。那里没有毕业的压力,没有未来的迷茫,只有……无限的可能性。”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喧嚣,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就像我那本一直写不完的小说,《秩序文明的废墟》。”她终于说出了那本小说的名字,嘴角带着一丝苦涩的弧度,“我给它添加了一个又一个角色,引入了一段又一段新的故事线,试图用不同的视角去描绘那个小镇……可是,结局永远悬在那里,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她伸出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螺旋上升的轨迹,“无论我怎么努力,故事都像是在两个固定的端点之间,沿着一条无限延伸的螺旋楼梯在打转。起点和终点是确定的,可中间的路仿佛永无止境——就像‘阿列夫’这个词本身。”
她放下手,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和向往交织的复杂情绪:“阿列夫先生说,终点是那最为平静的水面,光滑如镜,没有一丝涟漪……”她有些愣神,有些极端,“但那样的水面,恐怕只允许死者的造访。活人是踏不上去的。”
这番话带着她特有的诗意和晦涩,像一阵微凉的初秋的风。塔拉拿着申请单,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其实没听进去什么词——对方的声音很轻,语速很快,仿佛最初就是将给自己听的。
夏依则微微蹙眉,碧色的眼眸里警惕未消,她本能地不喜欢这种谈论“死亡”和“终点”的氛围,下意识地又往苏晓身边靠了靠,手臂紧紧挽住她的胳膊,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不祥的念头隔绝在外。
苏晓湖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望着芮克勒,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芮克勒话语中那种对文字世界的沉迷,对无法抵达终点的困惑,以及阿列夫关于“平静水面”的隐喻,似乎在她心中引起了某种微妙的共鸣。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申请单的边缘。
伊芙丝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芮克勒——这位豹耳少女的内心世界远比她表现出来的慵懒外表要复杂得多。她对写作的依赖,对未来的逃避,对故事结局的无力感,以及阿列夫那充满死亡气息的隐喻……这一切都像一块块拼图,吸引着伊芙丝去探究。她指尖习惯性地摩挲着腕上的银环,那微凉的触感让她保持着清醒的观察。芮克勒的困境,某种程度上,让她想起了自己——那个被困在魔王身份与人类情感夹缝中的自己;只不过,芮克勒的迷宫是文字构筑的,而她的迷宫,是血肉与灵魂的。
“听起来……有点悲伤。”塔拉小声打破了沉默,她看着申请单,又看看芮克勒,婴儿肥的脸上带着真诚的关切,“学姐,那你……还要继续写下去吗?”
芮克勒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旋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仿佛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当然要写!”她用力点头,豹耳也跟着晃动,她本来想说些什么文采横溢的修辞,但最终都鲠在喉间,化作清脆的一声“嗯”。
芮克勒的眼神重新变得炽热:“而且,谁知道呢?也许走着走着,就找到那条通往终点的岔路了呢?或者,也许终点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重要的是,这条路本身。”
她看向塔拉,眼神温暖:“所以,别担心!写作是件快乐的事,至少对我来说是。”她又看向伊芙丝和苏晓,带着期待,“那么,你们……愿意加入吗?和我们一起,在文字的迷宫里,在这个无限分叉的无限的花园里……看看风景?”
