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下的一隅(其二)

作者:Effes 更新时间:2025/10/14 1:12:35 字数:4922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耸的彩绘玻璃窗,在德鲁希拉院长光洁的办公桌上投下斑斓的光影。精致的瓷茶杯里,红茶氤氲着热气,旁边碟子里的点心散发着诱人的甜香。这本该是她享受片刻宁静的珍贵时光。

然而,此刻的德鲁希拉却无暇顾及点心。她纤细的手指捏着一封刚拆阅的信件,那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眉头,此刻也不由得轻轻蹙起。猩红的眼眸扫过信纸上的字迹,一丝凝重取代了往日的漫不经心。

“啧……”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信纸上敲了敲,“这些个魔族和塑灵教徒,到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北国还真被渗透成筛子了?”

在她看来,塑灵教徒的动机还算清晰——那群疯子向来唯恐天下不乱。但魔族的动向……袭击洛瑟姆?这步棋走得实在有些令人费解。德鲁希拉快速在脑中推演着各种可能,试图找出这行动对魔族全面入侵北国能带来的切实好处。然而,无论怎么想,都显得投入与回报不成正比,甚至可能过早暴露力量,打草惊蛇。

“罢了。”她最终放弃了深究。说到底,她德鲁希拉关心的只有洛瑟姆这一亩三分地。无论魔族在北国其他地方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她的底线就是将这座学院,这座承载了太多东西的象牙塔,牢牢护住。只要洛瑟姆不倒,她的根基就还在——妹妹的努力也没有白费。

“只要朵菲儿发起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低声自语。更何况,学院里不仅有她,还有那位魔王坐镇。

可不知为何,一丝细微却顽固的不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涟漪,久久不散。“妹妹……”她低声呢喃,撑着脸颊,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天空,一丝罕见的、难以言喻的伤感悄然浮现。她索性不再多想,伸手从餐盘里叉起一大块淋着浓郁巧克力酱的蛋糕,狠狠塞进嘴里。

……

天空中的太阳渐渐西沉,金色的光芒被洛瑟姆参差错落的建筑群切割、吞没,拉出长长的、倾斜的影子。暮色温柔地笼罩下来,给古老的学院镀上了一层静谧的暖光。

伊芙丝抱着几本书,行走在通往文学院大楼的石板小径上。一周一次的文学选修课即将开始。或许是心结在昨日的胡闹后悄然松动了一些,她感觉脚步比往日轻快了不少,甚至提前了许多时间前往教室。

她对那位神秘莫测的阿列夫老师,始终抱有一份难以消除的警惕。他周身笼罩的迷雾,他话语中若有所指的深意,都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然而,抛开这些,他作为老师无疑是称职的,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他的学识渊博,见解独到,往往能切中肯綮。此刻,伊芙丝心底竟隐隐生出一丝期待,希望能从他那里,再次获得某种指引,或是心灵上的慰藉。

推开古朴的橡木教室门,里面还空荡荡的。伊芙丝正想找个靠前的位置坐下,目光却意外地捕捉到教室后排一个熟悉的身影——爱芙拉。那位猫族的少女,竟然比她来得还早,正安静地坐在角落的位置上,低头看着摊开的书本,毛茸茸的猫耳在夕阳的余晖中微微抖动。

伊芙丝有些意外。也许是最近两次不算深入的接触让她觉得彼此熟悉了些,也许是昨日的事情实在勾起了小伊芙对她的好奇,少女几乎没有犹豫,便改变了方向,抱着书本径直朝着爱芙拉旁边的空位走去。

察觉到有人靠近,爱芙拉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伊芙丝时,她那对原本自然竖立的猫耳,瞬间向后压低,紧紧地贴在了柔顺的黑发上,就像受惊的小动物本能地缩起了耳朵,整个身体也绷紧了一瞬。

“第一节课的时候……好像没有你?”伊芙丝扶着下巴,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我我我,我之前申请换选修课了……”爱芙拉本能地用笔记本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但在意识到自己的笔记本被对方看过后,又飞快地将其藏在身后,她的面颊瞬间泛红,“不是说这老师的风评还不错吗?”

伊芙丝没有追问,只是顺手拉开了爱芙拉身边的椅子,安静地坐下。她点点头,算是回应了对方关于老师风评的说法。接着,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抱着的几本厚书中,精准地抽出一本封面印着持剑少女与黑猫插图的书籍,将它平放在桌面上,指尖轻轻点了点封面上的书名。

“所以,”她眨巴着翠绿的眼瞳转向爱芙拉,目光平静而直接,“这本《星辉剑士与暗影猫》,真的是你写的?”

