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月河畔(其二)

作者:Effes 更新时间:2025/10/31 0:34:45 字数:4803

接下来的两天时光,在洛瑟姆规律的钟声与课业的交替中,流逝得格外轻快。

剑术课上,那位严厉的老骑士莱恩正式开启了针对所有新生的、劳累而枯燥的基本功教学,对伊芙丝的“光照”总算也是少了不少。他也并未留出供同学们切磋的时间,使得伊芙丝想再与苏晓过招的愿望落了空……

至于周五,课程本就安排得少,时间显得格外清闲。魔法理论课的笔记整理、通用语课的短文练习、还有田老师留下的几道数学题……这些课业负担对于她们这些新生而言,远谈不上繁重。

这样按部就班的校园生活,平淡中带着一丝无聊,却又有着一种奇异的安稳感。她们不像高年级的学生,被未来的选择、毕业的压力或是某种莫名的焦虑所困扰。每天的必要事项似乎只是完成作业,然后便是属于她们自己的闲暇时光。这种节奏,让伊芙丝恍惚间想起了初到飞龙堡、尚未遇见莫涅的那段日子——同样清闲,同样带着一种无所事事的空落感。

然而,此刻的心境与那时又有着微妙的差别。德鲁希拉交付的任务如同一道无形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心头;那份不安感,如同静月河底潜藏的暗流,在平静的日常下悄然涌动。伊芙丝一方面对这种可能打破平静的“麻烦”感到不情愿,另一方面,她心底那份对“异常”和“变数”的探究欲,又让她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转眼间,周六的晨光便透过格院226寝室的窗棂,温柔地唤醒了沉睡的少女们。

今天对于来自东洲飞羽国的苏晓和夏依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今天是月华节,在她们家乡,是团圆的日子;这节日在北边也算知名,虽说不会因此放假,但大家都乐意过这种欢乐的节日。而苏晓她们,虽然不可能跨越千山万水回到故乡,但能与留在洛瑟姆的尧琳还有夏雷相聚,也算是一种慰藉。

伊芙丝刚醒,两人便已收拾妥当,带着一份节日的轻盈心情,匆匆离开了宿舍,直奔学院大门而去。塔拉则选择了留在宿舍。她想早点把周末作业赶完,下午好去参加北国诗社的集会;她似乎对芮克勒学姐很是仰慕,很是珍重下午见面的机会。

大家都有事做了。

伊芙丝呢?她站在窗边,看着苏晓和夏依的身影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又回头看了看伏案疾书的塔拉,一种奇异的空虚感悄然弥漫开来。她想着,自己好歹得找点日常学习之外的事情做做,或者,多多少少去履行一下德鲁希拉交代的任务——尽管她觉得那血族也没指望自己平日里能承担“护卫”的职责……显然伊芙丝不是那种有责任感的人,只是,她自己也说不明白此刻究竟怀着何种心态,最终,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她做出了决定——

伊芙丝简单地整理了一下,也离开了宿舍。她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下意识地远远尾随着苏晓和夏依的身影。双方隔着相当远的距离,彼此不见踪影,伊芙丝只是凭着感觉,朝着她们离去的方向走去——这算护送吗?她觉得不是。那自己在干什么?她说不清楚。

无论如何,就这样,伊芙丝漫无目的地逛出了洛瑟姆学院宏伟的东门。门外,连接学院与洛瑟姆外城的,依旧是那座宽大古朴的石桥,横跨在波光粼粼的静月河上。

“也不知道朵菲儿在不在家……”伊芙丝忽然想起,苏晓她们似乎和自己住在同一个街区。或许,可以去看看?这个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

然而,就在她踏上石桥,目光随意扫过桥上的行人时,一个意外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阿列夫。

他正独自一人,背靠着石桥冰凉的青石围栏。深褐色的学者袍在晨风中微微拂动,鼻梁上那副标志性的单片眼镜反射着初升的阳光,让人看不清他镜片后的眼神。他既不像在沉思,也不像在刻意观察,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似乎落在桥下流淌的河水上,又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象,投向某个更遥远的地方。晨光勾勒出他略显清瘦的侧影,带着一种与周围节日氛围格格不入的沉静,或者说,疏离。谁又能真正揣摩透一位“文人”此刻的心理呢?

