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夫的眼神凝滞在伊芙丝她们身上，深邃如古井，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某种不可见的距离。他缓缓收回视线，指尖再次拂过那本旧书的封面，声音沉静而富有穿透力：
“科马拉的文学丛林里，生长着一种极具代表性的叙事风格。它并非刻意雕琢的技巧，而是那片土地呼吸的自然形态——一种将最离奇的幻想与最粗粝的现实无缝编织在一起的独特方式。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魔幻现实主义’。”
他顿了顿，仿佛在品味这个词的重量：“但这‘魔幻’，绝非为了逃避现实而营造的空中楼阁。恰恰相反，它是科马拉人用以刺穿现实表层、直抵其荒诞内核的一把尖刀。在他们的故事里，鬼魂在集市上讨价还价，预言如同家常便饭，持续四年的暴雨可以冲刷掉整个家族的命运……这些超自然的元素，并非点缀，而是对殖民历史遗留的精神创伤、对现代性冲击下传统崩解、对生命在极端苦难中迸发的顽强韧性的一种最极致、最本能的表达。现实过于沉重，以至于必须用魔幻的棱镜来折射，才能让人直视其全部的真实与残酷。”
他的话语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诗意的沉重。塔拉似懂非懂地眨着眼睛，夏依则努力跟上思路，而身在局中的另外两人就有了别的联想：芮克勒笔下的那个潮湿、停滞、充满幽灵回响的小镇——这也是阿列夫老师的意思吗？
“例如，”阿列夫的声音将众人的思绪拉回，“在一位科马拉作家的笔下，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村庄里，死去的居民依旧日复一日地劳作、交谈、等待。死亡并非终结，而是生命另一种尴尬的延续。这并非歌颂永生，而是对被历史遗忘、被世界抛弃的处境，一种锥心刺骨却又充满奇异诗意的隐喻。魔幻，在此成为了丈量现实孤独感的尺度。”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注入了一丝批判性的锋芒：“然而，近年来，在科马拉文坛内部，出现了一种强烈的反思声音。一些新兴的作家，以波拉尼奥为代表——一位优秀的兽人作家——开始质疑这种‘魔幻’的滤镜。他们认为，过于依赖魔幻的元素，有时反而会柔化现实的尖锐棱角，甚至成为一种美学上的沉溺与逃避，稀释了痛苦的纯粹性，模糊了责任的边界。”
他提到“波拉尼奥”这个名字时，目光似乎再次不经意地扫过后排。伊芙丝感到手环传来一丝微凉的悸动。
“波拉尼奥们倡导一种更为直接、甚至粗野的叙事方式。”阿列夫继续说道，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宣言的力量，“他们主张撕开所有魔幻的纱幔，用近乎生理性的、本能的文字，去记录现实的溃烂、暴力和失败。他们的笔下没有魔法的救赎，只有街头巷尾的挣扎、理想的废墟和精神的流浪。他们将此视为一种更诚实、更负责任的文学态度——一种直面鲜血淋漓伤口的勇气。他们称之为——‘本能现实主义’。”
“本能现实主义……”阿列夫缓缓重复，这个词仿佛带着某种原始的冲击力，“它要求文学不再是现实的隐喻或折射，而就是现实本身的一块碎片，一块仍然带着体温、血迹和污垢的碎片。它不负责提供答案，只负责呈现伤口。”
讲到这里，阿列夫忽然停顿了一下。他微微垂下视线，看着手中的旧书，再抬起头时，眼神中多了几分复杂的、近乎悲悯的神色。
“这两种声音的争论，在科马拉的文学界从未停息。魔幻与现实，本能与隐喻……哪一种更能触及真相？文学究竟应该是一场充满象征的梦境，还是一份冰冷残酷的病理报告？”他抛出这个问题，却并不期待答案，目光再次变得悠远。
“然而，无论是哪种路径，”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引导性的暗示，“其最优秀的作品，往往都指向同一个核心：对秩序的质疑，对废墟的凝视，以及对在秩序废墟之上，人性那微小却坚韧的微光的探寻。”
“秩序文明的废墟……”他仿佛无意识地重复了这个短语，目光再次落向伊芙丝和苏晓，这一次，带着一种几乎不可察觉的深意。“这并非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种存在的状态。是旧有规则崩解后的荒芜之地，是无数可能性的交叉路口。而在这样的废墟之上，任何一个微小的变量——比如，一个偶然闯入的银发旅人，或者一个能看见不同事物的盲眼女孩——都可能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无法预料的涟漪，彻底改变故事的走向，甚至……创造出一条全新的、未曾设想的时间支流。”
他的话语如同咒语，在教室里弥漫开来。伊芙丝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翠绿的眼瞳骤然收缩——果然如此。
苏晓放在桌下的手也悄然握紧，身旁的夏依再次面露难色，眼睛里终于是带上了一份警惕。
阿列夫仿佛没有看到她们的反应，或者说，他早已预料。他继续用那温和而深邃的声音说道：“优秀的科马拉文学，正是在这片意义的废墟之上，进行着永不停止的挖掘与重建。它邀请每一个读者，去思考：当固有的秩序崩塌，我们该如何自处？是沉溺于魔幻的怀旧，还是直面本能的荒芜？抑或……在废墟之上，凭借那一点微光，走出属于自己的、分叉的小径？”
