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洛瑟姆学院的空气仿佛都松弛了几分。周末作业不多不少,一个周日足以搞定——况且,那令人头疼的数学作业早在开学第一天就被“提前一周”完成了。于是,格院226的四位少女决定在周六下午,如约前往图书馆一楼的咖啡馆。
午后的阳光穿过稀疏的云层,带着初秋特有的澄澈与微凉,洒在通往图书馆的宽阔石阶上。空气中弥漫着远处常青藤叶片的微涩气息,伊芙丝、苏晓、夏依和塔拉并肩而行,多多少少,对前往社团一事有些忐忑——经过一周的校园生活和学生们的口耳相传,她们也算对北国诗社的“光荣事迹”有所耳闻,后知后觉地发现,里面的人可不算“正常”。
图书馆宏伟的拱形大门出现在眼前。穿过高大的门洞,预想中扑面而来的书卷气并未立刻涌现。眼前是一个颇为宽敞的过渡地带,地面铺着光洁的米色大理石,两侧是高耸的石壁,光线从高高的拱顶天窗倾泻而下,明亮而柔和。严格来讲,这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图书馆内部,一道精致的金属栅门将这片空间与后方浩瀚的书海隔开。
“这里……是做什么的?”塔拉好奇地张望着,脸上满是困惑。她想象中的图书馆,就该是推门即见书山书海。
“为了美观吧?”伊芙丝想起朵菲儿的话——她说过,凡是不知用意的事物都是为了美观。
过渡地带确实布置得颇有格调:左侧靠墙立着几尊古朴的木质雕塑,形态抽象,像是沉思的学者或展翅的飞鸟,表面打磨得光滑温润,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右侧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墙后便是她们此行的目的地:咖啡馆。玻璃墙内人影绰绰,暖黄的灯光与深色的木质桌椅构成温馨的画面。空气中,旧书纸张的油墨气息与咖啡豆烘焙的醇香、甜点的奶香奇妙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安的学院气息。
“这块地不会是专门为了咖啡馆留的吧?”夏依指着右侧,轻轻拉起苏晓的手,率先走向那扇镶嵌在玻璃墙中的咖啡馆木门。门楣上挂着一个简洁的木质招牌,刻着“静月河畔”的字样。
推开木门,咖啡馆内的景象映入眼帘。空间比想象中更大,深色的木质桌椅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大多围绕着中央一个低矮的、摆满书籍和杂志的展示台。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个精心打理的小花园,秋日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进来,在桌椅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几株耐寒的绿植点缀在角落,增添了几分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甜点的甜香,以及一种旧书特有的、混合着尘埃与智慧的沉静气息。最令人舒适的是,这里异常安静,只有低低的交谈声、杯碟轻碰的脆响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显然,这里被施过强大的静音咒,无论你搞出多大的动静也影响不到无关的路人。
“只能说,不愧是北国最大的图书馆。”夏依感叹道,她突然想起来,以前的自己是很爱看书的。
她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靠窗位置的芮克勒。她今天没披那件标志性的深蓝色披肩,只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宽松针织衫,栗色的短发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头顶的豹耳警觉地竖立着,身后的斑纹长尾无意识地轻轻摆动。她正低头在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什么,神情专注,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哇……好多人。”塔拉小声惊叹,脸颊上带着一丝新奇和紧张,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发光苔藓手册。
夏依碧色的眼眸快速扫过全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当她目光落在靠里一张桌子时,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轻轻碰了碰身边的苏晓:“苏苏,看那边,是陈帆和林薇。”
苏晓顺着夏依的示意望去。靠墙的桌旁,坐着她们的同班同学陈帆和林薇。陈帆——开学自我介绍时,伊芙丝对他有印象,此刻正低声对身旁的林薇说着什么,后者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林薇是陈帆的青梅竹马,两人总是形影不离。陈帆似乎察觉到了目光,抬起头,看到她们,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朝她们点了点头。
“真是……哪里都有他们呀。”夏依小声嘀咕,语气里带着点无奈,但眼神却柔和下来。她拉着苏晓的手,找了一张靠近芮克勒但稍有空位的桌子坐下。伊芙丝和塔拉也跟了过去。
伊芙丝的目光则被咖啡馆里的众生相吸引。这里仿佛一个小小的世界缩影:一位皮肤黝黑、编着细密发辫的南境青年,正用羽毛笔在羊皮纸上飞快地书写,字迹狂放不羁;角落里,一个身形高大、穿着厚重皮毛镶边服饰的极南兽人,正用低沉的声音吟诵着什么,音节古朴有力;窗边,一位银发如雪、气质清冷的北地雪精灵女子,安静地翻阅着某本书册,指尖偶尔在书页上轻轻划过。各种迥异的文风、腔调、气息在这里交织、碰撞,却又在“静月河畔”的静谧氛围中达成奇妙的和谐。
“这里真是……什么风格都有啊。”塔拉忍不住小声对伊芙丝说,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而清晰的声音在咖啡馆里响起,不高,却轻易穿透了低语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欢迎各位,新来的朋友们,还有诗社的老朋友们。”
阿列夫先生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搭建已久的展台旁。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褐色的学者袍,鼻梁上架着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深邃,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激情。
“很高兴看到这么多热爱文字的灵魂汇聚于此。尤其是……”他的目光扫过伊芙丝她们这一桌,在几位新生身上略作停留,“欢迎一年级的新成员加入我们的探索之旅。旁观固然是学习的方式,但我更期待,在思想的碰撞中,也能听到你们的声音,哪怕只是一点萌芽的见解。”
他微微停顿,目光环视全场,声音带着一种引导性的韵律:“今天,我们交流的主题是——‘命运’。”
“命运”二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咖啡馆里激起了一圈涟漪。低语声稍歇,许多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阿列夫身上,带着思索和期待。
“命运……”陈帆低声重复了一句,眼神若有所思地看向身边的林薇,那女生也抬起头,安静地看向他。
“何为命运?”阿列夫的声音带着吟诵古老祷文般的韵律,“是星辰既定的轨道?是神祇掷出的骰子?是羊皮卷上凝固的墨迹?抑或……”他的目光掠过伊芙丝腕间的银环,最终停驻在她额间隐约浮现的金印,“无数抉择在时间岔口堆叠而成的……偶然?”