苏晓抬起头,湖蓝色的眼眸清澈而坚定,她拿起笔,在申请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夏依见状,虽然对芮克勒的话仍有疑虑,但看到苏晓的决定,也毫不犹豫地赶在第二个签了名,仿佛在宣告某种主权。
塔拉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手中的申请单,最终也认真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伊芙丝目光在申请单上停留了片刻,芮克勒那充满矛盾却又执着于文字世界的形象在她脑海中盘旋——她本身也没什么好犹豫的,毕竟最终的目的都是接近阿列夫,只是眼前这个少女,伊芙丝有些惧怕与她建立更深的联系;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或许只是某种莫名的警惕,又或许是对“感同身受者”的厌恶——无论如何,她还是提笔签下了“伊芙丝·坎提尔”这个名字。
芮克勒看着四张签好名的申请单,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像得到了最珍贵的礼物。“太好了!欢迎加入北国诗社!”她小心翼翼地将申请单收好,仿佛在收藏一份承诺。
阳光依旧明媚,逻各斯广场的喧嚣依旧。
……
与此同时。
朵菲儿·坎提尔,曾经的殿堂骑士,如今的……家庭主妇(见习中)?她站在自己那间位于外城的旧居厨房里,眉头紧锁,盯着炉灶上那口冒着可疑黑烟的平底锅。锅里,几块原本应该是金黄色的煎鱼,此刻正倔强地呈现出一种焦炭般的深褐色,边缘卷曲,散发出蛋白质过度燃烧的独特“香气”。
“啧!”朵菲儿懊恼地关掉炉火,用锅铲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几块“杰作”,结果它们瞬间碎成了几块更小的焦炭。“又失败了……”她叹了口气,英气的眉毛拧在一起。比起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对她而言简直是另一个维度的挑战。她拿起旁边的烹饪书——那是艾琳女士好心借给她的——翻到煎鱼那一页,仔细对照着步骤。“热锅冷油……油温七成热……下锅后不要急着翻动……”她喃喃自语,眉头越皱越紧,“七成热?怎么判断?靠感觉吗?”她看着书上那模糊的描述,感觉比解读一份加密军情还要困难。
就在这时,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朵菲儿如蒙大赦,立刻丢下锅铲和那本令人头疼的烹饪书,快步走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汉斯老师。他穿着笔挺的深灰色制服,神情严肃,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汉斯老师?请进。”朵菲儿侧身让开。
汉斯走进屋内,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四周,最后落在厨房方向飘来的黑烟上,嘴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朵菲儿骑士,看来……你还是没学会烹饪?”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调侃还是陈述事实。
朵菲儿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红晕,她干咳一声:“咳……正在努力。您找我有事?”她迅速转移话题。
汉斯点点头,走到客厅的方桌旁坐下,从随身携带的皮质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件。“关于一个月前行政楼的袭击事件,”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严肃,“调查进展缓慢。”
朵菲儿立刻收敛了脸上的窘迫,神情变得专注而锐利。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她只知道那晚发生了魔族袭击,目标是新生的潜力评估名单,汉斯副院长是唯一的亲历者,并且经历了一场恶战,但具体细节她并不清楚。
“袭击发生在深夜,地点是行政楼档案室区域。”汉斯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仿佛在回忆那晚的惊险,“目标很明确,是魔法科潜力新生的名单副本。但袭击者……不止一个。”
朵菲儿翠绿的眼瞳微微一凝:“不止一个?”
“是的。”汉斯的目光变得锐利,“我遭遇的是一个纯粹的魔族,实力强劲,能力是操控极寒冰霜。它行动迅捷,反侦察意识极强,目的明确——牵制我,将我困住。”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冷意,“它成功了。我被它拖在档案室外的走廊里,陷入苦战。它利用地形和冰霜魔法,将我逼入一间办公室并封死。就在我被它牵制、无暇他顾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一定有另一个存在,趁机潜入了档案室,悄无声息地盗走了名单副本——那个魔族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这种配合,绝非临时起意;并且那个人要么动作极快,快到能在德鲁希拉来之前逃走,要么隐藏气息的能力极强,强到德鲁希拉也没能察觉。
“您肯定没看清潜入者的样子。”朵菲儿捧着脸。