伊芙丝的脚步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又混杂着一丝好奇。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朝着阿列夫的方向,缓缓走了过去——冥冥中,伊芙丝觉得对方在等自己,她也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这位“谜语人”来一次正式的对谈。

静月河在晨光下缓缓流淌,河面泛着细碎的银光。初秋的风带着凉意,掠过河岸,吹拂着岸边开始泛黄的芦苇,发出沙沙的轻响。几只水鸟掠过水面,留下浅浅的涟漪。远处的洛瑟姆外城,炊烟袅袅升起,与清晨的薄雾交织在一起,为这座北境学府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湿润气息和草木的微香,宁静而悠远。

伊芙丝走到阿列夫身边不远处,停下脚步。她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和他一样,将目光投向桥下流淌的河水。阳光在水面上跳跃,如同无数破碎的金箔。

阿列夫并未因她的到来而感到意外。他微微侧过头,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伊芙丝身上,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坎提尔同学,”他的声音如同往常一样,清冷而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难得的休息日,没有和室友们一起?”

伊芙丝沉默了一下,轻轻摇头:“她们……有事。”她翠绿的眼瞳依旧望着河水,没有看阿列夫。

阿列夫点了点头,没有追问。他的视线也重新回到河面上,仿佛在欣赏那流动的光影。就这样,二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静月河,”他突然缓缓开口,“它流经洛瑟姆,见证过北国的分裂与统一,承载过战火的硝烟与和平的倒影。它看似平静,河面之下,却总有暗流涌动,漩涡潜藏。”他顿了顿,意有所指般地问道,“就像这世间,有些存在,如同河底的暗礁,看似突兀,却又与这奔流的河水共生共存。你说,这样的存在,是否注定要被激流冲垮,被时间磨平?”

伊芙丝眼眸微凝,感受着河风拂过脸颊的冷冽:“你何必如此拐弯抹角地修辞?我总是很难听懂你的话语……别试探我了,阿列夫先生。”

阿列夫会意,伸出右手:“那……我们借一步说话?”

伊芙丝没有回应对方伸出的手。她瞥了眼苏晓她们远去的方向,索性不再跟随,对着男人冷漠地点了点头。

男人毫不介意地转身走向石桥东侧的下行台阶。青石板砌成的阶梯覆着薄薄晨露,缝隙间钻出几丛倔强的酢浆草。伊芙丝落后半步跟着,足尖踩过湿滑的石面,风掠过耳畔,带来更清晰的河水气息。

桥下的世界豁然开朗。一条由吸能石材铺就的步道沿着河岸蜿蜒向前,右侧是潺潺流淌的静月河支流,左侧是爬满常青藤的古老护堤墙。初秋的风掠过河面,吹皱一池碎银,几只长腿水鸟受惊般从芦苇丛中腾起,翅膀拍打出哗啦的水声,向着对岸郁郁葱葱的橡木林飞去。

阿列夫停在步道边缘,望着水鸟消失的方向。深褐色袍摆被风掀起,露出下面磨损的靴尖。护堤墙的阴影将他半边身子笼在暗处,镜片后的目光却追随着那些渐远的白点。

“女士,”他忽然开口,声音比河水更平缓,“我该如何称呼您更合适?”

“我就是伊芙丝。”少女翠绿的眼瞳扫过他,“还能怎么称呼?”

“您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阿列夫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袖口,“既然彼此心照不宣,有些事倒也不必挑明了说。”

伊芙丝眼中的警惕并未消减:“你果然是故意在这儿等我的?为什么知道我会……”

话未说完,阿列夫掌中忽然多出一枚骰子——那骰子轮廓模糊,仿佛叠加着数层闪光的幻影。六面?八面?十二面?难以辨清。他凝视着骰子,眼神里透出一丝悲凉:“仰仗它,我知道很多事,但也仅此而已。”

“芮克勒小说里的骰子,”伊芙丝并不意外,“就是你手上这颗?”

“《秩序文明的废墟》,她的构思很好。”阿列夫避开了直接回答,“即便没有我,她也能写出杰作……只是我觉得,应当稍加引导,给出该给的建议。”他手中的骰子开始旋转,渐渐化为一颗红彤彤的苹果。

“又是苹果?”伊芙丝对阿列夫手中的物件感到惊奇与无奈——不过,现在的她早已失去了做埃因口中“婴儿”的资格。“你难不成也来自艾瑟兰?”伊芙丝记得这是埃因的故乡。

阿列夫端详着自己的手中的苹果,沉默良久:“也许吧,但我与我的故乡早已没了关联——你认识埃因,对吗?他一定向你倾泻了不少自己的见解。”

伊芙丝瞪大了眼睛盯着对方,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静候对方继续表演。

阿列夫指尖摩挲着苹果光滑的表皮:“他一定让你调动所有感官去描述它。那么时至今日,你觉得自己真正‘认识’这颗苹果了吗?”

“为何会不认识?”

“那你该明白,这种认知完全依赖你的感官。”阿列夫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不定,“若你目不能视,便不知其红;若你鼻不能嗅,便不觉其香。可即便感官健全——”他话锋一转,“你又如何确信自己具备认知苹果所需的全部感官?”