他并没有给出答案,而是抛出了疑问,点燃了交流的火种。随后,咖啡馆的成员们就轻车熟路地开始了自己的即兴创作。
“在古老的北境传说里,”那位穿着厚重皮毛的兽人率先开口,声音中带着伊芙丝对北地兽人的刻板印象,“命运是先祖之灵的指引,是刻在骨头里的图腾,是战士必须背负的荣耀与责任。它不可抗拒,只能直面。”
“但在我们南境的歌谣中,”编着发辫的南境青年立刻接话,声音带着热带阳光般的活力,“命运更像是一条奔流的大河,看似有固定的河道,实则充满变数。勇敢的水手可以驾驭风帆,在激流中开辟新的支流!它并非一成不变。”
窗边的雪精灵女子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在永恒的冰雪国度,命运是时间的结晶,是无数个瞬间的叠加。每一个选择,都如同雪花飘落,看似微不足道,却最终塑造了山脉的轮廓。它既非完全注定,也非全然自由,而是……一种精妙的平衡。”
交流逐渐热烈起来。有人引用古籍中的箴言,有人讲述家乡的寓言,有人分享自己创作的故事片段,都围绕着“命运”这个宏大的主题。本就热爱阅读的陈帆早早加入了讨论,他引用了沧澜国一位哲人的话:“命运如棋局,规则既定,落子无悔。然棋手之心,可定乾坤。”而本来对文学不感兴趣的林薇,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面带微笑。
塔拉听得入神,圆润的脸颊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一向爱学习的她,正努力消化着这些深奥的观点。夏依则更关注苏晓的反应,见她听得认真,便放下心来,自己也尝试着理解那些复杂的论述。
伊芙丝安静地坐着,面对叽叽喳喳的人群有些无所适从——那些关于命运的宏大论述,在她心中激起的波澜远不如苏晓那几招凌厉的剑术来得直接。不善于卖弄辞藻的她,被成片的文字弄花了眼……
“我的家乡科马拉,有一位叫做博尔赫斯的诗人,他在自己的小说《小径分叉的花园》中描绘过一个迷宫般的世界——时间不是一条单一的直线,而是无数分叉的小径,通向无数种可能。每一个选择,都创造出一个新的时间分支,一个新的宇宙。命运,并非一条被铺好的轨道,而是一片由无数可能**织而成的、不断分叉蔓延的森林。”沉默许久的芮克勒突然开口,带着些许殷切地看向伊芙丝。
期盼的目光穿过她那褐栗色的头发,盯得伊芙丝有些不自在。
芮克勒的话语的确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悸动——如果命运真的如同分叉的花园,那么她此刻的存在,她选择成为人类、潜伏在洛瑟姆的决定,是否也只是无数可能性中的一条小径?在其他的小径上,她是否仍是那个高踞魔王城的君主?或者……早已湮灭在某个未知的战场?
伊芙丝撇过头去,又正好对上阿列夫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平静依旧,却仿佛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轻轻落在她身上。
“很有意思的观点碰撞。”阿列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赞许,“这些都为我们理解‘命运’提供了独特的棱镜。”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伊芙丝和苏晓,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而富有深意:“然而,在这些宏大的叙事之外,或许还有一种更微妙的力量在悄然运作。在那些看似注定的轨迹中,在那些看似坚固的规则缝隙里,有时,仅仅是一个微小的‘变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选择——都可能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无法预料的涟漪,彻底改变故事的走向,甚至……创造出一条全新的、未曾设想的时间支流。”
“试问——同学们,你们真的相信命运吗?你们相信自己能成为冰冷运转的世界里的一个变量吗?”