汉斯摇摇头,脸上带着深深的挫败感:“你说得对……当时我被魔族死死缠住,办公室被坚冰封堵,视线受阻。等我强行破开冰封冲出来时,一个人影都没看到。现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他指了指桌上的文件,“这就是调查陷入僵局的原因。魔族袭击者当场被……处理掉了(他没有提德鲁希拉),但它身上没有任何能指向潜入者的信息。潜入者本身,如同幽灵,来无影去无踪。”
“一点线索都没有?”朵菲儿皱眉。
“有,但极其微弱,甚至……可能毫无关联。”汉斯翻开文件,里面只有寥寥几页手写的记录和几张简略的草图,“魔族袭击者身上,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非魔法的能量波动,非常特殊,难以追踪。另外,在档案室门口附近,守卫在事后清理现场时,发现了一小块……烧焦的纸屑。”他拿出一张拓印图,“上面似乎有某种……奇怪的符号或花纹,但残缺不全,无法辨认。我们尝试了各种魔法追踪和占卜手段,都一无所获,潜入者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他合上文件,看向朵菲儿,眼神凝重:“一个多月了,我们几乎在原地踏步。魔族为何要那份名单?潜入者是谁?是人类叛徒,还是另一个伪装巧妙的魔族?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这些问题,一个都未能解答。学院内部暗流涌动,我们却连对手的影子都抓不到。”
朵菲儿沉默着。汉斯描述的困境比她想象的更严峻。一个能在学院核心区域、在副院长眼皮底下完成如此精准盗窃的潜入者,其威胁性不言而喻——更别说那份名单上,很可能就有伊芙丝的名字。
“德鲁希拉院长认为,我们不能只盯着学院内部。”汉斯继续说道,声音低沉,“潜入者能如此顺利地离开,必然有外部接应。洛瑟姆外城,尤其是那些鱼龙混杂、消息灵通的‘暗巷’,是情报流通和藏污纳垢之地。或许……那里能找到一丝蛛丝马迹。”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朵菲儿:“朵菲儿骑士,我们需要一双能在暗巷中行走的眼睛。你有丰富的潜行和侦查经验,熟悉外城环境,身份相对隐蔽。更重要的是,你值得信任。德鲁希拉院长和我都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朵菲儿明白了。汉斯和德鲁希拉希望她深入外城那些最混乱、最危险的角落,去碰碰运气,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线索。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却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我明白了。”朵菲儿点点头,笑着叹了口气,“你们……是不是已经跟安德尔说好了——我说他给我批假来洛瑟姆想干啥呢。”
“毕竟我亲历了那场袭击事件,所以很清楚敌人绝非善茬,如此,请殿堂级的骑士出马再合适不过了。”汉斯郑重地将那份薄薄的文件推到她面前,“这是目前掌握的所有信息,包括那块纸屑的拓印图和残留能量波动的初步分析报告。暗巷里危机四伏,不要轻易暴露身份,也不要勉强。安全第一。”
“放心。”朵菲儿拿起文件,快速浏览着那少得可怜的线索,“我知道分寸。”
汉斯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一下,回头说道:“对了,德鲁希拉院长让我转告你,伊芙丝小姐在学院适应得很好,让你不必担心。她还说……那孩子,似乎对文学产生了点兴趣。”他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点困惑的笑意,“加入了咱学校的北国诗社,你肯定听说过。”
伊芙丝……诗社?更别说是奇葩云集的北国诗社。朵菲儿忍不住笑了出来——几个月来,她一直没放弃猜测伊芙丝的身份,就算小伊芙哪天蹦出来说自己是魔族,她可能也不会太惊讶;但是,在听说小伊芙加入北国诗社后,朵菲儿顿时觉得自己的各种猜测都像无根的薄云般,一笑便散了……
送走汉斯,朵菲儿回到客厅,看着桌上那份几乎等于空白的文件,以及厨房里飘来的焦糊味,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快速收拾好厨房的“战场”,将那几块焦炭般的煎鱼处理掉,然后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便装。她将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检查了一下许久没亮出来的骑士剑。最后,她将汉斯给的文件仔细收好。
推开家门,外城午后混杂着市井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朵菲儿深吸一口气,翠绿的眼瞳锐利地扫视着巷口来往的人流,属于殿堂骑士的警觉重新回到她的身上。逻各斯广场的喧嚣属于新生们的青春与梦想,而外城的暗巷里,则潜藏着需要她去面对的、深不见底的迷雾。
她迈开脚步,身影很快融入外城复杂的人流中。阳光穿过高耸建筑的缝隙,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平静的学院生活之下,暗流汹涌,而守护者的探索,才刚刚开始。前方是充满未知的危险暗巷,而她手中唯一的线索,只有一张烧焦的纸屑拓印和一个渺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