“这很重要吗?我并不觉得这与当下有何联系。”伊芙丝顿了顿,“只是一些你们人类喜爱的思维游戏而已。”

阿列夫的语气忽地迫切起来,“我是想说,你觉得物质是否赖以意识而存在呢?”

“这很荒唐,物质是客观的,怎么可能会依赖我的意识呢?哪怕我闭上了眼,苹果也依然是红色的。”

“当我们定义​‘物质’为‘不依赖于意识的存在’时,这个定义行为本身已经预设了‘意识’的存在。就好像说‘甲独立于乙而存在’,这个陈述本身已经将甲和乙置于一种认知关系之中——说到底,我们无法在一个‘无意识’的真空中去思考和言说‘物质’。我们的整个认知框架都无法脱离我们的意识。”阿列夫瞥见了伊芙丝微妙的不赞同的眼神,于是抢在她辩驳前继续说下去。

“当然,我说的是认识论的事情,而您所想的,应当是本体论。可是……”阿列夫手中的苹果开始旋转,泫然再次变作一枚模糊不清的骰子,“这个世界总是不讲理的,亦不会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们所划分的概念走——魔法,是所有唯物者都绕不开的话题,你觉得,它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吗?”

伊芙丝一怔;魔法对魔族和人类都是日用而不知的存在。“若非客观物质,又能是什么?”她反问,“这些与你今日找我,有何干系?”

天色尚早,此时的静月河畔还很冷清,没有什么行人,也无人能听见二者的谈话。

“在人类的认知里,你们魔族应当是绝对的唯物者……”阿列夫直言不讳,见伊芙丝面不改色,便继续道,“人类的学派里,神造论、唯心者的受众则不比唯物论者少。双方互相抨击的历史能追溯到很远,至于言说魔族是绝对唯物者,我倒始终以为,是唯心者恶意抹黑唯物者的论调。”

“这很重要吗?”

“大多数时候,并不重要。可唯独在魔法一事上,我们不得不再次审视起这场论战的意义——这是‘秩序’的问题,一种存在的秩序。物质和理念,二者谁才是第一性?”

二人依旧在静月河畔漫步,伊芙丝歪了歪头:“这似乎不难分辨,所谓的理念,无论如何得有物质来承载,无论是你我的大脑,还是别的东西。可物质,它总是独立的,无论你是否去认知它——即便是魔法,魔力也是客观独立的,只是我们实践的方式不同,不是吗?”

阿列夫没有急着反驳,他缓缓开口道,“正如我之前拿在手中的苹果,在您的认知里,它是独立存在的客观物质,而在我的认知里,它同样是。我们甚至可以达成共识,用仪器测量它的成分、重量。这一切,似乎都完美印证了您的观点……”

伊芙丝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然而,”阿列夫话锋一转,镜片反射着波光,“我们达成共识的过程,我们认知‘苹果’这个行为本身,难道不正是意识在运作吗?​​ 您说‘物质独立于认知’,这个判断,恰恰是您的认知活动得出的结论。您不觉得,这里有一个奇妙的循环吗?”

他怅然地看着手中的骰子。

“唯心者会这样反驳您:您所说的‘客观独立的物质世界’,包括魔力,从来都不是直接、赤裸地呈现在您面前的。它永远是透过魔族的感官、经由魔族的心灵结构被解读后,才成为您所说的‘客观世界’。您如何能确定,您所感知的‘物质’,不是意识加工后的产物?就像……就像我们透过不同颜色的镜片看世界,我们永远无法断言世界的本色究竟是什么。”

“魔法,这个最该颠覆唯物论的现象,在您这里反而成了其佐证。因为您将‘魔力’也归入了一种特殊的‘物质’。但这恰恰是问题的关键——您已将‘存在’的定义,先验地限定在了‘物质’的范畴内。​​ 对唯心者而言,魔法恰恰证明了‘心’的力量可以直接干预现实,理念未必需要您所理解的那种物质载体,它本身或许就是更基础的存在。”

阿列夫停下脚步,望着河对岸朦胧的学院塔楼。

“所以,这场争论的真正核心,或许不在于列举证据——因为任何证据,都会被对方用自身的理论框架重新诠释。而在于一个更根本的信念:您是否相信,人类的——或者说魔族的——意识,有能力跨越自身的天堑,触碰到一个纯粹的、与意识无涉的‘自在之物’。”

伊芙丝顿了顿脚步,阿列夫随之停下。少女皱了皱眉,想将男人手中的骰子看得更真切些,却只见对方缓缓开口:

“你相信神明的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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