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月河畔(其三)

作者:Effes 更新时间:2025/11/10 0:01:02 字数:5929

“神明?”伊芙丝对阿列夫的话不以为意。她轻身趴在河畔步道的栏杆上,河面倒映着碎金般的日光,少女看得有些出神,“什么样的神明?”

“人类宗教里时常赞颂的、全知全能的、创世的神明。以理念为本源的唯心的神明。”阿列夫的声音像被晨风揉散的雾气,轻得几乎融进水声里。他似乎也不希冀伊芙丝能有所回答。

“我从不相信什么创世的理论——就算有神,这个世界也轮不到它们来创造。”伊芙丝的目光从晃动的波光移向阿列夫镜片后的眼睛,“当然,这与我毫无关联——信或不信,也什么都解决不了。”

“当然,小姐,我亦如是。”阿列夫自嘲般地笑了笑,自觉不该起这一话头。男人挥挥手,决定一笔带过,“谈论神明没有意义,我们又不是教堂里的牧师——更何况是在没有设立教堂的洛瑟姆。”

“你又是这样,什么都想说,又什么都不明说。你一点都比不上你在课上批判家族时的耿直。”伊芙丝盯着阿列夫眼上忽明忽暗的镜片,感到一丝急躁、一份不爽,“所以,你究竟是因何在此等待我的到来?我不相信除了埃因还会有第二个莫名其妙找事的人类。”她的眼神忽地聚焦在了男人手中模糊不清的骰子上,“我对你一无所知,而你,只会跟我说谜语。”魔王显然对这般的不敬感到不满。

“抱歉小姐,我的确有不少难以示人的秘辛,如若可以——”男人的语气罕见的局促起来,“罢了,伊芙丝同学……你会知道你应知道的,就像我终究走向我应走的道路一样……在这以前,我希望你能多看看我们北国诗社的书。”阿列夫抬头看向步道的上方,“那家书店,是个挺不错的去处不是吗?”

是朵菲儿推荐的那家,伊芙丝上周便已光顾过。

少女默不作声,反过身来,静静瞪着阿列夫,眼睛睁得很圆。男人见状,只是摊开手,轻声笑了笑。

“又是北国诗社吗……”伊芙丝一时语塞,“你应当知道,我对这个社团不感兴趣,我加入你们的原因,你自己心里清楚。我的底细你想必是一清二楚,而你又可曾有表示?”

秋日清冽的晨风不合时宜地吹来,掠过岸边的芦苇丛,发出沙沙的轻响,为此刻留出一阵冷淡而迟滞的沉默。阿列夫陷入了迟疑,他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掌心那枚叠加着数层幻影的骰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它冰凉的棱角。

男人终究是举起手中的骰子,开口道:“这枚骰子……我一直把它视为神明的造物,我先前所说的神明。”

不出意料。伊芙丝平静地看着对方,等待他接着说下去。

“你也曾读过芮克勒写的小说,《秩序文明的废墟》,那象征着命运的骰子……人们愿意相信命运是随机的,世界原初是混沌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换来他们渴望的所谓的自由——可是,骰子一次又一次掷下,幸运者更加幸运,不幸者更加不幸,个体的尊严与需求却早已被轻易碾碎,变得无足轻重。”

“芮克勒,或者说,你为何要如此安排这个骰子的存在?这一切都更像是你的自怨自艾。”伊芙丝对男人的说法并不认可。

“不不不……”男人将手中的骰子攥得更紧了些,“这个骰子,如今已成了我魔法的一部分,我无法否认它的存在,我只能确信它的存在。伊芙丝……我至始至终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但你不是。”

“我不明白,”伊芙丝看着阿列夫握紧成拳的右手,“假设,它真的代表了某种不可违抗的命运,那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生命都只会有一条路,至于你的模拟……”

“因为你并不接纳它,更不会相信它。”阿列夫打断了伊芙丝的话语。

少女的脸更加困惑,随即而来的便是又一阵不快:“归根究底,这又是另一场唯心的论调。”她盯着阿列夫,轻轻蹙眉——伊芙丝的表情很少像今天这般丰富,“那其他人呢?那些连骰子都未曾听闻的人,按你所说,他们的命运也不会既定。”

