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随着下课的人流走出教室。也许是课上坐在一起的缘故,爱芙拉对伊芙丝的亲近感似乎增强了些许——或者说,面对这四人,她唯一能感到些许“依靠”的,也只有伊芙丝了。
回寝室的路上,并非所有学生都爱结伴而行。许多人似乎更渴望一份独处的空间与时间,能在一个人的道路上细细品味心事——尤其是心底有话的人。伊芙丝如此,爱芙拉亦是如此。可不知怎的,两人却一同下了楼梯,并肩走在了一起。
“伊芙丝……”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兀地在少女身旁响起。伊芙丝转头,发现阿列夫不知何时已走在她的左手边。爱芙拉慌忙地避开了视线。三人的脚步都没停下,仿佛只是顺路,碰巧遇到了而已。
“你见过魔族建造的那些建筑吗?”男人的问题比他的出现更加突兀。
这样的问题让伊芙丝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摇了摇头。眼瞳中的警惕之色更浓,几乎断定了对方怀揣着某种秘辛,甚至可能知晓她的底细。
然而,男人似乎并未察觉少女内心的波澜。见她摇头,他只是笑了笑——笑容和蔼可亲,又带着一丝自嘲般的无奈。
“你当然没有见过……可我曾经见过,诸多学者们也曾不止一次地谈论过——那些巨大、耸立、非对称的建筑。”
阿列夫那戴着单片眼镜的面庞沉入浓浓的夜色,看不真切。他似乎没有看向伊芙丝,视线早已转向遥远的北方——
“那是巨大的渡鸦,杂乱而没有血色。学者们称它们粗蛮而丑陋。”阿列夫说着,语气渐渐变得斟酌起来,似乎在谨慎选择词汇,“人们相信,那是魔族对自然的一种刻意投射,用那‘巨大的树木’向我们人类个体投下阴影——恐惧随之而来。”
伊芙丝安静地听着,听他描述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心中横生出不少疑惑,却又不知如何问出口。
“魔族……一向被认为是纯粹、残酷的理性化身。它们为何会建造出如此大型的建筑?又为何要搭起一座又一座骇人的堡垒?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巨大的困惑随之而来——若魔族果真在映射自然,为何不真正复刻自然之美,反而要采用如此古怪、费力的形式?”
伊芙丝再度陷入沉默,一如既往。身旁的爱芙拉则更是如此——尤其对于人类而言,他们早已习惯了文艺作品中对魔族居所的描绘,仿佛事实本就如此。爱芙拉自己写的小说也不例外。南边的人们甚至有了一个专有名词:“哥特”;这源自冒险者的亲眼所见,骑士们的口耳相传,也成了教会与批评家们惯常的批判对象。
“作为一位旁观者……”阿列夫期待地看着伊芙丝,“我总认为那样的建筑有其内在的表达——尽管魔族自身可能并无知觉;而人们只能注意到其外在形式的疏离,从而产生发自心底的拒斥。”男人靠近了一些,一只手托着下巴,“其内在的表达,就是我曾说过的,恐惧……”
“恐惧使人感到拒斥。它无法打造亲切感,也自然而然地让人感到它远离了亲切的自然。因此,我们认为魔族本身也是不自然的……可是,”他话锋一转,“尽管人们拒斥它,恐惧却无可否认地是我们人类最为熟悉的、最‘亲切’的伙伴。它与生俱来,所有人类都可分辨。由此来看,魔族反而最靠近人类那‘亲切’的自然本质——恐惧本身。”
“恐惧?那些建筑我也曾在图画中见过,也曾想象和描摹过……那样的感受,真的算得上是恐惧吗?”爱芙拉意外地对阿列夫的话语产生了好奇,也许是出于作家的嗅觉,她听得入了神,以至于都忘了自己是社恐的。
阿列夫没有直接回答。他轻轻抬起右手,掌心间微微显现出一小簇幽蓝色的焰火。焰火的中央似乎有什么几何体在旋转,但看不真切。这微弱的火光本身也散发不出多少光亮,反而令人感到一种反常的茫然:“想象一下,你身处一片黑暗的迷雾中。当你举起提灯,努力想照亮面前那堵黑色的墙壁时,一股茫然之感便会油然而生——这灯火究竟能否驱散黑暗?”男人轻轻叹了口气,“这就是恐惧,来自‘哥特’的恐惧。人们会对光明产生茫然与怀疑,因为灯火未能驱散那黑暗的墙壁。那么,光明是否也因此而消失,乃至于根本不存在?当你这样想的那一瞬间、当你迷失的那一瞬间,来自哥特的、来自魔族特有建筑的恐惧就诞生了……”
男人似乎意犹未尽。他仰头看了看天空,只见两只渡鸦在月色下盘旋。他摇了摇头,再次看向伊芙丝与爱芙拉。
“我想我得走了。”阿列夫的声音还在两人的耳边飘荡,可眼前的身影却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仿佛先前的相遇从未发生。
“这老师……”爱芙拉小声嘀咕着,不知不觉间自然地牵上了伊芙丝的手,在意识到后,她又脸红地将手甩开,弄得伊芙丝满脸疑惑。
……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清冽,透过格院226寝室的窗棂,在伊芙丝银色的长发上跳跃。已经熟悉校园生活的她,按部就班地开启了新一天的生活,亦从昨晚的文学的迷宫中抽身。
上午的课程平淡无奇。伊芙丝百无聊赖地记着笔记,思绪却偶尔飘向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手腕上的银环偶尔传来一丝温热,勾起了她不少激动的回忆……在专注与走神织成的网间,时间被轻轻筛走。
很快,午休的钟声便敲响了。星期三的下午没有第一节课,时间显得格外宽裕,虽然第二节是科莱德老师的基础魔法理论课,她或许该考虑准备一下如何扮演“教具”,但始终没多大兴致,“就这样罢——”伊芙丝又有点想摆烂了。