他合上书，结束了今晚的讲授。“今天的旅程就到这里。希望科马拉的文学丛林，能带给各位一些不那么轻松，但或许更为珍贵的思考。下一次，我们将稍稍深入波拉尼奥的世界，看看他那‘本能’的手术刀，如何解剖现实的躯体。”
他没有再看伊芙丝和苏晓，开始从容地整理讲台上的书籍。
教室里安静了片刻，似乎还沉浸在方才思想的余韵中——或许也只是因为太过艰深晦涩而开始发呆。这时，一位坐在前排、戴着眼镜的高年级男生举起了手。
“阿列夫老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谨慎的不安，“请问……我们这门《文学与现实》的期末考核，会以什么样的形式进行？还有平时成绩……”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凝重的氛围，许多学生，包括塔拉，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竖起了耳朵——这毕竟才是真正关乎⌈现实⌋的问题。
阿列夫微微挑眉，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但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玩味的弧度。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将那本旧书收进袍子的内袋。
“考核？”他重复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却多了难以捉摸的意味，“在一门探讨‘现实’多种可能性的课程里，设定一个单一、僵化的‘考核’标准，岂不是一种……最不现实的悖论？”
他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瞬间变得困惑或紧张的脸，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至于平时成绩……诸位在课堂上的每一次走神、每一次恍悟、每一次因某个词句而心头微震的瞬间，难道不都已经是最真实的‘平时’痕迹了吗？难道我们需要用分数来为思想的涟漪标价？”
他顿了顿，看着学生们更加迷茫的表情，终于轻笑了一下：“不必担忧。期末并非一场冰冷的审判。或许……会是一篇不拘形式的短文，谈谈你们在文学这片迷宫的废墟上的发现？又或者，是记录下某个文本如何意外地‘叩击’了你们自身的现实？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诚的触碰。”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锐利：“学院的评分制度，有时就像一套过于严谨的语法，试图将一切鲜活的思想都纳入规则的网格。但文学，乃至思想本身，往往诞生于规则的缝隙，甚至是对规则的僭越之中。我希望这门课，能稍微成为这样一个‘缝隙’。”
他没有再给出更具体的答案，但那从容而略带批判的态度，已然安抚了大部分学生的焦虑，同时也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间——按照高年级学生们的思维，这堂课无疑是极好混学分的“水课”，此时，已经有不少人无声地欢呼起来。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阿列夫微微颔首，示意下课。
学生们开始陆续收拾东西，雀跃着离开教室，带着更为日常的窸窣碎语。
伊芙丝、苏晓、夏依和塔拉也沉默地收拾好书本。四人默契地没有立刻讨论刚才课上的惊心动魄，仿佛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
她们随着人流走出N-414教室，凉爽的晚风迎面拂来，吹散了室内沉郁的书香和思绪。
走到走廊拐角，塔拉率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刚从深水里浮上来，她揉了揉眼睛，小声嘟囔道：“……所以，到底要不要考试嘛？写短文的话，要写多少字啊？”
夏依挽着苏晓的胳膊，碧色的眼眸眨了眨，试图将话题拉回更紧迫的轨道：“先别想那个了……今天的通用语课是不是布置了背诵段落？还有史考特老师让读的那章骑士家族史……”
“啊，对了！”塔拉立刻被拉回了现实，婴儿肥的脸垮了下来，“魔法理论也布置书面作业了……说起来，我还不是很能掌控土元素呐，你们这么厉害，肯定都已经会魔法了吧。”她握了握手掌，顿时低沉起来。
伊芙丝走在她们身边，听着室友们讨论着那些课业任务，只觉得一阵满足与新鲜，她热切地想要加入其中，却迟迟找不到一个好的话头——至于那些“秩序废墟”、“银发旅人”和“分叉小径”的宏大命题，便暂时被这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现实”包裹了起来，沉入心底，等待着她独自一人时的细细反刍。
此刻，她们只是四个刚下晚课、为作业发愁的普通女学生，汇入洛瑟姆学院最寻常的夜景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