阿列夫默不作声,似乎不准备辩驳什么,他轻轻叹了口气,好像在遗憾伊芙丝未能理解,又如若在嘲弄自己的蒙昧。

“在集体的潜意识中,他们早已接纳。尚且清醒者,无不痛苦;命运尚未盖棺定论者,我亦只见过寥寥几个。但我看不清你的未来,尊敬的魔王,你也必将有着无穷的未来,一如小径分叉的花园,你的命运绝非直线。”

魔王对人类的修辞并不感冒,话语里,她只听见了对方当街说出“魔王”二字。伊芙丝瞪大了眼睛盯着他,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一样;她环顾四周,静月河畔早已不及刚来时那般冷清,三三两两的学生、家庭纷纷前来散步休闲——幸好,他们二人的对谈无人在意,就算在意,估计也只会当阿列夫是在疯言疯语。

“造物主对祂的造物立下秩序,却又荒诞地掷下骰子;秩序构建的文明,在骰子之下早已是一片废墟;在神明绝对的规训下,反抗只是徒劳。更何况……我们人类内部并不团结,你迟早会明白此点。”阿列夫无视了伊芙丝眼神的抗议,继续着自己含混不清的隐喻,“身临其境的痛苦,与置身事外的智慧,我没得选。而你,正在奔向与我相同的前者;或许是被蒙骗,或许是你天性使然,我看不真切。”

听闻此话,伊芙丝这下心头一紧,就像天底下最大的秘密被他人探明了一般。她无心抗议,沉声反问:“你……希望我是哪一种?”

“我希望你是后者,伊芙丝同学。”阿列夫吐露了自己心底的话语,如释重负,“你是魔族中最特殊的那位——不借助骰子也能看出来。真正见到你后,我更加确信魔族的存在必有其合理性,尤其是你的存在;我愿意寄托一份希望在此处,只要你尚未涉足人世过深。”

“什么希望?”

“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对这个世界的希望——倘若神明真的存在的话。”

语毕,伊芙丝对此无话可说,阿列夫亦然……

一场蒙骗。非得说的话,“伊芙丝”的确因此而诞生,在莫名的裹挟下,魔王来到人类的世界,被迫见证了不少人和事,不得不去认真对待起自己内心的情感。身临其境,似乎本不是她应当做的;至于置身事外,如果那个“投影”的造访是必然,那伊芙丝也不会认为自己有可能做到……伊芙丝左手的手环微微有些发热,引得她一阵心慌。

“痛苦吗……所以,你单独来找我的目的,就是想劝我离开吗?”

对话陷入沉寂。阿列夫的目光再次投向步道上方的书店方向,打破了沉默:“那家书店……闲暇时,不妨多去逛逛。或许能找到些……意外之喜。”他顿了顿,似乎意有所指,但随即便转移了话题,“别忘了下午例行的北国诗社集会……我更希望您能看看此世的现状,这样,您才能有更深刻的体悟,或许在将来,也能解开我的疑虑;只是,切莫陷入其中。”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沿着步道缓缓离去,深褐色的袍摆很快融入了晨光与河畔逐渐增多的人影中。

伊芙丝站在原地,目光扫过河畔——或许是月华节的缘故,举家出游的景象格外明显。父母牵着孩童的手,笑声清脆;三两好友结伴而行,步履轻快。待到夜幕降临,街灯亮起,这里想必会更加热闹。尽管月华节并非北国的传统节日,但向往一刻自由与惬意的心是相通的,向往阖家欢乐的温暖也是相同的。这份人间烟火气,此刻却让她感到一丝格格不入的疏离。

她沉默着转身,思索着要不要自己也回家看看,但,一想到那空空荡荡的客厅,少女又担心起来,思来想去,竟又作罢了。“算了……”她默默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学院。

穿过石桥,喧嚣被留在身后,学院区的宁静重新包裹上来。往北区的寝室走,沿路有不少被称为银杏树的植物,恰是秋日,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金黄,叶片如同无数小扇子,在微风中簌簌作响,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小径上铺满了落叶,踩上去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空气中弥漫着落叶干燥的微香和远处花坛里晚菊的清冽气息。

西风拂面,伊芙丝扯了扯领口,感到一丝透心的寒冷。“该把披风带出来的……”伊芙丝意识到上学后穿披风的时间少了很多,毕竟自己基本都只穿校服。

“置身事外……”伊芙丝还在回味阿列夫说的话。不知不觉间,格院226寝室的橡木门就已在眼前。她推开门,室内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体表的寒冷。

“伊芙丝!你回来啦!”塔拉欢快的声音响起。她正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数学作业本已经合上。伊芙丝看出塔拉的眼神有一丝闪躲,便问道:“塔拉,怎么了吗?”