清晰、完整、毫无波澜地念出书名,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爱芙拉的脸颊瞬间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臂弯里,细小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窘迫:“不……不要把名字念出来啊……”她小声嘀咕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嗯?”伊芙丝微微歪头,似乎没听清她的话。

“不是!”爱芙拉回答得很是斩钉截铁,她比着手势,极力要撇清自己与这本书的关系。

“那……”伊芙丝陷入了一丝困惑,她再次摸了摸下巴,瞪大了眼睛盯着对方。

爱芙拉被这样盯着实在是不好意思,只好补充了一句:“我,我才十三岁,虽然入学比你们晚,但也不至于能出版小说啊。”她试探着看了看对方,可伊芙丝并没有把视线移开的样子,这位猫儿少女最终像是放弃了抵抗,肩膀微微垮下,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唉呀,是我姐啦!我们家是开出版社的,她见我笔记本里小说还不错,就请编辑帮我修改润色了不少,然后……就,就这么出版了。”

她飞快地抬起手指,指向教室前方靠窗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位同样有着黑色猫耳和长发的女生,身形比伊芙丝和爱芙拉都要高挑成熟一些。爱芙拉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抱怨:“就是姐姐硬拉我来这儿的……她也是北国诗社的成员。依我看,她完全就是在给诗社拉新人。”

伊芙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位气质沉稳的猫耳少女。她撑着脸颊,扫过教室。确实,在座的学生大部分都是高年级的面孔——尽管这门文学选修课的确是向全年级开放,但阿列夫老师话语中的那些隐喻和文学理论,对于低年级学生而言,理解起来确实有些吃力。第一节课后,退课名单里低年级学生占了多数,便是明证。

三人默契地走到伊芙丝身后的空位坐下。随着她们的落座,爱芙拉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无形的压力陡增。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笔记本在膝盖上抱得更紧了些。至此,看过爱芙拉笔记本的所有人都聚集在了一起……

不消一会儿,阿列夫便儒雅地站在了讲台上,与往日并无不同。

他没有丝毫的寒暄,直接切入了今日的讲课内容:“既然我们是北境最重要的学院,那么北境文学自然是我重点要讲的课题。”

他将一摞泛黄的《北境公报》合订本和几卷磨损的羊皮纸放在胡桃木讲桌上,金属眼镜链垂落时发出轻微的叮响。

伊芙丝挑了挑眉——既然如此,那第一节课所讲的科马拉文学也更显突兀了些,不过,阿列夫会夹带私货自然也是意料之中。

她默不作声,继续听着。

“诸位看过《北境编年史》吗?”阿列夫的声音如冰川融水叩击卵石,他拿起一根粉笔,在黑板上流畅地写下“1653年·赫拉夫尼海航行志”,字迹瘦劲有力,“探险家赫拉夫尼曾试图穿越霜落海,他的日志里,写满了临行前豪言壮语,也有着对浮冰厚度的测算,自豪与期待溢于文字。”他展开一卷羊皮纸复刻件,指尖划过工整的墨迹,“当然,不少人听说过,当冰风暴撕裂桅杆,这位理性主义者的日志,最后被涂满了祈祷与对生存的渴求。这如史诗般的日志,在最后却如此丑陋——试问,他可曾后悔?”他转身在黑板上画出一个交织的符号,“北国的文学似乎也总有这样的色彩:理想与希望下,总带有些临近崩溃的灰色​。”

阿列夫的目光扫过台下,在伊芙丝银色的发梢稍作停留,随即移回黑板。粉笔划过墨板,写下了关键词:​冻土叙事。

“冻土叙事不歌颂征服,它记录人类与严酷自然的谈判——可惜这些已是你们无法亲身体会的事情。”他展示羊皮卷插图:兽皮包裹的水手用体温融化冻住的罗盘。

“洛瑟姆还是偏南方了些,但在座的同学们有不少来自更靠近霜落海的地方,或许也见识过雪原——在如今已陷落入魔族之手的地方里【1】。”

“你们应当知道:当拓荒者在雪原刻下第一道犁沟,文学便成了生存经验的容器。”他切换话题,从合订本中抽出一页泛黄的《北境博物通考》插图传阅,“但是,这样的文学养不活一个民族的精神;北国的文化与社会发展当然也不止于此,它曾经是如此辉煌——静月协定【2】后的和平期,学者用科学精神编纂百科全书,连铁匠铺民谣都讲究押韵工整——这是北国文学的黄金时代,​知识启蒙的蜜月期。”

阿列夫突然合上典籍,沉闷声响让几个学生肩头微颤:“可是,人类总是不疲于内战——早在魔族入侵、三大家族鼎立之前,北境曾发生过数不清的战争。你们的历史老师应当提过:黑岩哨站的倒塌【3】,象征着黄金时代的终结。”他的声音沉入冰层,展开一份《边境时报》讣告栏剪报,传向第一排,“诗人奥拉夫森在《黑岩挽歌》开篇写道——”他朗诵时,粉笔在黑板上疾书:

羊皮卷在火中蜷曲成鸦羽

母亲将婴儿塞进地窖裂缝

“所谓的生存经验,所谓的辉煌的文化,在魔法的轰炸与刀锋的挥砍下一文不值。”阿列夫的指尖敲击黑板,“当时的文学,是这种创伤唯一的止血带。”

他走向窗边,暮色将侧影镀上金边:“战后的三十年重建期,文学走向分野。”他举起两份并排的报纸:左侧《北境公报》头条《北国必将迎来黄金时代》配着议员的剪彩图;右侧小报刊载女诗人丽贝卡的《雪盲症》诗句:“铁轨剖开冻土时/我的角膜开始渗血”。

“家族们用鲜血高唱颂歌,”阿列夫放下小报,“底层诗人用身体感知疾苦。”

他展开最新《边境时报》,头版是弗罗斯加尔议员佩戴和平桂冠的肖像,下方豆腐块讣告写着“怒脊西部矿区,魔晶矿意外爆炸致四十一人遇难”。阿列夫的脸上带有少见的愠怒,“而受害者的家属从未得到应有的赔偿,只是几个安慰式的毫不情愿的银币——他们的贪婪与残暴,从来没变过,从未……”

“为北境土地带来更多伤害的,从来不是魔族……”教室沉寂,唯座钟摆锤规律作响。阿列夫将报纸推至讲台边缘:“魔族……那么,魔族入侵后的北国又是怎样的呢?”

“魔族不仅是军事威胁,更是文化催化剂——战前文学如静水深流,崇尚自然观察与哲理沉思。”阿列夫的语速快了起来,“而战争初期,则催生出英雄史诗,用神话叙事缝合现实创伤。如今,战争持续了百年有余,当代作家逐渐开始解构起魔族的符号——却发现它呼应着人类自身的阴影。”

他拿起小说《灰塔》的手抄选段传阅,段落描述魔族学者与人类哲学家在废墟对弈。“当弗罗斯加尔家族以‘防御魔族’为由扩编私军时,”阿列夫的声音带着冰刃般的锋利,“作家笔下涌现出了借剿魔之名行压榨之实的贵族形象。”

“最深刻的批判在此。”他翻开诗人凯瑟琳的诗集《共生体》,朗诵时粉笔在黑板上图解意象:“我们豢养魔族如同豢养心魔/它啃噬粮仓时我们获得团结的幻觉”。手稿边缘的沙龙记录抄件在学生间传递——作家们意识到“魔族威胁”已成一种权力工具。

阿列夫突然合上诗集。教室沉入暮色,镜片反射最后天光。“倘若明日魔族消失,”他的声音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北国文学将失去最大的叙事支点吗?”

教室安静的可怕,全场无一人敢应答。

他自问自答地摇起头:“不。真正的文学永远追问:当外部敌人消失,人类是否会陷入更残酷的自我割裂?”

他念起一位士官的诗稿:“当最后一个魔族的血渗入冻土/我们在广场点燃篝火照亮彼此的脸/却从每张脸上读到自己瞳孔里的刀。”

阿列夫的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三个交叠的圆环,分别标注“生存”“创伤”“批判”。“北国文学的本质,”阿列夫的声音重新清晰,“是用三重镜像映照的土地的灵魂——在冰层下记录生存智慧,在废墟中打捞创伤记忆,在秩序里解剖权力病灶。”指尖敲击“批判”环中央,“所有伟大叙事的终点,都是对人性的勘探——我反倒觉得,魔族应为一剂良药!”

他的指尖在众学生间游走,最终停在了伊芙丝的面前,等不及少女惊诧,他便收回了手臂,下课铃随之响起。

面对阿列夫的话语,面对他对魔族存在的认可,身为魔王的伊芙丝反倒无所适从起来,她紧紧盯着男人,不置一言。

阿列夫平静地合上讲义,走出教室的灯光,身影在门廊暗处微顿:“我只是简要地进行了概括,并不全面,我们下周继续……”余音消散时,袍角没入走廊阴影,留得学生们惊异而有些惧怕的目光。

爱芙拉轻轻碰了碰少女的手肘:“喂喂喂,这老师真有点不对劲吧?迟早得被家族的卫兵抓起来。”伊芙丝歪了歪头,不知该以何种立场回答此事,索性闭上了嘴。

没过多久,教室的人群中传来几声不屑、几句嬉笑,课堂的沉重便一扫而空,学生们哄然涌出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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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原:如今的北国,人口早已大幅度地南移,又因为未知原因,近年北境的气温持续升高,即便冬日也很难有大规模的雪原诞生;霜落海边的雪原虽然终年存在,也已经无人敢去探索。

【2】静月协定:1750年,当时的北境有着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家族,他们曾在静月河畔签署协定,结束了长达百年的内战,开启了北境短暂而辉煌的黄金年代。

【3】黑岩哨站的倒塌:由坎提尔家族率先引起的家族边境冲突,直接导致了后来的大规模家族吞并。北境的家族规模至此逐渐减少至个位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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