少女匆匆吃完午餐,本计划着好好午睡一番,把下午第一节课的时光睡过去;却不知怎的,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她再次走出了格院。
阳光正好,慷慨地洒满洛瑟姆的校园。她再次漫无目的地走着,想起前天午后,在石墙花园偶遇爱芙拉的情景——那只狡黠的黑猫,爱芙拉涨红的脸颊,慌乱中遗落的笔记簿……一种微妙的、名为“期待”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着遇见谁,也不想去寻找什么;或许,她只是单纯地想置身于这片阳光之下,感受微风拂过脸颊的触感,聆听树叶沙沙的低语——感受这片她来到人类世界后,一直在努力体悟的自然,不同于昨晚阿列夫口中的自然。
脚步不知不觉间,将她带向了学院北边一片相对僻静的林地。这里树木高大,枝叶繁茂,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芮克勒正坐在一棵巨大的橡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她栗色的短发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头顶的豹耳警觉地竖立着,身后的斑纹长尾无意识地轻轻摆动。她低着头,专注地在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奋笔疾书,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急促的“沙沙”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伊芙丝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芮克勒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头。看到是伊芙丝,她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豹耳也跟着愉快地抖动起来:“伊芙丝?”
伊芙丝静静地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嗯……”
“我正在采风,”芮克勒拍了拍身边的草地,示意伊芙丝坐下,“灵感这东西,果然还是得在自然里找。”她兴致勃勃地合上笔记本,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你知道吗?我听说北国的贵族们,有一种特别的消遣方式,叫做‘寻找如画美’——据说这风气还是从南方的艾洛国传来的。”
她微微仰起头,想象着画面:“他们会带着郊游的心情,远足到野外,去寻找那些古老的废墟。追寻洒落在断壁残垣上的皎洁月光,拜访那些遗落在荒芜庭院中的枯井,或是沿着地平线的痕迹漫步,搜集散落在树林边缘的阴影……去亲身体验那些看似画作、却又远胜于画作本身的风景。”仅凭芮克勒的文字描述,也足以想象出不少浪漫的故事来——她自己亦为此而动容,“这简直是我理想中的诗人生活:自由,浪漫,充满诗意!”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遗憾:“可惜我们终究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挥霍,那份闲情雅致总归不是我们能享受的……”但随即,她的眼神又亮了起来,“不过,我觉得更重要的,倒不是那样的形式,重要的是——”她合起了手中的笔记本,“要活得像个诗人!用心去感受这亲切的自然,然后,与之友好相处。”她重新翻开笔记本,笔尖再次飞舞起来,几行散发着淡淡金辉的文字如同有生命般,从纸页上飘逸而出,轻盈地萦绕在她周围,如同金色的萤火虫。
“这才是诗人该干的事情,对吧?”芮克勒侧头看向伊芙丝,“伊芙丝,银发的旅人,你是否也因此而来呢?”
伊芙丝翠绿的眼瞳映着那几缕飘散的金色文字,又望向芮克勒充满热情的脸庞。她沉默着,感受着林间的微风拂过发梢,听着树叶的低语和芮克勒笔尖的沙沙声。腕间的银环再次传来一丝温热的触感。她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言语,只是安静地坐在了芮克勒身旁的草地上,目光投向林间深处摇曳的光影。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温暖地洒在两人身上。芮克勒的笔尖流淌出金色的光痕——比起风景,伊芙丝反倒更加在意起这样新奇的魔法形式。她安静地坐着,翠绿的眼瞳深处,倒映着被淡淡金辉点染的宁静的一隅,看着这位自称“诗人”的学姐继续在自己的本子上书写着晦涩的词句。
气氛真的很安静,静得连一向习惯独处的伊芙丝也无所适从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在身旁有人的情况下如此安静,伊芙丝如是想着,思索着要不要找些话题,但这个想法又很快地消散于脑海里了。
毕竟,伊芙丝自己并不喜爱聒噪,更别说与人聊天——只是,这份久违的珍贵的宁静真正回归时,少女反而需要适应适应,找回曾经的自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