“啊。”塔拉突然有些慌张,两只小手在空中乱挥着,“不是,我没有,我没敢动,一直在等你回来……”她突然意识到,伊芙丝还什么都没问呢,自己就先暴露完了,于是乎再次涨红了脸。

“那个,伊芙丝,”塔拉指了指靠向伊芙丝床位的那个墙角,那里躺着一个琴匣,皮革冰凉,“小提琴,你还在拉吗?”

伊芙丝突然想起来,自己初遇塔拉时,对方就一直对自己的琴很感兴趣——塔拉对音乐一窍不通,正因如此,她也总是对伊芙丝有一丝向往。

皮革表面本该覆盖着一层均匀的薄灰,此刻看着却被轻轻地粗略地擦拭了一番。

“小提琴……”伊芙丝轻声重复。她想起了莫涅指尖下流淌的《春雾小调》,更想起艾洛蒂在夕阳下消散时那句“明天见”。伊芙丝的思绪再一次飘回了飞龙堡,身临其境;巷陌里潮湿的空气,莫涅家霉味中夹杂的松香,还有,艾洛蒂指尖触碰不到的阳光……伊芙丝想起了许多事。

塔拉圆润的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我刚刚做完作业,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它了。”她声音越来越小,像怕惊扰了什么,“就……就轻轻擦了一下匣子上的灰……没打开!真的!”她慌忙补充,脸颊再次因为着急而微微泛红。

伊芙丝没说话,只是缓缓走向墙角,在琴匣前蹲下。她的指尖拂去了余下的一点灰尘,看它们在光线下飞舞,一种奇异的陌生感涌上心头。在洛瑟姆的这些日子,她像一个被投入湍急河流的石子,又一次被裹挟着向前,几乎忘记了这方小小的、承载着最初悸动的角落。

“很久没碰了。”她低声说。

塔拉屏住呼吸,看着伊芙丝解开皮扣,掀开琴匣的盖子。深色的天鹅绒内衬上,静静躺着一把棕褐色的小提琴。琴身线条流畅,面板的木纹在阳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像凝固的蜂蜜。琴颈上,指板光滑,四根银亮的琴弦紧绷着,仿佛随时准备歌唱。

伊芙丝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琴弦。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琴,分量比记忆中似乎更沉了些。琴弓躺在匣子另一侧,马尾毛整齐,松香粉末在光线下闪着细小的晶光。

她站起身,将琴架在肩上,下巴轻轻抵住腮托。熟悉的姿势,却带着久违的生疏感。她拿起琴弓,试着在弦上轻轻一拉——

“吱——”

一声干涩、短促、甚至有些刺耳的噪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宿舍的宁静。

塔拉吓了一跳,肩膀缩了一下,但眼眸里的好奇更盛,没有一丝嘲笑。

伊芙丝翠绿的眼瞳里闪过一丝窘迫,脸颊微微发热——莫涅听了这声音,包会罚她练上一整个下午。少女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莫涅教导的每一个细节:手腕放松,手臂自然下垂,弓毛平贴琴弦,运弓要像呼吸一样平稳……

她再次尝试。弓毛擦过G弦,这一次,声音平稳了些,但依旧干瘪,缺乏共鸣,像一个初学走路的孩童,脚步踉跄。塔拉不敢说话,默默等待着伊芙丝调整好自己,心中依旧期待。

“放松,伊芙丝,”她仿佛听到莫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对待演奏从来苛刻,但建议也总是切中肯綮,“别想着控制它,让它带着你走。声音像水一样,要让它流出来……”

她闭上眼,屏蔽掉塔拉好奇的目光,屏蔽掉窗外落叶的沙沙声,屏蔽掉心头关于阿列夫、关于骰子、关于“秩序废墟”的纷乱思绪。她只感受着肩头乐器的重量,感受着琴弦细微的振动通过腮托传递到颧骨,感受着弓毛与弦摩擦产生的细微阻力。

她想起莫涅在酒馆昏黄灯光下,闭眼沉醉于演奏的模样,哪怕台下喧嚣,他自有一方天地;想起艾洛蒂第一次握住这把备用琴时,眼中闪烁的、纯粹如星子的光芒;想起那个小破屋里,莫涅奏响《春雾小调》时,音符如何像晨雾般流淌,如何像溪鳗般游弋……