他在文学课上说过类似的话,阿列夫在文学课上反复提及的过“变量”一词……伊芙丝想起了他描述的那些在“秩序废墟”上野蛮生长的本能。他是在暗示什么?他真的预知了自己的到来吗?他到底了解自己多少?他难道在暗示她和苏晓这样的“异类”,就是可能改变既定命运的“变量”吗?
苏晓皱了皱眉,心里似乎别有想法。她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夏依的手。
“文学,”阿列夫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咏叹的语调,将所有人的思绪拉回,“正是探索这种可能性的绝佳工具。它允许我们构建无数个世界,体验无数种人生,在文字的迷宫中,窥见命运分叉的瞬间。它让我们思考:当固有的秩序崩塌,当既定的轨迹被打断,我们该如何自处?是沉溺于对过去的怀旧,还是直面本能的荒芜?抑或……在废墟之上,凭借那一点微光,走出属于自己的、分叉的小径?——就如芮克勒所说。”
阳光透过落地窗,将他的身影拉长,仿佛一个站在思想迷宫入口的引路人。
听着阿列夫的话语,伊芙丝总是感到不自在。自打踏出魔王堡的那一刻起,她似乎就拥有了自由——似乎又失去了自由。伊芙丝感到自己正被无形的大手缓缓推动着,埋在心底的对“那场交易”的疑虑也从未打消过,而她,深深地知晓自己已然发生了不可逆的转变,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似乎她的命运就这样被后天种下了——无关乎伊芙丝这个人的意志。
没人会理会一个不发言的人,更不会在意一味沉思的伊芙丝。交流会越发盛大,一些迟来的诗社成员也匆匆来到咖啡馆。讨论变得更加深入,也更加个人化——有人分享自己面对人生岔路口的抉择,有人讲述创作中角色命运的挣扎——咖啡馆的其他人早已习以为常,无论如何,有静音咒在,吵不到他们。
除了如鱼得水的陈帆,一年级新生里,塔拉也鼓起勇气,红着脸分享了她养苔藓的经历:“我……我觉得命运就像照顾苔藓。手册上说它需要静月河的水,但我没时间去河边,就试着收集雨水……结果它长得也很好!所以……所以有时候,不一定要完全按照‘手册’来,对吧?”她质朴的话语引来一阵善意的笑声和鼓励的掌声。
大家再次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不再关心你我。
伊芙丝没有发言。她安静地坐着,既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讲、无话能讲——这里不像飞龙堡、不像莫涅的小家,只需一味地拉着自己的琴——除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体悟,她什么也抓不到——就连那些体悟本身都难辨虚实。
她摩挲着手腕上的银环,那微凉的触感带来一丝熟悉的安定——说起来,她何时习惯了这个动作?伊芙丝再度想起了那个梦中的旷野,她怀念这种感觉——一种全然不同于魔王堡的感觉……
伊芙丝的思想逐渐驳杂起来,变作了一团理不清的毛球。疑惑、焦虑、向往、悠闲、傲慢……等等情绪混杂在一起,牵引着她一时间想做出无数种举动而又因此僵在了原地。面对这些人类的情绪,伊芙丝再次无所适从起来——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被些许文字勾出如此多的胡思乱想。
芮克勒应阿列夫的邀请去到了各成员的中央,开启了自己的又一番讲演,趁机,又掏出了她的小说《秩序文明的废墟》,这其中应当有什么深意,可伊芙丝的注意力已然涣散,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她闭着眼,想要唤回属于魔族的那份理性,好让她辨明如今的局势。
……命运,或许就像芮克勒说的那样吧,是一片广阔而深邃的花园,小径分叉,通向无数未知的可能。而她,伊芙丝,这个行走在人类世界的魔王,手中应当握着选择路径的权利。无论如何,她无法接受这方面的妥协。
可伊芙丝心中也有太多“无力”的地方了——不知从何而起的对魔族的厌恶、莫名拥有的情感、乃至于魔王这个身份本身。她正在一条看不到终点的道路上埋头狂奔,而这条路上,是否也存在分叉的小径?是否也能容纳下人类与魔族,以及……这片花园里孕育的、关于“可能性”的微光?
咖啡馆里的讨论声渐渐低了下去,午后的阳光开始西斜,在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加入北国诗社后的第一次聚会接近尾声。阿列夫做了简短的总结,又轻声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芮克勒。
伊芙丝望了他们一眼,与阿列夫的眼神悄然对接上。
“期待下周能有你的发言。”男人的话语里带着些捉摸不透的试探意味,还有一份真挚的希望。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也照亮了那些仍在低声交谈或埋头书写的身影。芮克勒合上自己手中的小说,点头向阿列夫致意——随后挥手朝伊芙丝四人告别。
伊芙丝有些急切、又有些留恋地离开咖啡馆。她的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位诗人描绘的分叉花园的入口处,轻轻地……松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