指尖无意识地按上指板,手腕带动弓子缓缓移动。这一次,不再是干涩的摩擦,一个圆润、温暖的音符如同水滴落入平静的湖面,轻轻荡漾开来。紧接着,她的手指在指板上摸索着,凭着肌肉深处的记忆,按下了另一个位置。弓子随之移动,另一个清亮的音符跳跃而出。两个音符连接起来,带着一丝犹豫,却不再刺耳。

这是《春雾小调》开头的几个音符。简单,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塔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生怕打扰这微弱的旋律。她听不懂这是什么曲子,只觉得那声音像山涧里刚刚解冻的溪水,带着初春的凉意和小心翼翼的欢快,叮叮咚咚地敲击着她的心弦。这感觉,就像她的父亲第一次带她见识魔法时一般。

伊芙丝没有停下。她沉浸在久违的触感中,弓子在弦上缓缓滑动,指尖在指板上笨拙地寻找着位置。旋律断断续续,时有错音,节奏也磕磕绊绊。她拉得很慢,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时光深处艰难地挖掘出来。

但塔拉听得入了神。她看着伊芙丝低垂的眼睫,看着阳光在她银色的发梢跳跃,看着琴身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反射出流动的光斑。这一刻,平日里总是安静得有些疏离的室友,仿佛被一层柔和的光晕笼罩,变得生动而真实。

伊芙丝拉到了一个小节的结尾,音符悬停在半空。她睁开眼,翠绿的眼瞳里带着一丝茫然,仿佛刚从一场短暂的梦境中醒来。她看向塔拉,发现对方正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己,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晕。

“伊芙丝……”塔拉的声音带着惊叹,“这……这就是拉小提琴的感觉吗?像……像水一样流出来?”她努力回想着伊芙丝曾经描述过的感觉,尽管那时她听得迷糊。

伊芙丝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她想起很久以前,在飞龙堡郊外的河湾边,塔拉也曾这样问过她。那时,她只能笨拙地回答“像水一样流出来……有时候开心,有时候难过”。

“嗯。”她轻轻点头,目光落在琴弦上,“比那时候……难多了。”她指的是技巧。但心境呢?那时懵懂,如今却已背负了太多。

塔拉却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她用力摇头:“不!很好听!真的!虽然……虽然有点断断续续的,但是……”她努力寻找着词汇,“但是很……很温暖!像……像秋天的阳光晒在身上的感觉!”

伊芙丝看着塔拉真诚的眼睛,心头那点因生疏而产生的沮丧悄然消散。她重新架好琴,这一次,她不再刻意回忆复杂的指法,而是凭着感觉,让弓子随着心中那模糊的旋律流淌。

她拉起了《春雾小调》的后半段。依旧缓慢,依旧有错音,但旋律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欢快的音符跳跃着,描绘着晨雾弥漫的山林,溪水潺潺,鸟鸣啁啾。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光斑,仿佛也随着音符在宿舍的地板上跳跃。

塔拉安静地听着,双手托着腮,眼神亮晶晶的。她仿佛看到金色的银杏叶在旋律中旋转,看到窗外静月河的支流在阳光下闪着碎金般的光。一种宁静而纯粹的快乐,如同暖流般包裹着她。

琴声在宿舍里流淌,与窗外秋风的低语、落叶的簌响交织在一起。时间仿佛慢了下来。伊芙丝翠绿的眼瞳低垂,专注地看着琴弦,魔王的内省与疏离在这一刻悄然褪去,只剩下一个努力找回琴音的少女,和一个被琴音打动的听众。

当最后一个音符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颤音消散在空气中时,宿舍里陷入一片温暖的寂静。只有窗外树叶飘落的沙沙声,和两人轻轻的呼吸声。

“真好听……”塔拉小声说,打破了沉默,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伊芙丝,你拉得真好。”

伊芙丝放下琴,轻轻呼出一口气。

“很久没练了。”她实话实说,将琴小心地放回琴匣。指尖拂过琴身光滑的枫木背板,动作带着一丝珍重。

“那……那你以后还会拉吗?”塔拉充满期待地问,“我可以……可以听吗?”

伊芙丝看着塔拉亮晶晶的眼睛,想起艾洛蒂第一次听到她拉琴时,也是这样充满期待的眼神。她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嗯。”她合上琴匣的盖子,皮革传来淡淡暖意,“也许……可以试试。”

阳光偏移,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温暖的地板上。这秋日的上午,因为这断断续续的琴音和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变得格外悠长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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